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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刑事責任根據的結構性嬗變

刑法體系基本目的的調整,引發了法益論的重大流變。在預防目的的作用之下,經由對法益保護的強調,此種作用力直接傳遞到刑事責任的基本模式問題上。基于罪刑法定的要求,刑法中包含哪些責任模式、各類責任模式中又分別包含哪些根據,都是由立法者規定的。相應地,刑事責任根據方面的變化,往往由立法的修正所啟動。經常是在立法進行修正之后,教義學理論才會有所跟進,而對立法上的變化做出理論上的回應。

哈特( Hart)認為,根據行為、因果關系(包括結果因素)與過錯這三個標準,可以對迄今在法律體系內起著重要作用的那些責任根據加以分類:(1)必須證明行為、因果關系與過錯;(2)必須證明行為與因果關系;(3)必須證明行為引起了損害并有過錯;(4)必須證明行為引起了損害;(5)必須證明行為與過錯;(6)只需證明有行為;(7)過錯和行為造成或引起損害都不需要證明。1在前述七種責任根據類型中,第七類僅存在于民事領域,被告的責任建立在保險或擔保的基礎之上;其他六類責任形式在刑事領域均有所體現,構成刑法中的責任根據類型。其中,第一類代表的是傳統的刑事責任根據模式,成立犯罪要求不僅證明行為人的行為造成相應的危害結果,而且必須證明行為人對行為的實施與危害結果的出現具有主觀上的罪過。第二至六類所指涉的刑事責任類型,都是對第一類所包含的責任根據進行修正的結果:第二、四、六類取消了罪過方面的要求,屬于嚴格責任的范疇;第三至六類則降低或去除了因果關系的要求。

嚴格責任主要出現在英美國家的公共福利犯罪中,它代表的是罪過(或犯意)要求的邊緣化趨勢,即罪過之于犯罪定義的構建與犯罪的認定正逐漸喪失決定力和影響力。2嚴格責任的興起,自然是表征刑事責任根據經歷結構性嬗變的重要證據。不過,鑒于我國刑法并不承認嚴格責任犯罪,故此部分只將考察的重心放在因果關系這一參數上,希冀透過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的變遷,來透視刑事責任根據的結構所經歷的變遷。

一、從因果責任到原因責任

梅因( Maine)曾經指出,古代社會的刑法不是關于“犯罪”的法,而是關于“不法行為”的法,或者用英語的術語來說,是關于“侵權”的法。3彼時,犯罪被置于侵權行為的范疇之內,因果關系對于刑事責任(或侵權責任)并無任何意義。只要結果出現,行為人便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既不問其主觀上有無過錯,也不問結果是否與行為人的行為存在因果上的關聯。在這一階段,甚至不存在獨立的因果關系概念,后者往往與過錯、譴責等問題混雜在一起。如學者所言,在早期侵權領域的表達中,原因與譴責、過錯、不法以及可責性在內涵上相當;它們是富有彈性的術語,每一個都能吸收其他術語的意義,并經常可互換使用。4

到19世紀前后,基于對古典自由主義意義上的危害性原則的遵循,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關聯被認為是刑法歸責的基本前提。由此,因果關系成為刑事責任的基本根據,對刑事責任的成立具有重要的意義。受當時實證主義與自然主義思潮的影響,因果關系完全被當作一個事實問題,滿足于考察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客觀的、自然科學意義上的聯系,僅此便被認為足以完成因果關系的判斷。由于彼時侵害犯是刑法中的犯罪原型,其他類型的犯罪盡管也存在,但并不占據重要地位,因而,因果關系之于刑事責任的重要性受到特別強調。對于絕大多數犯罪而言,因果關系都是認定刑事責任不可或缺的要件。這一階段不妨稱為因果責任時期。

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在進入20世紀以后開始面臨沖擊。尤其是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侵害犯在刑法中地位的下降與危險犯重要性的相應上升,在相當比例的犯罪中,因果關系成為與刑事責任的認定無關的因素。只要行為人實施違反義務的行為,而該行為對于侵害后果的出現而言又具有危險性,即足以引發刑事責任。由于刑法日益成為旨在控制危險的管理體系,而不再是進行道義譴責的懲罰系統;相應地,其關注重心也逐漸從危害結果轉移到作為危險來源的原因行為之上。對于刑事責任的成立而言,關鍵在于行為本身是否被認為具有威脅法益的屬性。至于侵害結果及相應的因果關系,在很多情況下它都不再是刑法歸責的必要條件,而成為單純的刑罰加重事由。這一階段或可稱為原因責任時期。

