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緣:我和北大社會學
-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編
- 25356字
- 2025-03-28 11:01:34
鍥而不舍,砥礪前行

楊善華 祖籍浙江寧波,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1984—1990年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讀書,獲得碩士學位、博士學位,師從雷潔瓊先生,1990年博士畢業后留校任教。代表成果有著作《經濟體制改革和中國農村的家庭與婚姻》、《家庭社會學》、《西方社會學理論》(上、下卷,與謝立中合編)等,論文《感知與洞察:研究實踐中的現象學社會學》《家族政治與農村基層政治精英的選拔、角色定位和精英更替——一個分析框架》等。
2022年4月8日,我受邀參加了社會學系召開的慶祝北大社會學系恢復重建40周年茶話會。輪到我發言時,我真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自1984年9月入學始,自己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浸潤38年,可以說社會學系已經與我的后半生交融在一起,無法分開了,而我自己也在社會學系完成了從一個社會學的后學向社會學學者的轉變。所以,我說我今天發言的主題是四個字:“感謝,感恩。”
“鍥而不舍”是2005年我跟學生杜潔聊天時說的自己從事學術的體會,因為學術研究需要的是探索與積累,這必須要靠長期堅持在學術領域不輟耕耘才能收到效果。“砥礪”,我在這里想解釋為“自我反省”,就是在建立起學術標準后,個人需要不斷地自我反思,自己與自己切磋。用我的話來講,就是在北大見識了天外有天之后,就要改變“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是最好的”這樣的想法,要隨時準備放棄以前認為是正確的,而現在隨著自己在實踐中認識的深化,發現它已經過時了或者已經出現了偏誤的這樣的學術見解。2022年1月,我在梧州與學生吳情操聊天,他說他自己在做人這方面總結的最重要的經驗是兩條:第一條是換位思考,第二條是自我反省。我完全贊同,我的回顧也據此而展開。
一、求學:真誠的探尋和積極的求之于己
1983年初,我第一次因為學術方面的事情進入北大,那也可以說是我和北大結緣的開始。那次來北大,是因為我給自己找的一個研究題目,我想了解一下舊中國社會學關于婚姻問題的初始調查是由誰設計與完成的。那是我第一次來到大圖(北大圖書館),因為有些雜志,比如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編的《社會學界》,只有北大圖書館能夠找到。我出示了上海社會科學院的介紹信,得到了大圖舊雜志室工作人員的熱情接待。我在這里看到了全部的《社會學界》,也看到了費先生發表在《社會學界》上的本科畢業論文《親迎婚俗之研究》。我當時的感覺是若論做學術,那北大的條件真的是太好了,將來若有機會在這里學習和工作該有多好!不過我馬上就搖頭笑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還沒過一年,機會就來了。1984年,全國部分高校獲準招收碩士研究生。報考年齡放寬到37歲!而我恰恰符合這個條件!當時我也看了一下招考情況,中國社會科學院與北京大學社會學系都招碩士研究生。我因為參加過1981年的社會學講習班,所以對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的情況還稍有了解,而對北大社會學系卻幾乎是一無所知。不過由于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招的研究生要在北大代培,因此考試的試卷也與北大一樣,所以我想還是報考中國社科院的研究生。雖然考試和錄取過程有點曲折,但是我最終還是被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錄取,并在1984年9月來北大研究生院報到,用我的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學生證換取了北大的研究生學生證。
來到社會學系,尤其是開學上課后,我才了解到更多的情況。社會學系是1982年恢復重建的,袁方教授是當時的系主任,費先生和雷先生都是系里的教授。袁先生我知道,1981年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舉辦講習班的時候,袁先生來做過一個講座。現在能夠近距離地親聆他們的教誨,心情還是蠻激動的。從1981年開始,北大社會學系碩士生已經招到了第四屆,那個時候,1981級的碩士生已經畢業,他們中間有兩個人——楊小東和劉沈生——留校任教。1982級之后,都有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在北大代培的碩士生,他們那時都沒有畢業,所以我跟1982級、1983級的碩士生都有接觸和交往。有的時候,因為師資不足,我們還一起上課。
提到師資,這是當時袁先生最著急的事情。我在《矢志田野,傳承薪火》那篇訪談中也回憶過當時的情況,那時的社會學系可以說是百廢待興,而最緊迫的是師資,因為沒有老師就無法把課開出來。我記得1985年的時候,很多課程要么就是代課老師年紀特別大——比如說華青,華老師教我們“國外社會學學說”這門課,他就是西南聯大畢業的,西南聯大畢業的老師當時都和袁先生差不多歲數,袁先生是1918年出生的。當時還有全慰天先生,也是袁先生在西南聯大的同學,他研究的是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和民族資產階級,出過一本名為《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的專著,給我們研究生開一門類似中國社會經濟史這樣的課。因為是小班上課,連老師帶學生不超過10人,所以全先生是坐著給我們講課,經常拿個大玻璃瓶當茶杯,顯得從容不迫。
當然,袁先生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請外教。比如我們那級的方法課,是請的美國艾奧瓦州立大學社會學系的老師,也是袁先生西南聯大的一個同學,叫張奚之。還有一個是艾奧瓦州立大學社會學系的系主任克朗蘭(G. E. Klonglan)。克朗蘭講的時候,張奚之給他做翻譯。張奚之個子高高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雖然穿的是夾克,但是非常整潔,顯得風度翩翩。他說話的語調也是不緊不慢,那時我就覺得他特別像上海人說的“老克勒”。我就是在他們的方法課上第一次聽到了要反對“還原論”這樣的說法,這是非常典型的涂爾干的觀點。除此之外,當時還在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社會學系的林南教授,也給我們開過一門叫“社會結構與網絡”的課程。
所以,袁先生幾乎是把他手里所有的資源都用上了。到了我們研二的時候,系里要開“中國社會思想史”,他給我們請來了陳定閎教授主講這門課。陳先生是中國第一代社會學家孫本文先生的學生,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直在重慶師范學院歷史系教書。等到他來講課時,社會學系1985級研究生也入學了,而自1985級碩士研究生招生開始,北大社會學系就更改了考試科目,入學的同學未必都要考兩門數學。不過為了加速培養人才,他們的學制改為兩年。畢業后撰寫論文,答辯通過可以授予碩士學位。這個班當時招了34人。為了減少陳先生的奔波,這門課就改成兩個年級一起上了。
陳先生跟我們1984級的五個同學處得還可以,我們對他也很尊重。那時社會學系在27樓,旁邊挨著五四操場,有棟平房,學校在那里開了個名叫“燕春園”的餐館,賣些小炒,價錢比在食堂吃稍貴一點。我們在那里請陳先生吃過飯,陳先生也請過我們。吃飯時他聊起袁先生,說他很感動袁先生把他請到北大,但是那時北大住房緊張,他居然沒有住的地方。不過袁先生調到北大之后,學校在18樓到24樓這些教工住的筒子樓里給袁先生分了間宿舍,袁先生就把這間宿舍讓給陳先生住。袁先生還跟陳先生商量,除了講課,最好還能把“中國社會思想史”的教材寫出來。陳先生有感于袁先生待他的真誠,一口答應下來,并在1989年完成了書稿,1990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平心而論,現在看陳先生寫的這本教材,除了較為系統外,學術特色并不是很明顯。但是,正如費先生在《社會學概論(試講本)》前言中所說,要“本著‘先有后好’的精神,不怕起點低,只怕發展慢”。所以整個20世紀90年代,我們都用的是陳先生的書當教材。
在北大求學,我覺得一大好處是她提供了一個可以讓個人有更大發展空間的平臺,學生可以有更多選擇的自由。老師對學生自己的學術探索也持一種鼓勵的態度。因此我們同學之間的學術互動還是很多的。像讀商務印書館出的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讀明白這本書需要了解當時日本的學術和社會背景,我看了一遍沒有看懂。和我們級張杰同為沈陽老鄉的下一級的“大個兒”張倫有時到我們宿舍串門聊天,大家一起討論讀這本書的體會,對我非常有幫助。那時的海淀,圖書城還沒有修起,順著逼仄的“軍機處”這條小胡同,穿過“老虎洞”就可以順著一條小路到蘇州街,在八一中學的邊上有個舊書店,那是我們這些學生經常光顧的地方。記得商務推出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剛剛出來,我們聽到消息都坐不住了,趕緊跑去買。新書到手,大家都是一臉喜悅,好像是搶到了什么寶貝。
20世紀80年代,那是一個社會急劇變化的年代,也是一個探索的年代,所以經常有外面的單位跑來找我們這些研究生幫著做課題。當時,1983級的碩士生王漢生因為交友廣泛,來找她的人就比較多。我們這一級當時也接了一個課題,是共青團中央研究室和中國消費者協會組織的于1986年在中國18個大中城市進行的青年結婚消費的問卷調查。這個課題最初我們班的五個同學應該都是參加的,但到最后,只留下了四個人。錢江洪主持了這個課題,最后投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的論文也是由他統稿。我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體會到學術積累的重要性。雖然自己做的是婚姻家庭這一塊,本來覺得做這個調查還是自己的長處,但是一到實際分析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學識太單薄了,遠遠不夠。我親眼看著錢江洪毫不留情地將我負責撰寫的部分改得體無完膚,一段段打“×”刪掉,最后,以“我們的結論是:青年結婚消費的變化與我們的整個文化系統的變化一樣,充滿了進步與落后、文明與腐朽的矛盾沖突。但青年結婚消費總的變化方向與我們整個社會文化系統的變化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向著現代化、文明和進步的方向,其中的種種矛盾和痛苦正是文化更新的陣痛”1結束了全文。我在邊上看著,就想:這樣的文字為什么自己就寫不出來呢?
