- 生命的邏輯:整合子生命觀概論
- 白書農
- 3021字
- 2025-03-27 18:59:48
虛擬與實體
我常常會問選課的學生和聽我演講的聽眾一個問題: 天冷了,我們是通過添加衣物還是加厚皮毛(主要是皮下脂肪)來御寒?大家大多選擇添加衣物的選項。隨后的問題是: 衣物是一種實體呢?還是一種概念?如果是實體,究竟是指哪些實體?如果希望得到一個嚴謹的答案,恐怕得要有語言學家的介入。在這里我要講的是,在動物世界中,大概有幾類御寒方式: 或者是遷徙到溫暖的地方,或者是增加皮毛和皮下脂肪,或者是找個溫暖的樹洞或者地洞躲起來冬眠。人類御寒的方式,無論是衣物,房屋抑或炭火盆、暖氣、空調這些東西,追根溯源無非都是借助外在的實體來營造一個讓自身舒適的微環境。至于具體是什么“實體”并不重要,“保溫”這個功能才是核心。在這個意義上,“衣物”顯然是任何可以上身的保溫材料,而“房屋”也可以指任何可以讓人生活在其中的保暖空間。
不知道在動物中是不是有抽象的集合概念。但對于人類而言,學過英語的人很可能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英文中,極為少見類似中文的“牛”這樣的集合名詞。在英文中常用的,只有公牛bull/ox、母牛cow、小牛calf這些相對而言具體的名詞。其實,英文中出現的缺乏覆蓋大類的集合名詞的現象在中文中也出現過。如果大家去檢索一下東漢許慎編的《說文解字》,可以發現在那個年代,人們也是用特定的字來指特定的牛的類型(圖1-2) 。或許在當時這種語言的形式人用起來更加方便。從《說文解字》中對有關牛的毛色的字的注釋,可以看出對不同的年齡特點或毛色給出特定的字,好像在記載時更加簡潔。可是,在現代漢語的語境中,我們更習慣于使用形容詞加代指大類的集合名詞“牛”的形式。我對這種變化的解讀是,從以單字代表不同的亞類型,到以形容詞加大類集合名詞的變化,可能反映了漢語在信息處理規則上的改變。這種改變的特點是,不僅抽象程度更高了,而且分辨能力更強了——把符號中原本包含的牛+年齡或牛+毛色屬性的復合信息解析開來,各自用不同的符號來表示。于是,與年齡或者毛色相關的形容詞不僅可以用來形容牛,而且可以用來形容其他的事物。通過抽象符號的搭配的變換,而不是記憶針對各種具體類型事物的字,我們可以在記憶盡可能少的信息符號的前提下,描述盡可能多的事物。如果在人腦信息處理能力不變的情況下,這種信息處理規則的改變,不是可以讓人以盡可能少的信息處理能力來處理生存所需的信息,從而可以省出信息處理能力去處理新的信息了嗎?改進計算機算法來提高性能,不也是這個道理嗎?

