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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用性、合理性、客觀性

講到合理,在中文的語境中總是難免聯想到“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從前面動物和人類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凡涉及取食、逃避被捕食以及求偶這些生死攸關的行為,原本也無須“講理”——沒有語言文字可以去“講理”的動物也可以生存得很好。如果排除生存這個要素,“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現象,的確常常會讓人覺得是個無解的死循環。可是,前面說到,人類的認知本質上是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了一個新的工具,它一方面幫助人們更高效地處理信息,提供行為規范;另一方面還為人們提供新的實體工具,從而提高人類的生存能力。從這個角度,“公理”或“婆理”如果以是否能提高生存能力為標準來衡量,其實是可以做出有效的評估的。這就是在面對同一問題的不同說法時,做選擇的第一種依據——“實用性”。問題是,人類生存的環境相對比較復雜,居群越大,信息量越大,對信息處理能力的要求也就越大。每個人有其成長過程,有其對周圍事物的不同感受,對生存條件的不同需求,從而會對同一事物形成不同的觀點,而且對不同觀點權衡利弊時考慮的時空尺度也不一樣。因此,在面對同一事物進行討論時,參與者所占有的信息通常都是不對稱的。而要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尋求共識,常常是不可能的。要讓“實用性”的選擇依據保持有效,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居群及其生存環境的穩定性,從而有可能實現參與者所占有信息的對稱性。

可是,自從人類走出非洲以來,人類的居群總體上講在不斷擴大。不同居群的交流也不可避免地在不斷增加。盡管從各種歷史記錄來看,不同層級的居群,從家庭到家族到部落到國家,都有自我認同與排外的傾向,可是人類演化的大趨勢是不同居群的交流融合。這種大趨勢按照龍漫遠教授的話來說,是源自兩個基本事實: 第一,人與人之間沒有生殖隔離(為什么這個事情那么重要,后面會解釋);第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隨著技術的進步越來越便捷。在這種大趨勢下,只要出現交流與融合,人們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不同居群各自習慣的“理”之間比較與取舍的問題——畢竟說到底,所有的認知,即所有的“理”,無非是一種生存工具,其終極的意義,是要有利于人類的生存。這就不可避免地會發生不同居群之間相互溝通與了解,并在此基礎上尋求共識的過程。

我在小時候讀歷史時曾經想到過一個問題,即中國甲骨文出現之前,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后來年齡大一些,了解的事情多一些之后,仍有類似的問題,即中東兩河流域文明之前,人們怎么生活?后來再大一些,知道了雅斯貝爾斯提出的“軸心時代”,即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在地球上不同的地區,幾乎同步出現了幾個高度發達的文明,比如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西方的古希臘等等。如果說人類在六七萬年前走出非洲,為什么要經歷幾萬年的時間,到兩千五百年之前、即文字出現幾千年之后才出現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人文學者會有很多的解釋。可是如果從人作為生物的演化歷程來看,可能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到了那個年代,各種“公理”和 “婆理”太多,誰也無法說服誰的同時,誰也無法畫地為牢、各安其位,阻止交流融合的大趨勢。能走到這個規模的社會,都是各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保障基本生存的規范的。因此,單純以提高生存能力的“實用性”為依據來評價不同居群的生存策略,其實完全沒有可行性——因為在這個階段的交流融合中,交流的原動力是各自居群因原棲居地生存資源匱乏而不得不向外擴張。這種擴張的前提是占用對方的資源來滿足自己的生存需求,不同居群之間的關系常常是你死我活或者是面對共同敵人的暫時聯盟。此時無論出于什么動機,要聯合或者融合,各自原有的行為規范及其是非標準之間能否找到交集,就不再是“實用性”所能涵蓋的了。尋找超越于原有居群經驗范圍之上的、在不同居群之間各自行為規范的是非標準之間的共同性,就成為不同居群之間交流融合所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如果這個推理是成立的,再回過頭來看雅斯貝爾斯“軸心時代”的那些先賢所關心的話題,我們可以發現驚人的巧合——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在關心衣食住行這些“實用”的事物。孔子就被人譏諷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可是,恰恰是這些人對概念之間的關系以及對行為規范的是非標準的梳理這些“虛擬”且看上去沒有任何實用性的觀念探討,直到今天還在影響我們對事物的判斷。從這個意義上,雅斯貝爾斯所謂“軸心時代”的出現,標志著在觀念選擇上出現了第二套依據: 合理性,即追求概念之間關系的邏輯自洽,或者叫合邏輯性。