稿子寫完,我們也不知天高地厚,就投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當時《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負責社會學這一塊的編輯名叫沈熙。1981年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在日壇賓館舉辦第二期講習班的時候,她也來旁聽,那時我就見過她。她一再說,《中國社會科學》歡迎大家投稿,而且不論資排輩,只看文章有沒有真知灼見。她最自豪的就是,他們曾經拒過費先生的投稿。沒想到沈熙老師看了我們的文章竟說可用。最終,這篇文章刊登于1987年第3期的《中國社會科學》雜志。雖然我排名第三,但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作為作者出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差不多與此同時,張杰對“中國社會的世俗化”這個課題開始感興趣,認為世俗化的標志就是一種功利主義文化的興起。功利主義文化的特點就是崇尚“有用的就是好的”這樣的價值觀。如果了解一點西方社會學理論,就會知道世俗化其實就相當于韋伯眼里的“除魅”。不過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讀到韋伯,于曉、陳維綱等翻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1987年才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所以張杰的這些觀點對我們就很有啟發性。可惜張杰主持的這個課題隨著1987年我們畢業,他和錢江洪去了中國人民大學任教,最后沒有做完,只是在當時的《經濟學周報》上發表了一篇長文。
這兩個課題大概就是我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所做的社會學研究,但還沒有進到經驗層面。不過對于我來說,這就是學術積累的開始。
1987年我碩士研究生畢業,也面臨一個去留的問題,最終我選擇了考雷先生的博士。我跟雷先生在1983年連云港的“五城市家庭研究”課題討論會上見過面,而且我在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的老師薛素珍是當年雷先生在燕京大學教書時的學生,所以她也幫忙推薦了我。記得那次為報考的事情去雷先生家里,雷先生對我說:“你考上了我就收你。”這樣就成全了我跟雷先生之間的師生緣。
我讀博士的三年,正好趕上雷先生接了“經濟體制改革以來農村婚姻家庭的變化”這個國家哲學與社會科學“七五”規劃項目。她提出了“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主要標志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對農村家庭的影響首先是從改變家庭的生產功能開始的,進而影響到家庭的其他功能、家庭關系和家庭結構,從而導致農村家庭的全面變遷”這樣的假設。這個假設被課題組所接受,成為貫穿整個課題研究的一根主線,主導了問卷的設計。所以我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從事的社會學研究主要是做雷先生的學術助手,協助雷先生完成從調查到研究報告和論文的寫作這樣的研究過程。
雖然是做問卷,但是這個項目還是給了我一個了解處于社會分化中的幅員遼闊的中國農村的機會。1987年夏天,我們在北京郊區的延慶農村調查。1988年1月,我們到了四川,我在成都郊區的金牛鄉和圣燈鄉調查,然后去了當時川東的黔江。不說當時還屬于國家級貧困縣的黔江,單是成都郊區的圣燈和金牛這兩個鄉,因為離成都市區的距離不同,在發展上也有著明顯差異。1988年春,我們到了位于上海郊區的上海縣、青浦縣和南匯縣,看了一下處于長三角的發達地區的社會發展和家庭情況(在我的記憶中,那時上海郊區的發展不如珠三角)。在1988年的暑假,我又去了廣東,先到的是珠三角的番禺縣,隨后又到了地處粵北的英德,從仿佛是天堂的珠三角來到處于丘陵地區的英德,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這還是在同一個省。
除了完成問卷,我認為通過這段時間的調查,我所得到的主要收獲就在于有了對中國社會的一種整體性認識。一方面,我看到了直轄市—省會—地級市—縣城—鄉鎮—農村這樣一個行政等級金字塔,看到了資源按照行政等級金字塔進行配置;另一方面,也看到了隨著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進程,中國城鄉社會出現的分化和農村通過城鎮化向城鎮的過渡。這一點,在1988年1月從重慶出發去黔江調查的時候我的體會最深。從重慶出來,我們在朝天門碼頭上船,首先到的是盛產榨菜的、當時歸屬四川的涪陵(因為船要停靠比較長時間,我們還特意上岸看了看;當時的涪陵比照重慶這樣的特大城市,相差絕對不止一個數量級)。過了涪陵,船就駛入烏江。我們的船是逆流而上,只見天空湛藍,江水碧綠,兩邊陡峭的青山相對而出,空中翱翔著蒼鷹,真的是景色如畫。可是船行了好久,也沒見對面有船駛過,兩岸也是一片靜謐。我當時就想,這里環境那么好的原因就是沒有工業。到下午4點左右,我們的船才到彭水縣城的碼頭,我們必須從這里上岸,再沿著陡峭的山區公路向東行駛135公里才能到黔江縣城。因為事先打過招呼,所以黔江縣政府辦公室的黃副主任帶了車在碼頭等我們。一直到晚上8點后,我們才到了黔江。在黔江的調查就都在農村了,我看縣城里的干部,和涪陵的政府干部一樣,都穿著藍色海軍呢的大衣,我知道這就等于是他們表示身份的制服。但是到了鄉鎮就不一樣了,比如我們在縣壩鄉調查,見到了鄉黨委書記,他臉色黝黑,穿的衣服上滿是塵土,和農民不同的是他穿的棉衣的左上衣袋插著一支鋼筆。這不就是行政等級金字塔的現實生活版嗎?最終,在我寫博士論文《經濟體制改革和中國農村的家庭與婚姻》時,將工業化與城鎮化導致農村向城鎮過渡的想法發展成關于城鄉社會變遷的“續譜”假設;而行政等級金字塔的構想,則作為影響變遷的社會背景體現在《中國城市家庭變遷中的若干理論問題》(刊于《社會學研究》1994年第3期)的分析框架中。通過自己的學術積累過程,我真切地體會到“實踐出真知”:要想做好社會學的研究,就必須投身社會實踐。當然,我也衷心地感謝為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的恩師雷先生。
學好社會學需要一種開放的心態,這種開放意味著必須拓寬眼界,借鑒國外社會學的理論與方法。我很幸運的是,在北大社會學系讀博三年間,雷先生為我創造了這樣的機會。1988年,美國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和人口研究中心獲悉我們在做這樣的調查,表示愿意與我們合作,讓我們這邊派人去密歇根大學學習,他們可以提供經費,當然前提是我們與他們共享部分數據資料。雷先生認為這樣的條件可以接受。這樣,我在1988年10月中旬來到了安阿伯(Ann Arbor),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半月的訪問學者的生活。我的任務主要是學習數據處理,我很清楚這與我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寫作有直接的關系。1988年,設在27樓的北大社會學系的機房設備還很簡陋,只有一臺IBM微機,還有一臺雜牌機。最初的統計分析我們是請馮方回老師做的,他是北大前副校長馮定先生的小兒子,在美國學過數據處理。記得那時出一張雙變量交互分類表需要20分鐘,馮方回老師經常是寫好一個程序讓計算機執行,然后過半天再來看結果。
在美國的學習讓我對SPSS統計軟件更加熟悉,回國后自己從錄入到統計分析就都能做了。
當然,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了解了美國的學者,他們是怎么做學問的。我記得我問過負責接待我的人口研究中心副主任芭芭拉·安德森教授,她為什么會選擇學術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她的回答是她純粹是出于興趣。因為在美國,當教授的工資待遇和律師、醫生是沒法比的。我跟馬丁·懷特教授也有了直接的接觸,他對研究中國社會有著很濃厚的興趣,這也促成了我們社會學系與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合作——完成在河北保定市的養老調查項目。