圖1-2 以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與牛有關的字為例,顯示古漢語中用單字表示不同的牛的類型,與現代漢語中用詞組表示不同的牛的類型之間的區別。這說明人們在不同時代的信息處理規則發生了改變,符號的抽象程度更高,對所需處理的信息量產生壓縮效應。
從對周圍事物的辨識的角度,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都必須具備這種辨識能力才能生存。但大概和其他動物不一樣的是,人類在有了描述周圍事物的抽象方式,并以語言甚至文字的形式加以記錄之后,就可以在使用這些符號化描述方式的過程中,不斷地改進描述方式,使之用起來更加便捷,更加有效。從牡、牝到公牛、母牛的變化中,牛本身并沒有改變,改變的是人類對它們的描述方式。類似的現象也發生在人類對自身生存所需的各種周圍實體存在的辨識上。所有的這些描述加在一起,就構成了人類的“自然觀”。顯然,用“牡”“牝”這類符號為要素構建的自然觀和用“公牛”“母牛”這些符號為要素構建的自然觀傳遞給社會成員的信息是不同的。從大的時空尺度上,就出現了“自然觀”在歷史上的變化。
如果再進一步地分析人類和其他動物對周圍事物的辨識能力,我們可以發現,在生存必需的要素上,人類和其他動物對周圍事物的辨識能力并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因為其他動物和人類一樣,都在這個地球生物圈中生存下來了。可是,人類有了抽象的符號系統來描述周圍的事物,就可以借助語言而傳遞和共享抽象符號,在更大的時空尺度上了解周圍事物,并伴隨著工具的創制和使用不斷地豐富這些符號。由于工具的使用和改進可以不斷增強生存能力,于是形成一個正反饋循環。這種能力是人類特有的。我們知道很多動物(比如鳥類和海豚)可以借助聲音在同類之間溝通信息,而黑猩猩和卷尾猴都可以選擇趁手的物體(如樹枝和石塊)作為工具來獲取食物。但將抽象符號以語言在同類之間傳播的同時還能創制工具,這在人類之外的動物中直到目前還未見報道。這大概是人類能夠從位于非洲一個角落中的一個小居群走向全球,成為這個星球上的主導物種的原因。
可是,抽象的符號不是人腦想出來的嗎?公牛這種動物在東西方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不同,可是在中文中被稱為“公牛”或者“牡”,而在英語中被稱為“ bull”或“ ox” 。顯然,符號是人為的,因此也可以稱之為主觀的。既然符號是主觀的,那么由符號為要素所構建的自然觀,也是主觀的。雖然人類最初用符號來描述周圍事物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處理信息,可是當這些符號多了,并進一步形成一個對周圍事物描述的體系之后,就出現了一個全新的情況: 人類不得不面對兩個世界——一個是由符號所描述和構建的符號化的或虛擬的世界,另一個是被符號描述的、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在那里的實體的世界。在人類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周圍事物基本上都被賦予了相應的符號,對于每一個新生兒來說,他們首先接觸的除了母親及周圍的親人之外,已經不再是直接的實體存在,而是口口相傳的“符號”!他們觸及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名字”的。換句話說,總體上,對于他們而言,與生俱來的“自然”首先是那個口口相傳而得來的符號化的自然,而不是實體存在的自然!
再回到其他動物。我們知道,當今世界上的很多動物在地球上出現的時間要遠遠早于人類。比如大熊貓,據稱在地球上已經生存了800萬年,是智人二三十萬年的三四十倍的時間。目前所知,大熊貓好像沒有使用文字,可是它們也活了那么久。顯然,人類的信息處理的抽象能力對于保障取食、逃避被捕食以及求偶而言并不是必需的。人類可以憑借這種能力走出非洲、占領全球,但那是超越維持種群生存所需的額外能力。保障取食、逃避被捕食、求偶的對周圍事物的辨識能力是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動物都必須具備的,否則就無法生存下去。可是超越這種能力的、用符號系統來描述實體存在的“自然觀”則可以有不同的命運:有助于人類生存的,顯然將保存下來(比如各種生活常識);有害于人類生存的,不可避免地會被淘汰,或者成為人類生存的警示(比如各種禁忌);還有一些暫時無害,也未必有益的,則也會保存下來(比如我們每個人在孩提時代大概都會聽到的“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之類的各種神話和傳說)。所有這些構成了人類的“自然觀”,換言之,以語言和文字為媒介,構成了人類與生俱來的虛擬的認知空間。每一代新人通過這個虛擬的自然觀來了解超出其作為動物生存所必需的、很可能終其一生也不會有切身體驗的外部世界——比如,我們可以通過讀書而了解歷史人物的生活,可是我們永遠不可能生活到他們的世界中。顯然,現在是人類,而不是比人類更早出現在地球上的大熊貓成為這個星球的主導物種,靠的不是可遺傳的,保障取食、逃避被捕食以及求偶的,對周圍事物的實體存在的“天然”的辨識能力,而是被符號化之后的、虛擬的、不可遺傳的認知空間中的信息處理能力。而且,伴隨人類社會的發展,這些以虛擬的認知空間為存在形式的認知能力,相比于可遺傳的生存能力而言,在人類生存中重要性的所占比重越來越大。這種能力不僅幫助人類更好地生存,而且改變著整個地球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