在大眾的語境中,“講理”是常常會面對的一種表述。但講“合理性”常常會被看作是一種“哲學”。而關于“哲學”在大眾語境中的含義,從我的經歷中,我發現存在一個耐人尋味的變化。在目前60歲以上的人群中,大概因為曾經的教育,尤其是“文革”中的宣傳,“哲學”意味著“眾學之學”。凡事只要與“哲學”沾邊,常常感到莫名的“高大上(高端、大氣、上檔次) ” 。可是對于那些“文革”后出生的人,差不多40歲以下的人,“哲學”是“不明覺厲(雖不明白但覺得厲害)”的代名詞,很大程度上帶有貶義了。其實,解釋“合理性”或者“合邏輯”有一個最簡明直白的表述,那就是“有良心”。當然,這里“良心”可以做一個同樣簡明直白的解釋(不是詞典的解釋),即對自相矛盾的判斷(/表述/結論/行為……)的高敏感度和低忍耐度。我相信,但凡對事物的“名”與“實”有基本分辨能力的人,對“自相矛盾”這個詞所指的現象都會有共同的理解,不會產生歧義。比如,我們不可能把糖的味道同時既叫做“甜”,又叫做“苦”。就這么簡單。如果你一方面認同把糖的味道叫做“甜”,另一方面卻信誓旦旦地說剛剛吃到的糖是“苦”的(我的同學在他女兒身上做的實驗不算),這就叫做沒“良心”!一個人要做到有良心,其實只需要把握這個對良心的定義就足夠了,完全不需要學富五車和能言善辯。從這個角度看,“合理性”其實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起碼是潛力。換言之,我們每個人在面臨選擇時,除了可以選擇“實用性”這個依據之外,還可以選擇“合理性”這個依據。

可是,問題來了。超越于“實用性”的、對同一事物不同說法的選擇,雖然可以從上述對“良心”的定義出發而選擇“合理性”這個依據,但從個人的判斷而言,仍然有信息量不足的問題。對此,我們可以通過教育,幫助大家提高認知能力來改進這個問題。可是對觀念體系而言,怎么保證“合理”或者“邏輯自洽”的虛擬的觀念體系的確有效地反映了所描述的實體存在呢?在歷史上有記載的各個人類居群中,似乎所有的居群都推崇“真”和“實”。其原因很容易理解,那就是對實體存在的符號化描述與解釋可以幫助人們在現有的信息處理能力范圍之內,了解更加廣泛的周圍世界,即通過認知空間的拓展來實現生存空間的擴張。如果概念或判斷所描述的事物并非客觀存在,或者描述或判斷與其對象之間不匹配,那么基于這種概念或者判斷的信息處理就會誤導人的行為。可是怎么證明概念或判斷所描述的事物是“真”或者是“實”的呢?曾經的說法是“眼見為實”。那眼見的一定“實”嗎?眼未見的一定“虛”嗎?這其實和前面關于“盲人摸象”寓言的討論屬于同一問題。在那里,面對成年大象,人類個體的生理結構特點無法在同一時空滿足“摸”和“看”這兩個功能。在這里,則是人類個體感官感知范圍和經驗范圍的有限性,與人類群體生存范圍的無限性之間的關系如何理解和處理的問題。從人類社會對歷史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發現,如何在實體存在與對這些存在的描述和解釋之間建立有效的對應關系,即合理認知的“客觀性”問題,始終是讓幾乎所有居群的人類困擾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只有在現代科學出現之后,才找到了部分的解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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