二、教師生涯:敬業與傳承
1990年8月5日,我通過了博士論文的答辯。在此之前,王思斌老師已經通知我,畢業后留校任教。我自己在社會學系已經泡了六年,可以說對這個系的老師已經有了較為充分的了解。而學生呢?1983級本科和1984級本科,因為師資力量不足,我們在一起上過好幾門課,所以也有些認識的人,比如1983級的楊小冬、李國慶、孫戎、沈紅, 1984級的付喜國、蔣耒文等。1986級本科的同學,則因為在我之前畢業的王漢生和程為敏兩位研究生時的同學已經當了老師,并且開始接觸學生,所以也有些了解。而1985級本科的同學,我在1987年曾帶著他們去延慶調查,至少跟我去調查的那些人,像蔣理、何建新、洪小良和楊力偉等,也是認識的。總體上說,雖然社會學系的老師在我畢業的時候還沒有完全解決青黃不接的問題,但這畢竟是在北大,所以說人才濟濟也是不錯的,因此,當時我考慮的,主要是自己靠什么在社會學系立足的問題,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想給自己立一個什么樣的人設。
其實在這些方面,老先生已經給我們做出了非常好的榜樣。當時在系里,跟自己接觸比較多的老先生,除了雷先生之外,就是袁先生了。我在系里讀書的時候,就知道袁先生以系為家,每日早出晚歸,無休無止,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上,他也因此評上了北京市勞動模范。袁先生平易近人,他應北大學報之約,要寫一篇《中國老年人在家庭、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文章,囑我幫他查點資料。這本來很簡單,就是學生幫老師做點事情。但是做完后,有一天袁先生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拿出一張稿費單,讓我到郵局取匯款,然后跟我講:“你有家、有孩子,這筆稿費就當補貼家用吧。”我拿了這筆錢,心里很是感動,覺得老先生真是處處為學生著想。我博士畢業前,袁先生又找我,跟我說:“雷先生對社會學系的建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現在因為一些原因,系里跟雷先生的關系疏遠了。你留校了,以后就要做系里與雷先生之間的橋梁,多跟雷先生進行溝通。”袁先生的所言所行,我都牢牢記在心里。
至于雷先生,那就更不必說了。1990年5月,正是我寫論文的關鍵時刻,自己突然流起了鼻血,而且怎么都止不住,我只好申請推遲答辯。雷先生去世后,我在懷念她的文章中寫了當時雷先生的付出:我跟先生商量,希望她能一章一章地審閱,這樣逐章定稿就可以省出時間了。先生當時已是85歲高齡,又政務繁忙,想到要勞累先生,增加她的負擔,我心里很是不安。沒想到先生很痛快地答應了。那年,她簡樸的寓所還未裝上空調。先生頂著北京的盛暑,擠出時間,逐字逐句一絲不茍認真批閱我的初稿,發現問題就用鉛筆在句子底下畫上道,同時在稿紙邊上打上問號,以和我討論。當她發現我在論文中使用的學術概念有些沒有給出定義和說明時,就很認真地對我說:“寫論文一定要對概念做出界定。如果沒有界定,別人就看不出你的概念和你后面內容之間的聯系,也不知道你所討論的問題的范圍在哪里,理解上就會有歧義。所以,界定概念是論文寫作一定要遵守的規范。”先生這一批評語重心長,既是老師對學生的嚴格要求,也體現了老師關愛學生的拳拳之心,令我至今不敢忘懷。在我向她表示感謝時,雷先生只有淡淡的一句話:“不就是為了你要得學位嘛。”從此之后,這句話就永遠被我記在心里,我決心以雷先生為榜樣,把學生的事情當作最大的事情。

1990年8月5日,勺園2號樓門口,楊善華通過答辯后與雷先生合影
我留校任教后,系里給我的第一個教學任務是給1987級本科的同學開設“家庭社會學”這門課。我當時就問主管本科教學的王思斌老師:“有沒有備課時間?”王老師的回答是按規定沒有備課時間。所以這門課我只能一邊備課一邊講課。當時的北大,雖然有新教師的培訓,但是對于像我們這樣第一次上講臺的新人來說,這樣的培訓是解決不了我們的課堂應對問題的,因為這需要長期的教學經驗。更何況當時系里的老教師其實也是脫離教學崗位很久的人,所以也談不上傳幫帶,全靠自己摸索。我當時想的是如何打響第一炮,所以就如我在《矢志田野,傳承薪火》一文中的回憶,我的選擇就是講講自己從事社會學研究的體會,沒想到因為出乎學生的意料,居然效果不錯,這就增強了我的信心。我自己的優勢是以前做調查的時候走了很多地方,同時做問卷也訪問過不少人,所以上課時可以講講自己的所見所聞,結果發現學生都愛聽這種見聞。這大概就是我“案例教學”的開始。
到了1991年秋季學期,因為華青老師退休,系里決定讓我接下“國外社會學學說”這門課。這門課在別的社會學系其實就叫“西方社會學理論”。而西方社會學理論對我來說不是強項,所以這肯定是挑戰。根據自己在西方社會學理論課上聽講的體會,我覺得這門課的教學最重要的是讓學生理解,能聽懂西方社會學理論家的觀點和見解的真實意思。而要讓學生聽懂,那教師自己先要搞明白。所以我就找來我能找到的所有西方社會學理論的教材,自己先來“啃”。我的長處是我的學術評價能力不錯,這跟我以前在黑龍江下鄉時當土記者的經歷有直接關系,所以我可以比較每本教材的長處和不足,最后編出自己的講義。至于課堂教學的效果,我自認為還算可以,至少沒有被學生轟下來。上這門課最大的好處是讓我對西方社會學理論的來龍去脈、主要人物和他們的理論體系有了相對系統的了解,這對我做經驗研究還是有很大的助益的。不過,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能講這門課與能做社會學理論的研究還相差甚遠(后來雖然主編了《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但我一直說自己沒有寫過一章,主要的事情都是李猛、李康他們做的)。所以我從不敢說自己的研究專長是社會學理論。
我當老師之后,一直在跑和密歇根大學合作的項目。這件事起因當然與1988年我去密大有關系,但是中間人是王豐。王豐在密歇根大學博士畢業后,因故未能來北大社會學系工作,但他一直很想幫系里做點事情。當時馬丁·懷特教授想與我們合作,在河北保定做市民的家庭婚姻調查,但是因為一些特殊情況,這項合作一直未能獲得批準,最后王豐自己想辦法籌了一筆錢,讓我們在1991年暑假去保定調查。這一年正好是1988級本科的同學上三年級,按教學要求,他們有綜合實習課程,所以可以把這兩者結合起來。這樣,我就帶著1988級的同學來到保定。當年保定一共有三個市區:一個是新市區,一個是南市區,還有一個北市區。1988級的同學思維敏捷,活潑可愛,做起事來非常認真,最后我們圓滿完成了這一調查任務。我與同學們也在調查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至今我還保留著當年我們在保定古城賓館的合影。
我對調查至今記憶猶新的一點是,當時的保定老城區市民中有很多跟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記得在北市區一個鐵路橋下的平房小院里調查過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婦女,當時她正在吃晚飯,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看到她吃的主食是饅頭,菜就是一盤素炒四季豆。所以這樣的入戶調查讓我深切體會到,保定市民的消費跟北京、上海這樣大城市的還有不小的差距。
這項調查的一個成果是,我和我的同事鄢盛明共同署名,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4期上的論文《經濟體制改革與市民消費生活方式——保定市民消費研究》。這是問卷里的一部分內容。我們當時的一個理論假設是中國城市社會在改革開放之后出現的分化帶來的異質性,導致了城市和城市之間在消費方面的差異。論文的結論指出,保定市民的消費生活方式具有鮮明的特色,“市民轉向多層次、多種類的消費步履是堅定的,但也是緩慢的”,“新的消費意識和消費方式在80年代后五年迅速進入市民家庭。但這種消費意識和消費方式在保定市民家庭中的普及將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