在因果責任時期,因果關系雖非刑事責任的充分條件,但屬于絕大多數犯罪成立的必要條件。在今天的刑法體系中,因果關系仍然不是刑事責任的充分條件,同時,在很多時候它也不再是必要條件。這意味著,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之于刑事責任成立的意義正不斷弱化。從立法的角度考察,這種弱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在不少犯罪中,刑事責任的成立,完全不必考慮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的要求,即排除其在刑事責任認定中的意義。這一變化與危險犯的興起緊密相關。隨著危險犯成為立法者在解決安全問題時所倚重的工具,侵害結果及相應的因果關系逐漸喪失其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由此而深刻地改變了刑事責任根據的基本結構。對于抽象危險犯而言,只要行為存在便推定危險存在,且此種推定是不可推翻的。因而,在構成要件層面完全無須考慮危險是否存在的問題,自然更不必顧及行為與危險之間的因果關系。對于具體危險犯而言,表面看來構成要件層面并未放棄外在危害結果的要求,只不過結果是以具體的危險的形式而出現。然而,具體危險犯實際上同樣無須考慮因果關系的要求。與侵害犯中危害結果已然現實存在不同,具體危險犯中,作為結果的危險是否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體的評價與判斷。一旦危險被認為存在,行為與危險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便成為不言而喻的事。因果關系的判斷完全為危險是否存在的評價所包含,或者準確地說,是完全從屬于危險有無的判斷。

其二,在有些犯罪中,立法在維持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的同時,通過降低因果關聯性的要求,而放松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制約作用。傳統刑法理論借助對實行犯與共犯的形式上的區分,而將因果關系限定為實行行為與侵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據此,實行行為本身必須具有導致結果出現的特質,并且只有在行為對侵害結果的出現具有現實的、支配性的作用力的情況下,才能認定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正是基于此,溯及禁止的規則被用于刑法因果關系的判斷,即只要介入第三人自愿實施的故意犯罪,則前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聯便被切斷。然而,現代的刑事立法正在改變這一點。在侵害犯中,除直接造成侵害的行為之外,為侵害結果的出現制造條件或提供機會的行為也可能成立實行犯。由此,即使介入第三人的故意犯罪,溯及禁止的規則也可能變得不具適用力。

二、關聯現象的梳理與解讀

在刑法領域,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的下降,與刑事立法上的革新緊密聯系在一起。因而,要探究其地位下降的原因,必須結合法益論的變化,對當代刑事立法中出現的新動向展開考察。

首先,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地位的下降,與刑事立法從結果本位向行為本位的轉變相關。

根據啟蒙以來的古典政治哲學,國家刑罰權的介入以對他人造成危害結果為必要條件,除此之外,對個體自由施加限制將缺乏基本的正當性。這便是密爾( John Stuart Mill)所謂的危害性原則的要旨所在。費爾巴哈的權利侵害說,盡管是具有濃重的國家主義色彩,是出于促進國家目的的企圖而非基于契約論,5但在注重外在結果的問題上,可謂與危害性原則一脈相承。受這種政治自由主義思想——盡管它從未真正被貫徹到底——的影響,近代以來的刑事立法乃至整個刑法體系,總體上是結果本位主義的,行為造成的危害結果是構建罪刑規范與刑法理論的邏輯起點。因而,侵害犯成為犯罪的基本原型;即使是未遂犯理論,也偏重于強調與結果的客觀關聯,要求存在導致危害結果出現的具體危險。

20世紀中葉以后,刑法的結果本位主義日益受到質疑,立法者在設置法定犯的法條時大都轉而采用行為本位的模式,以突出刑法的預防功能和主動性;結果本位到行為本位的轉變是隨著西方國家行政刑法的大量出現而完成的。6刑事立法由結果本位向行為本位的轉變,不僅意味著對傳統政治自由主義哲學的重大偏離,也表征著結果本身在刑法體系內的重要性的下降。7既然外在的侵害結果之于刑事責任的成立在意義上大打折扣,因果關系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在結果對于刑事責任的成立與否并無影響的場合,因果關系自然不可能構成刑事責任的根據。即使在要求因果關系的場合,因果關系對于刑事責任的意義也有所降低:人們或者是通過改變結果的外延而將危險也視為結果,由此消解因果關系的證明要求;或者干脆放松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聯性要求本身,認為較低的關聯程度即足以成立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如此一來,即使在表面上維持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其對于后者的意義早已無法與先前同日而語。