1992年,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肖振禹副主任將與密歇根大學合作的保定市民養老調查轉到了他們那里,這樣我們系就變成了參加者,項目可以實施了。所以我還在1994年帶過1990級本科生和1991級本科生在保定的實習。實習內容就是完成這項問卷調查。當時1990級同學做的是新市區的調查,1991級同學做的是南市區和北市區的調查。我帶著同學們走街串巷,進入當時保定老城區那些狹窄破舊的小胡同。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真的是用自己的雙腳解剖了保定這個城市的結構。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帶這么多同學實習對我來說也是挑戰。一方面,我要保質保量地完成調查任務;另一方面,還要做好團隊的管理,保證同學的安全和健康。記得那次在老城區調查時,1991級的丁延慶同學突然發起了高燒,我們趕緊把他送到醫院,醫生一開始懷疑是敗血癥,把我們幾個帶隊的老師都急壞了。當然我知道自己是負責人,責任最重,所以就一直在醫院陪著,隨時觀察丁延慶的病情變化。所幸后來丁延慶的高燒退了,醫院也說他不是敗血癥,我們才算平安過了這一關。
1994年的保定調查完成后,我們進行了緊張的數據處理。因為當時密大方面想調查的內容很多,所以問卷有點長,問卷處理也費了不少時間。最后的結果是馬丁·懷特申請到了一筆錢,于1996年3月在夏威夷組織了一次學術研討會。因為袁方教授曾經去過一次密歇根大學,所以我們這次也請動了袁先生,當時袁先生已經是78歲高齡,他夫人也有點不太放心。我們再三保證說一定讓袁先生平安去、平安回,這樣袁先生才得以成行。這次去夏威夷,袁先生挺高興。會議間隙,我陪袁先生上街,我們在街心花園的一條長凳上坐著小憩,沐浴在夏威夷3月的陽光里。袁先生非常懇切地跟我講:“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的這些教授對我們都很友好,現在我們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你負責外事(當時我作為副系主任分管外事),我們一定要長期和他們保持這種友誼。”這個場面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后來袁先生去世,系里由吳寶科老師和佟新老師負責主編懷念袁先生的文集,我在自己的懷念文章里也寫到了這一段。

1996年3月,北大社會學系部分教師去夏威夷訪問(左起:鄢盛明、楊善華、袁方、程為敏、劉愛玉)
1992年是不尋常的一年,因為就在這一年年初,發生了鄧小平南方談話這件大事。小平同志一再說,思想要更加解放一些,改革開放的步伐要走得更快一些。這樣,一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大潮就掀起來了。當時在高校教師中也有不少人“下海”去經商。憑良心說,那時高校教師的待遇不算好,社會上也有“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樣的說法。當時的北大校長推倒了北大的南墻,建起一片樓房,想把房子租出去,給學校增加一點收入。所以我也想過自己要不要離職“下海”這件事。但是我馬上就否定了這樣的想法。其一是,林南教授說過,如果離開學術三年,那就永遠不可能再以學術為業。他這段話我一直牢牢記在心里。既然我已經選擇了以學術為志業,那就要像自己在“家庭社會學”這門課的開場白中所講的,要有獻身精神,不管這個職業帶給自己的是貴還是賤,是貧還是富,我都要一往無前地走下去。其二,是社會學系的小環境,當時社會學系是中青年教師占了多數,大家相處得都不錯,我覺得這也很難得。再說,我剛在1992年3月被學校任命為社會學系的副系主任,成為王思斌老師的副手,無論如何我都是不能離開的。所以,我就這樣堅持下來了。
我一直認為,學生培養是老師職責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在1992年升了副教授,可以帶碩士研究生了,但是整個90年代,由于每年系里招的碩士研究生很是有限,一般都是十幾個人,系里老師多,大家分分,每個老師也就頂多帶一兩個,這就很難形成氣候。而且,剛開始帶研究生,我也沒有經驗,所以這一塊是有明顯不足的。但是好在還有本科生,他們的畢業論文是要有老師指導的,所以我覺得能把這塊做好也可以。我對本科生論文的指導,除了幫助學生一步步完成論文之外,還有一個宗旨是“提攜”。因為我一直想著在我讀書的時候,雷先生、袁先生他們是怎么提攜我,怎么獎掖后進的。雷先生對我的每一點進步都是由衷的高興,希望我能更快成長起來。她想的是社會學這門學科的發展需要更多成熟的學者。所以我覺得自己的責任就是把我接過來的薪火,再傳給后來的學生,使北京大學社會學的傳統,能夠一代代傳下去。提攜的另一層意思是不要怕學生超過自己,要利用自己手里的資源,盡量給學生提供發展的空間和機會,比如學生寫出好的論文,就要盡力爭取幫他們發表。
我記得很清楚,自己指導的第一個本科生是1987級的錢雪飛,一個來自江蘇南通的女同學,因為對家庭社會學有興趣,所以選擇了這個題材作為自己論文的方向。到了1988級寫論文的時候,李博柏來找我,他說他想寫一篇探討婆媳沖突的論文。我覺得婆媳沖突作為家庭內部常見的社會現象一直還沒有人好好研究過,所以覺得他這個題目選得不錯。李博柏在文中引用了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代溝》一書中的“后象征文化”這一概念來解釋為什么媳婦當了婆婆之后會把婆媳沖突再延續下去這一現象。我看了之后,覺得他的分析很是透徹,就向《社會學研究》雜志當時主管家庭婚姻這一塊的編輯譚深老師推薦,她看了也覺得不錯。這樣,這篇題為《試論我國傳統家庭的婆媳之爭》的本科畢業論文就在1992年第6期的《社會學研究》上刊發了出來。在我的記憶中,這應該是我們社會學系本科生的畢業論文第一次刊登在《社會學研究》這種級別的學術期刊上。這對李博柏也是一個很大的鼓勵,后來他去了美國斯坦福大學社會學系攻讀博士學位。
第二篇經我推薦發表在《社會學研究》上的本科畢業論文是1990級本科生趙力濤的《中國農村社會轉型中社區秩序的重建:制度背景下的“農戶—社區”互動結構考察》(指導教師為林彬)。他論文寫完后,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論文,覺得不錯,就跟他商量,是不是可以推薦到《社會學研究》去發表,他當然是同意。趙力濤跟我去過保定做調查,我對他有比較深的了解,知道他是一個心無旁騖,除了學術沒有其他的學生。我這個人愛才,覺得這樣的好苗子就應該扶持。但是我也跟他說了我看了文章之后的感受,就是他的文字不夠流暢,希望他改進。他做了修改后交給我,但堅持要在論文發表時加上我的署名,以此表示他的感謝。最后,在他保研之后,《社會學研究》于1996年第5期刊發了此文。
第三個學生是趙蘭坤。他是1992級本科生,學習成績在班里不算拔尖。到寫畢業論文的時候他來找我,說想寫一篇反映醫患關系的論文。我鼓勵他認真寫,給自己四年的本科學習生涯畫上一個相對圓滿的句號。論文寫好后,我覺得還可以,但可能達不到《社會學研究》期待的水平,所以我就推薦到《寧夏社會科學》,結果被《寧夏社會科學》接受,發表于1998年第5期(文章題目是《市場經濟條件下醫患關系的變化對醫療工作的影響》)。我沒想到的是,這次發表大大增強了趙蘭坤的自信,為他之后的職業生涯加了油。2022年1月,我們去梧州調查,時任國家電投廣西電力公司總經理的趙蘭坤還特意在百忙中抽空從南寧趕來看我。
這三篇論文,我都在受系里委托,主編《社會轉型:北京大學青年學者的探索》(此書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碩士及學士學位論文選)一書時將其收入,也算是系里對他們付出的心血和勞動的一種認可。
我至今都不能忘懷的是,2002年第1期的《社會學研究》刊發了我指導的1997級本科生許敏敏的本科畢業論文《走出私人領域——從農村婦女在家庭工廠中的作用看婦女地位》,以及巫俏冰的本科畢業論文《社會政策研究的過程視角——以北京市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為例》(同期還刊發了我和蘇紅合作的論文《從“代理型政權經營者”到“謀利型政權經營者”——向市場經濟轉型背景下的鄉鎮政權》)。許敏敏的本科畢業論文資料來自我們在浙江慈溪的調查點Q村(也是許敏敏的老家),當時我們在那里已經跟蹤調查了三年。她筆下的那些農村婦女,好幾個已經成了我們的朋友。許敏敏的文字非常好,看完論文,我跟她說我沒有什么可改的,可以推薦到《社會學研究》去試試。結果譚深老師一看,也覺得沒什么可改的。
巫俏冰是從貴陽考過來的學生,我們認識比較早。1998年我們在慈溪Q村做第一次調查時她就參加了。后來她在父親工作的工廠調查下崗工人再就業,想以此做“挑戰杯”參賽作品,結果沒有得獎,她有點沮喪。我鼓勵她說,我們還可以把文章再改改去投稿,這樣,壓縮了內容之后我把論文(《面向市場,挑戰風險——下崗職工成功再就業的探索》)投到《浙江學刊》,被接受了,這對巫俏冰是很大的鼓勵。所以寫畢業論文時她跟我商量說,我們研究決策,只關心兩頭——一是決策如何被制定,二是決策執行的效果——但很少去關心決策被執行的過程。我覺得她這個想法很好,等于是揭示了決策研究中的一個盲點。她的論文完成后,我看了也覺得沒有什么可改的,就推薦給《社會學研究》負責社工的編輯張志敏老師,結果沒想到也發了出來。巫俏冰本科畢業后去香港中文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最后在美國南加州大學獲得了社會工作的博士學位。
好的本科畢業論文,即使一次推薦不能成功,我也會再找其他學術雜志試一下。1999級本科生張婧的本科畢業論文題目是《勞動模范:在道德與權力之間——從社會學的視角看一種道德教育制度》,這個題目因為涉及勞動模范作為道德教育典范的運作過程,揭示了一個盲點,有點敏感。我覺得論文思想深刻,作者視角很具洞察力,已經超出了一個本科畢業生的水平。但大概是前邊說的原因吧,投了幾家都沒有發,甚至計劃出版由我主編的自己學生寫的畢業論文集的出版社也不愿意收。但最后,在時隔四年之后,《開放時代》雜志接受了這篇論文并把它刊發出來。我記得,2008年教育部來做本科教學評估時,我們系本科生畢業論文發表的數量給評估組組長杜維明教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的系主任謝立中教授報告說有18篇,我很自豪的是我推薦發表的就有9篇。
在20世紀90年代,還有一點值得說一說的是,1993級碩士研究生班對社會學系的影響。
1993年秋季,社會學系有15名碩士研究生入學,他們是:薄偉康、蔡泳、胡曉江、李紅、李康、李猛、王俊敏、王榮武、王文紅、王雪梅、王宗凡、謝桂華、應星、張弨、周飛舟。這就是后來在國內社會學界大名鼎鼎的北大社會學1993級碩士。他們入學后選導師,李猛選了我。我那時已經聽說李猛是1989年遼寧省文科高考狀元,研究生入學考試也是第一名。但是我第一次對李猛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在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社會學理論課的,也是李猛本科畢業論文指導者的林克雷老師。在李猛考上北大社會學系碩士研究生之后,林老師曾經來找過我,向我介紹李猛的情況。他說李猛在人大社會學系非常好學,成績也是出類拔萃,希望我能給李猛更多學業上的支持。因為都是社會學這一行的,所以對人大的林老師我多少有點了解,知道他是一個很清高的人。這樣一個人竟然為了學生能放下身段過來請求一個素未謀面而只是憑風聞有點了解的“他者”支持這個學生,可見這個學生在他心中的分量。
1993級碩士班同學入學后很是活躍。那時我們已經聽說他們中以住在46樓1074室的李猛、李康、王俊敏與周飛舟四個人為核心,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號稱“麻雀”。我跟代理系主任王思斌老師商量,給他們開一門讀書課,課程名字就叫“國外社會學學說研究”,就在本科的“國外社會學學說”課程名上加上“研究”兩個字。書就按照社會學理論的幾大流派來選,當時選了涂爾干的《自殺論》、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默頓的《論理論社會學》、科塞的《社會沖突的功能》、賓克萊的《理想的沖突——西方社會中變化著的價值觀念》以及布勞的《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這幾本。課程以每三次課為一個單元:第一次是我導讀,第二次是同學們自學,第三次是討論和點評。我就是在這樣的教學中,體會到教師點評是一件難度很高的事情。記得當時同學們分了五個組,每個組主評一本書,其他同學補充。我還記得對《自殺論》的討論,同學們發言完了之后我找不出他們發言的不足,只能說大家的發言都很精彩。同學們的發言對我也是一種“倒逼”,是在教學相長方面對我的促進。我記得李猛曾在討論《自殺論》的課上談到涂爾干采用的“共變法”,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讀《自殺論》時居然漏掉了這一點!
到李猛這一級入學時,我指導的碩士研究生加上1992年從河北大學考過來的李建立,一共是兩個。慢慢地我體會到一點,就是真正出類拔萃的學生,因為他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學術評價能力,在學習過程中會做出自己的學術判斷,因而會有很強的自學能力。對于這樣的學生來說,他們可能更需要實踐和體悟的機會。記得那時我跟李猛私下聊天的時候就坦承讀書沒有他多,所以能夠給他的只是更多的自由和機會。那時孫立平老師的人氣很高,他門下已經聚集了不少學生,單是1993級的就有李康和應星。他當時想開讀書會,可能是他的學生們向他推薦了李猛,孫老師就來找我商量,想讓李猛參加。我當時就跟孫老師說,只要對李猛有好處,就沒有問題。這樣,李猛就高高興興地去了孫門的讀書會。后來,趙力濤1995年入學后,我也是一樣對待。除了社會調查,對于他的時間安排,我基本上不過問,所以趙力濤利用研究生學習的空余時間,參與了外國社會學家名著的翻譯,提高了英語水平,也為他畢業后去美國斯坦福大學留學加強了語言方面的基礎。我也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漸體會到孔子所言的“因材施教”之深厚內涵。
90年代中期,李猛在社會學的學術圈里已經聲名鵲起。他執筆撰寫了《中國大陸社會學重建以來國外社會學理論研究述評》,發表在《社會學研究》1994年第6期。這篇文章也可以說是蘇國勛老師的約稿,因為他覺得現在已經到了回顧一下的時候了。這篇文章充分展示了李猛開闊的視野以及他在西方社會學理論方面深厚的學養。所以,1995年我們邀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葉啟政教授來系里講課的時候,我就讓李猛去給葉老師當助教。在從機場接葉老師回北大的途中,他一路不忘向葉老師請教,從布迪厄到福柯,再到現象學社會學……這頓時讓葉老師對中國大陸的社會學理論水平刮目相看。葉老師見了我就說:“你們這個李猛,不得了。”這件事也讓愛才的葉老師動了讓李猛到臺大去進修的念頭。
所以,進入寫碩士論文的階段,李猛跟我說,他的畢業論文想從福柯對權力分析的傳統入手,通過考察日常生活中的權力技術,來看社會學理論的發展如何從大事件因果性逐漸走向小事件因果性。對于李猛的學術能力和認識水平,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知道他的特點是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高起點,所以他一定會寫好這篇論文。我就說:“你按自己的思路去做吧。”果然,他交出了一篇高質量的碩士學位論文。李猛在提交給我的論文的扉頁上對我的寬容表示了衷心的感謝,看來這件事我是做對了。
從加強系里的社會學理論研究這一點來說,不僅是李猛,李康也有很高的水平。王思斌老師跟我商量,要把他們倆都留下來。但是因為他們都只是碩士畢業,留下一個有可能,留下兩個有難度。所以當時想的辦法是留下李猛當老師,讓李康先讀博士,等三年畢業后再留下。這樣,做通了李康的工作,最終他們兩個人都留在了社會學系(還有周飛舟,于2001年在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讀完博士后也回到了系里)。
李猛留系任教后在社會學理論研究方面做的一件要事就是組織《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各個章節的撰寫。這本教材雖然是我主編,但是如前所述,我一章都沒有寫。李猛自己撰寫了“舒茨和他的現象學社會學”、“常人方法學”、“布迪厄”與“福柯”四章,是作者中工作量最大的。我在為這本書撰寫的“前言”中也指出,它具有兼顧教材和學術專著這樣的特點,“更致力于提供自己研讀得到的新見解”,“能反映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師生在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該書出版后,引起了臺灣學界的注意,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跟我們聯系,要走了在臺灣出版的版權,于2003年在臺灣出版了該書的繁體字版本。
三、以意義探究為特色的田野調查與因材施教的學生培養