其次,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地位的下降,與超個人法益的大量引入有關。

法益侵害說取代權利侵害說,本意就是要將超個人法益引入刑法的保護范圍。在當代的刑法體系中,個體法益的犯罪甚至已經成為星星點點的島嶼,淹沒在公共法益犯罪的汪洋大海之中。刑法體系從以個體法益為主導轉變為以公共法益為主導,對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作為責任根據的地位的影響是巨大的。一則,在侵犯個體法益的犯罪中,被害人是否受到人身或財產方面的侵害往往一目了然,危害結果是有形的、具體的、可感知的,不以人的主觀評價為轉移。在侵犯公共法益的犯罪中,危害結果則大多是無形的、抽象的(除非受害者是具體的個人,而此時其實已涉及個體法益的問題)、模糊的,無論是存在與否還是程度大小的問題都無法做直觀的判斷,而需要進行規范意義上的評價。二則,牽涉個體法益的場合,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作用與被作用的關系,往往受自然因果律的支配,具有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相反,公共法益中所謂的資本市場、管理秩序或公共衛生等,本是眾多從業者、管理者與參與者綜合作用下的抽象的機制或秩序,特定行為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侵犯這樣的機制或秩序,顯然難以進行客觀的鑒定。

因而,一旦刑法將大量的公共法益納入保護的范圍,危害結果的抽象化與主觀化便不可避免。無論是結果的認定,還是行為與結果之間關聯性的判斷,都將主要取決于主體的主觀評價。對于喪失具體性與客觀性的危害結果而言,討論因果關系與歸責的問題自然沒有什么意義。人們往往從特定行為人違反規范的事實本身,來推定危害結果的存在,推定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作用與被作用的關系。換言之,在侵犯公共法益的犯罪中,因果關系與歸責的判斷,完全為是否存在法益侵害的判斷所取代,或者更確切地說,為是否違反禁止性規范或命令性規范的判斷所取代。相應地,此類犯罪自然不必再費心考慮因果關系的問題。

最后,侵害結果及因果關系地位的下降,與刑法對法益保護的提前化有關。

刑法對超個人法益保護的強調,使危險犯在刑法中的重要性日益提升。以保護個人的生命、身體、自由與財產的法益為中心的傳統刑法,在認定與處罰犯罪時都十分注重實害,只有在侵害結果出現時,才允許刑法介入。當前的刑法體系則表現出將刑法保護不斷前置的趨勢,各國的立法者日益常見地利用危險犯(尤其是抽象危險犯)的構成要件,將對相關利益或權利的保護擴張至欠缺現實侵犯后果的階段。在德國,“對法益,以及經常是對公眾的少數的特定利益的單純的抽象危險,已經被視為是可罰的。這不僅存在于書面上,而且還延伸到實踐中非常重要的領域”。8英美國家對危險犯的使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刑法理論上,有力的見解認為,刑事責任應當取決于風險創設( risk-creation)而不是導致危害結果出現的因果關系( harm-causation) 。因而,關注點被認為應當放在所創造的風險的嚴重性上而不是放在實際發生的危害的偶然性上。9也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美國的《模范刑法典》規定,未遂犯、教唆犯及共謀犯在等級與程度上是與相對應的既遂犯相同的犯罪。10盡管這一規定未為美國多數州接受,但其蘊含的對侵害結果的意義的貶抑無疑具有某種普遍性。

1 參見〔美〕H.L.A. 哈特、〔美〕托尼·奧諾爾:《法律中的因果關系(第二版)》,張紹謙、孫戰國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3頁。

2 參見李立豐:《美國刑法犯意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頁。

3 See Henry Sumner Maine, Ancient Law, reprinted edition,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 p.358.

4 See Leon Green, Duties, Risks ,Causation Doctrines, in 41 Texas Law Review (1962), p.42.

5 參見許恒達:《刑罰理論的政治意涵——論刑事政策的誕生》,載《月旦法學雜志》2006年第137期,第199—200頁。

6 參見儲槐植:《刑事一體化論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頁。

7 參見勞東燕:《犯罪故意理論的反思與重構》,載《政法論壇》 2009年第1期,第82—85頁。

8 〔德〕Lothar Kuhlen:《刑事政策的原則》,陳毅堅譯,載謝望原、肖中華、吳大華主編:《中國刑事政策報告》(第三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711頁。

9 See Paul H. Robinson, Criminal Law, New York: Aspen Law & Business, 1997, p.167.

10 See Model Penal Code Section 5.0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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