我進入田野調查這個領域,其實也有點偶然。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處于恢復重建階段的中國社會學,曾深受美國社會學的影響。我個人認為,哥倫比亞學派的拉扎斯菲爾德與默頓(前者以統計與定量分析見長,后者則以“中層理論”作為定量分析的方法論基礎)對美國社會學界定量研究的普及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60年代以后的美國社會學。因為中國早期社會學家大都留學美國,所以中國社會學恢復重建之后,首先打開的是與美國社會學界交流的大門。所以,像北京大學社會學系這樣的學術機構,80年代研究生的畢業論文多以問卷調查為基礎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到了90年代中期,情況發生了變化。那時系里的王漢生老師和孫立平老師與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新社會學”的主要成員伊莎貝爾教授合作,開始在河北白溝做田野調查,由此,定性研究開始在北大社會學系生根發芽。我正在考慮如何在問卷調查之外也做一點定性研究之時,機會從天而降。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與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在社會工作方面一直有著非常密切的合作關系。這個系的阮新邦教授與他的團隊,自1994年起,一直在珠三角的東莞做農村家族方面的田野調查,他們非常想在內地尋找合作者,做北方農村的家族研究,以期與東莞農村的家族進行比較。阮新邦教授后來告訴我,在與我們合作之前,他們曾經找過幾個合作者,結果都不理想。他們的系主任麥萍施教授建議他們到北大來找,這樣他才找了我們。當時我還是系里主管外事的副系主任,這樣的合作于公于私都應該重視。大概是1995年11月,我們在北大南門外的中關村酒店商討合作。他們的條件是,北大方面找北方一個有家族的村莊開展調查,調查資料共享,調查經費由他們提供。那時我對華北農村家族情況幾乎是一無所知,多虧老朋友劉小京說他可以幫忙。劉小京老師有個發小,老家在河北平山縣,他父親是當年從平山走出去參加革命的老司局級干部,現在北京任職。劉老師跟我講,他們的姓——郄非常罕見,全國這個姓的人合在一起也不超過一兩萬人,這個村里大概有一半人是姓郄的。這就把問題解決了。阮新邦他們也覺得可以,事情就定下來了。
第一次進村是1996年2月。在此之前,為了避免村里不認這樣的尷尬事,我們還特意去了一次石家莊,通過劉小京老師的關系找到中共河北省委相關部門,請他們打了電話。當時張靜老師剛剛來我們系,她也愿意去看看,所以首次去西水村的有程為敏老師、林彬老師、劉小京老師、張靜老師,還有我。當時,后來在西水村做了20年黨支書的QLP才接任書記不久,劉老師發小的父親是他的大伯,由于這樣的關系我們得到了很熱情的接待。因為這次類似踩點,所以我們大概住了一天就走了。我記得臨走那天,天還沒亮我們就趕往平山縣城的長途汽車站,結果QLP特意趕來,送了我們每人一盒鵪鶉蛋。
我們走了之后,劉小京老師在西水村做調查。當時唐軍考上了雷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因為他要寫論文,所以唐軍也參加了這次調查。他們在西水村當時的村委會住了大概10天。
我接著去做調查已經是7月了。因為沒有做過正經的訪談,說實在的,我還是有點發怵。雖然村干部招待我們很熱情,但是,就如我在講自己的田野體會時所說,當時我對提問和回答的感覺是非常遲鈍的,問了也不知道問得對不對,對方回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應該問什么。在我走了之后,程為敏、劉小京、唐軍、李猛、侯紅蕊(我指導的1994級碩士研究生)和趙力濤留在西水村接著做訪談。那個時候大家的積極性很高,因為西水村前前后后發生了不少事。一個漂亮的小媳婦自殺了,偏偏她又是郄家核心的那一支的媳婦,所以村里議論紛紛,各種說法都有。那么,責任到底應該由誰來承擔?眾說紛紜,正好我們可以尋根究底。
后來,我們團隊在11月又去了一次。那段時間對西水村訪問很密集是因為除了唐軍之外,侯紅蕊和趙力濤都準備用西水村的資料來完成自己的碩士學位論文。當時條件簡陋,錄音器材都是磁帶式的,所以我們整理錄音時還得寫上“磁帶翻面”。在這樣的調查中,我們慢慢建立起一些判斷和概念。比如說,對于北方是否存在家族和家族活動這一問題,我們都很贊同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一書中的觀點:“擺脫一族統治村莊的舊思想,北方宗族并不是蒼白無力的,雖然它并不龐大、復雜,并未擁有巨額族產、強大的同族意識,但在鄉村社會中,它仍起著具體而重要的作用。”用趙力濤在他的碩士論文中的話來說,就是“村里還是有家族”。
西水村調查的第一批成果是唐軍的博士學位論文《社會變革中的家族生長——從事件入手對當代華北村落家族群體的一項實地研究》(1997)。唐軍的文字好,訪談材料的使用既充分又得當,分析也很到位。一篇論文寫得文采飛揚,所以當時參加答辯的老師都同意給予“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的評價。最后,這篇論文在1998年被評為“北京大學優秀博士學位論文”。因為唐軍是雷先生的學生,所以雷先生聽說這個消息之后也很高興。趙力濤的碩士學位論文《家族與村莊政治》是在1998年答辯的,參與答辯的老師們都很吃驚,因為論文文字之老辣與眼光之銳利,完全不像是一個25歲的青年學生所寫。記得王漢生老師就說:“這篇論文我很喜歡,‘事件中的家族’這個概念很有理論潛力。”方文老師看了論文,在答辯時就問:“趙力濤今年多大年紀?家是不是農村的?”因為他覺得趙力濤對農民心態的把握太準確了。參加這樣的答辯對我來說也是學習,看看別的老師如何評價論文,對于我來說,也是提升與完善自己的學術評價標準的機會。
相比之下,侯紅蕊的碩士論文就沒有這么亮眼。她的論文題目是《中國北方農村現代化進程中家族的作用及其特點》。如果讓我現在來指導,我一定會跟她說這樣的題目太大了。這說明當時自己在指導研究生論文方面確實還沒有太多的經驗。但是侯紅蕊的論文聚焦于西水村草根工業能生存與發展的原因,提出家族概念的外延中對姻親的包容,這是一個重要發現。所以我跟她說,雖然沒有評上優秀論文,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可以改一改,找一個學術雜志去發表。后來我就做了這件事,將論文壓縮修改后定名為《血緣、姻緣、親情與利益——現階段中國農村社會中“差序格局”的“理性化”趨勢》,發表在《寧夏社會科學》1999年第6期。
那時我還在做的一件事情是完成一篇比較全面地記錄西水村變遷的長文。我們在西水村第一年調查結束后,把訪談錄音整理出來寄給了阮新邦教授。他和他的團隊當時看了資料很興奮,覺得很有意思。因此他們就提出由我和他們團隊的羅沛霖教授共同主編,將西水村的田野研究成果編成一本書,在香港和內地同時出版。我們這里也做了分工:程為敏寫婦女,劉小京寫調解,唐軍寫家族。香港理工大學那邊還有三個人各寫一篇。
現在來看,我覺得寫這一篇東西自己主要的收獲有兩個。一個與村干部的角色特征有關。當時王思斌老師的學生宿勝軍提出“保護人”和“承包人”兩個概念,以此來刻畫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前后村干部角色特征的變化。早期還有杜贊奇所做的“經紀人”的概括。但我們團隊在討論時,劉小京老師認為,村干部處在國家與社區交界處的位置決定了他們集國家代理人、社區守望者與家庭代表人三重角色于一身。我們在村莊訪談時聽村里老人說起,這個村因為修建黃壁莊水庫從原村址遷到這里時,已被任命為村黨支部書記的老孫卻遲遲不能到職。其實是因為遷村發生在“三年困難時期”的1961年,老孫為了社員少挨餓,就將兩缸糧食埋在地里藏起來,沒有交到公社。不知是誰向公社告發了這件事,公社就把老孫扣押起來,逼他交代糧食的去向。老孫不說,就一直被扣著,直到他交出這兩缸糧食才把他放出來。所以,我們了解到的實際情況使我覺得以劉小京的概括來刻畫1949年之后農村干部的行為特征相對來說更為全面和準確。這樣,我就提出了村莊的“自由政治空間”這個概念,指出事實上國家對農村基層的控制不可能達到在公私兩個領域均實現對農民(包括村干部)行為的全面管束。村干部會采取陽奉陰違、欺上瞞下和抓而不緊三種策略,為自己創造出自主的行動空間,表達自己的意志。
另一個則來自我閱讀文本時的發現。我在看錄音整理的文字稿時覺得郄家三叔的敘事特別有意思。比如,他在談到自己的入黨問題時這樣說:“我是1945年2月入黨的,先沒有入黨,當了青救會主任一年后才入黨。(入黨時黨組織)還算是……半保密吧,保密不公開,不公開吧。19個人到地區開會,在那一年就公開了。有個王永順,我記不太清楚了,當年比我還早點(入黨)。他年歲比我大個三四歲。”
但是,他自述的入黨時間和登記表上他的入黨時間不符(黨員名冊上登記的是1946年2月)。我的分析是:1945年2月,抗日戰爭還沒有取得勝利,那是艱苦的戰爭年月,干革命就意味著隨時有犧牲的可能,活下來的就是人民的功臣,是英雄。雖說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也是功臣,但是跨越兩個戰爭年代就意味著更豐富的革命經歷和更多的考驗,這顯然是一種對自己更有利的政治資本,有助于加強自己在村里的社會地位(這也是他一再強調當年艱苦生活的原因)。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革命經歷對個人成長為精英的重要性。就是在這樣的分析中,我體會到了如何去把握文本背后的言外之意。
通過這樣的閱讀與分析我形成了文章的分析框架,并進而完成了論文《家族政治與農村基層政治精英的選拔、角色定位和精英更替——一個分析框架》,發表于《社會學研究》2000年第3期。
因為西水村的研究,阮新邦教授約我們去香港做一次交流,但先約我們去他們在東莞的田野點看看。這樣,我們在1999年2月到了東莞。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羅沛霖老師帶我們去看了那里一個姓譚的單姓村的祠堂。因為這個村子出國的華僑很多,所以每房都修了一個祠堂,整個家族還修了個金碧輝煌的大祠堂,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因此非常具體地感受到了南方家族和北方家族的差別。恰逢那個時候我申請了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關于農村家族活動的項目,看了一些文獻,也比較深入地思考了農村家族研究中一些需要澄清的問題,因而覺得可以動筆撰寫《近期中國農村家族研究的若干理論問題》的初稿。最后,此文由我與劉小京老師共同署名,發表于《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花了三年多時間才寫出一篇論文,這一事實讓我深刻體會到學術積累的重要性——學術研究一定是厚積薄發的。
到了1999年,我已經差不多做了三年田野調查,自認已經脫離了“菜鳥”水平,稍微有點評判能力了。然后就看了看當時的定性研究,覺得田野調查做得有點“八股”式,都是框架—資料—分析—結論,比較沉悶。由此我開始思考自己的田野調查應該做成什么樣子,也就是說,形成什么樣的風格。那個時候,適逢我主編的《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出版,其中李猛撰寫的四章引起了我的強烈興趣。首先是開篇的“舒茨和他的現象學社會學”。因為主講“國外社會學學說”,我對韋伯的社會行動理論以及他在此基礎上提出的“理解社會學”這樣的學科定義很是中意,覺得定性研究做訪談,核心任務不就是理解被訪人、賦予他話語和行動的意義嗎?這應該就是訪談的方法論進路。但是在看了舒茨對韋伯的批評之后,我覺得舒茨對“意義”的理解遠比韋伯深刻。表面上,舒茨提出的“主體間性”這個概念是在講人際互動,講社會關系,實際上他是在討論一個人依據什么樣的原則來看他人和自己,因而隱含著對“社會何以可能”這一社會學的基本問題的討論。在將這一章看了好幾遍之后,我覺得舒茨實際上是將我們生活的世界看作是一個“意義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將舒茨的理論稱為現象學社會學絕對不過分。
我對現象學和現象學社會學有了興趣,但是自己的看法到底準不準一時還沒有把握,所以就想跟人探討一下。這時我想起了張祥龍教授,他是北大哲學系的老師,專攻現象學,所以我就去他家里,講了自己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沒想到他很高興,給了我很多鼓勵。他說:“以往對現象學的探討都是在思想和認識層面的,還沒有進到像田野調查這樣的實踐層面,你能在這個實踐層面進行探索,這很好。”2003年,他的著述《朝向事情本身——現象學導論七講》出版,也送了我一本。這本書的好處是,因為它是課堂教學的記錄,所以寫得深入淺出,相對好理解。書中幾句話我印象很深。其一,是談到意義,張祥龍教授說,“意義是傳統西方哲學的一個盲點,它提出自己的那些古典問題的時候,總是漏掉了意義問題,這就是胡塞爾在《小觀念》一開始講到的,為什么傳統西方哲學包括科學都解決不了認識論問題的原因”。其二,張祥龍指出,康德的“批判哲學”提出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科學認識如何可能”的問題。也就是說,至少康德認為,在他之前,實際上并沒有解決“認識何以是可能的”這一可謂認識論最基礎的問題。與此相連的,是兩個認識論的基本問題:個別何以到一般,現象何以到本質。按照張祥龍的介紹,這正是胡塞爾想要通過現象學來回答和解釋的。早些年,張祥龍老師的兒子泰蘇在美國耶魯大學讀書,有一年回北京,我們在一起閑聊的時候,泰蘇說了一句:“我覺得現象學強調的就是一種積極認知的態度。”我內心很是贊同他這一見解,因為我自己在實踐中也體會到,田野調查就是要強調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去積極感知和理解與各種現象在一起的現象的意義。
這樣,到了2004年,我覺得可以對自己這些年的田野調查這種方法做一小結了,就和孫飛宇商量(他那時在讀研,還沒有出國留學),我們一起來完成這篇總結,這就是發表在《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5期上的《作為意義探究的深度訪談》。
由現象學和現象學社會學入手,我覺得對自己退休之前要做的事情逐漸明確了,那就是:完成一個教學實驗(以提升學生的綜合能力為教學目標),形成自己的研究風格(將以意義探究為認知目標的田野調查作為切入點的社會學研究),帶出一支研究隊伍(重點是研究生培養)。
說到帶研究隊伍,也有契機,那就是2000年開始的研究生擴招。在擴招之后,每年我名下的碩士研究生平均3—4人,博士研究生1—2人,一下子學生就多起來了。于我而言,20世紀90年代指導研究生的經驗教訓是,學生的水平參差不齊,優秀的學生當然只需要給他們實踐的機會就可以了,但是對于本科期間沒有接受過嚴格的社會學專業訓練的學生,必須要進行具體指導,甚至是“手把手”教才能讓他們逐漸進入社會學之門。
我記得在2001級碩士研究生入校后,我門下的博士生加碩士生有十多人。我原本想學孫立平老師,組織讀書會,也安排了社會學系1996級本科生、2000級碩士生姚映然來組織。姚映然是各方面能力都超強的學生,當初是李猛向我推薦的,因為李猛是她的本科班主任。她的本科畢業論文也是李猛指導的,我就找她要來看看,想增加一點對她的了解。論文到手,我一看,她寫的是《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維爾,而且是一個純理論的研究!文章寫得大氣、厚重,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讀書會開始后我就發現,參會的有些同學對閱讀社會學理論的經典作品沒有興趣,姚映然對此也很無奈。所以后來我也就同意他們可以另外選擇經驗研究的經典作品來閱讀。前邊這個讀書會,除了姚映然,還有王利平、孫飛宇和田耕愿意堅持讀下去,他們形成了一個讀書小組。過去了差不多20年,孫飛宇和田耕現在在北大社會學系從事社會學理論的教學和研究;王利平雖然在北京大學教育學院任教,但是研究仍帶有很強的理論色彩;而姚映然則在畢業后去了上海出版集團,現在是世紀文景在北京的老總。這也是很讓我自豪的一點:為社會學的發展留下了幾個理論的火種。
根據自己從事社會學理論教學的經驗體會,我知道我指導的大多數同學是做不了理論研究的,那么,他們要想入社會學之門及實現入門之后能力的提升就只有一條路:田野調查。我在《矢志田野,傳承薪火》一文中說過,老師的基本責任是兩條:第一條是激發學生興趣,告訴他學社會學很有意思,這樣他才會投入,而只有投入了才能有能力的提升;第二條是指點方向,告訴他哪條路走下去可能成功,但是走哪條路一定是死路一條。當然對我來講還有一條,那就是提供機會——像這種田野調查的機會,也包括其他的實踐(機會),只要我認為對學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而帶著學生到自己的田野調查點去調查,那就是提供機會。所以下一步就是如何建立和經營自己的田野調查點這個問題。
我在《矢志田野,傳承薪火》中也講到布點的情況。其實最早只是考慮讓學生有調查實踐的機會,所以平山的西水村與浙江慈溪的Q村成為首選。Q村在2000年之后我們幾乎是每年一定會去。但與此同時,因為想找個南方可以做家族調查的村落,劉小京老師就推薦了他們湖南寧鄉老家的N村。后來我覺得西部農村也應該考慮,就通過我的朋友、時任寧夏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陳通明先生找了銀川市北郊的巴村,另外跟我的朋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的李東山老師一起找了當時歸屬四川的宜賓縣的S鄉。21世紀初的田野調查基本是在這些點上開展的。
我們團隊也是在實踐中體會到了田野調查期間每天晚上“消化”白天的訪談對象的重要性。而老師必須親自參與訪談,晚上才能對學生的發言做出中肯的點評。這項工作屬于我上面講的教師責任的第二條——指點方向。從實踐看,學生在教師這樣的點評中也是收獲良多。我們的討論會與總結會制度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和健全的。
記得2001年7月,我們在慈溪Q村調查,同去的我們團隊的程為敏老師在聽了頭天晚上的討論之后,就特意關照我,要多幫一下柳莉,因為聽柳莉發言,她顯然還不知道發言要講什么。我跟她說,我已經注意到了。柳莉是2000年入學的博士研究生,本科是在武漢水利電力大學讀的,專業是科技英語。碩士也是在武漢水利電力大學(2000年該校并入武漢大學),讀的是水利社會學。但是非常不巧的是,她的導師在她讀研時去世了。她就這樣畢了業,考到我們系。一個工科院校,其社會學專業又是剛建的,學生的專業訓練會是一種什么情況,這應該是能想象得到的,更何況柳莉本科讀的還不是社會學。記得第二天我就找了個時間和她談話,她很要強,說自己也很著急,只是覺得要補的東西太多,不知該怎么辦。我就跟她說,她沒做過這樣的調查,那就先看老師還有別的同學怎么提問、晚上討論發言講什么。再體會一下如何通過被訪人的敘述來了解被訪人為什么會這樣講。我采取的另一個辦法是增加她參加調查的次數。讓她通過更多的實踐來積累經驗。所以2002年寒假,我又讓她去了銀川,參加我們在巴村的調查。因為巴村當時是第一次調查,她就有一個從頭開始了解一個村落社區的機會。后來,我又跟她商量,把她博士學位論文的調查點定在巴村。柳莉在這段時間的進步是很明顯的,我覺得她最大的進步是形成了自己的學術評價標準,知道什么樣的論文才是好論文。但是,畢竟之前基礎薄弱,她的痛苦也在于此——知道好文章的標準在哪里,但是自己一下子還達不到。她因此申請了延期半年畢業。最終,她以《日常生活視角下的農村婦女公共參與——對寧夏Y市郊區巴村的個案研究》為題,提交了自己的博士學位論文并通過了答辯。平心而論,她的論文分析部分還是稍微弱了點,但是有幾個亮點我覺得還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第一是對“國家政治”與“村莊政治”的區分;第二是將農村婦女對村莊公共利益的關心放在日常生活的行為中來考察(比如在聊天與打牌中討論村莊公共利益的分配問題),從而提煉出“日常生活政治化”這一概念;第三是在資料的運用上,她采取直接擷取的辦法對被訪人的敘述進行剪裁,既使文章更加精練,又使文章更加生動真實——我覺得這樣一種引用材料的方式非常符合現象學社會學“萃取”的本意。這樣,答辯后我就跟柳莉商量,將論文修改壓縮后投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結果論文得到了雜志社編輯的肯定,最終以《日常生活政治化與農村婦女的公共參與——以寧夏Y市郊區巴村為例》為題刊發于《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對我來說,指導柳莉完成博士學位論文的過程中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那就是認識到對于尚處于初學階段的學生來說,其入門的標志就是,在其學習與實踐中形成社會學的學術評價標準。
宋婧是我們社會學系1998級本科生,因學習成績優秀,曾在大四到日本東京大學交流一年。她在東京大學廣泛涉獵了20世紀30年代“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簡稱“滿鐵”)在華北所做的“慣行”調查的資料,所以最終她的畢業論文用的就是“滿鐵”的資料,而且,在我指導的所有本科畢業論文中,這是唯一一篇用英語完成的作品。
宋婧保研后,主要在長三角農村做調查,那時我在江蘇常熟和浙江紹興又找了兩個村莊作為田野調查點。當時作為中國最發達地區的蘇南和浙東農村,“老板當書記”的現象很是普遍。我們給出的一個解釋是,此舉是為解決村莊普遍存在的公共產品提供的問題,增加村民的公共福利,因此自然也有助于增加地方政府的政績。我們調查的常熟K村就是靠當書記的老板之財力解決了全村舊民居的改造問題。但是在這一過程中,村干部和村民的關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新上任的老板如何建立起他的權威?宋婧跟我說,她想用常熟的調查資料來完成她的畢業論文;我跟她說,可以看看村莊公共權威的變化。論文寫完,宋婧以她出色的提煉概括得到了答辯委員的充分肯定。最后她的論文經過壓縮,以《經濟體制變革與村莊公共權威的蛻變——以蘇南某村為案例》為題,投到了《中國社會科學》。因為對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帶來的變化有及時的反映,而且從內容看,對這樣的變化有較為深刻的洞察,所以論文得到了《中國社會科學》主管社會學的編輯的高度肯定,她們認為應該及早刊發,這樣就刊發在了當年的第6期上。這是2005年的另一個收獲。
隨著學生的增加,我還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讓學生畢業后能在激烈的職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并能迅速適應分配給自己的這份工作,熟練應對職場中的各種社會關系,因為只有這樣,學生才有可能在職場中站住腳并贏得更大的發展空間。我覺得在20世紀90年代,我在培養學生方面認為只要管好學術這一塊就可以了這樣的想法還是片面了。所以,大約從2002年開始,凡是新進我們團隊的學生,我在和他們談話時就強調了研究生三年我定的目標是培養他們具備三種能力:第一種是學術能力,第二種是組織協調能力(或者說領導能力),第三種是操作能力(或者說辦事能力)。而我自己也開始有意識地給學生提供這樣的機會,比如我會把參與田野調查的學生分成固定的小組,指定組長負責調研中學生的分工以及錄音整理的分配和回收。至于訂火車票與食宿的安排等瑣事,我也會指定一名行政助理來負責。2003級碩士生楊可與2004級碩士生李靜在校期間,都做過這樣的事。這樣,他們就要學著跟各種人打交道,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很寶貴的經驗。
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北大的邱德拔體育館因為承接了乒乓球比賽的任務,所以要從學生中招收志愿者來負責安檢。我記得,2007級的碩士生鄭曉娟帶著點忐忑不安來找我,說她被選中了,問我可不可以去。我跟她說:“我堅決支持你去做,因為這是難得的實踐機會。你去做負責人,就是帶一支隊伍。你手里沒什么資源,卻要動員你帶的這些同學跟你一起來做好安檢。而且,安檢只要一出事就一定是大事,所以你必須要兢兢業業,心細如發,才能完成這個任務。你還要學會處理好與上下左右各個方面的關系,而這會對你將來的職業生涯有非常好的幫助。”鄭曉娟聽了我的話,高高興興去做了這件事,并在奧運會后得到了相關領導的表揚。我由此得到的一個啟發是,必須把教學生如何做人當作學生培養的一個重點。
記得1997級本科的同學入學后,有一次約我筆談。我就寫了《從事社會學研究的一些感想》這篇短文,開篇我就說,“隨著年事的增長和研究的積累,我是越來越感到學問似海,深不可測,個人在學術的海洋面前之渺小”。其實,究我們一生,也不可能窮盡學術,不僅我們是這樣,就是像韋伯這樣的大家也是這樣。因此,我非常贊同渠敬東老師的名言,就是在了解了自己在學術面前的渺小之后,一定要“敬畏學術”。這樣,我們才能以海納百川之胸懷,吸收和包容各種不同的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思想見解,永遠以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砥礪自己不斷前行。
1 錢江洪、張杰、楊善華、張倫:《我國大中城市青年結婚消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