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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公園作為一種方法

一、從“花園”到“公園”

公園在今天是每一個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城市公共空間,但一個多世紀前,它卻是全新的舶來品。公園是19世紀中期西方為因應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問題而創造的產物。在現代城市規劃的脈絡中,公園始終作為一種揮之不去的烏托邦理想,召喚著一代又一代的城市設計者們。正如白幡洋三郎在討論日本近代公園史的著作中所言:“公園并不僅僅是一個裝置,它是都市的一種應有的姿態,是實現都市理想的一種制度,更是一種思想的體現。”1公園是現代都市之心,對于公園的構想,體現了對于城市的理解和想象。

本書將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考察公園作為一個新興的西方文明裝置,如何進入近代北京,在這個過程中又如何實現了傳統與現代、本土文化與西方文明的對接與轉化,從而詮釋了有別于西方范式的另一種現代性。以公園為視角,管中窺豹,呈現晚清至民國北京政治、社會、歷史、文化、文學諸方面紛繁復雜的變革。

“公園”一詞在中國雖古已有之,但當時指稱的是官家園林,與西方public park的概念完全不同,也并非常用詞匯。據陳植《都市與公園論》考證,“公園”之名始見于李延壽《北史》“表減公園之地以給無業貧人”,此“公園”專指官家園林。中國擁有悠久的園林傳統,分為官家園林和私人園林兩條脈絡:“公園行政,陶唐之世,已設專吏,虞人即司苑囿山澤者也。至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與民同之;實為我國設置公園之嚆矢,距今蓋四千余年矣。遞及后世,歷代帝王公卿文人雅士,雖間嘗愛尚自然,建置園林,然類皆個人獨樂,例不公開。”2唐宋以來,伴隨士大夫階層地位的提升,園林文化大盛,成為士大夫彰顯文化特權和審美品位的方式。園林不僅提供了士大夫雅集交游的場所,有些私人園林甚至對外開放,只需向看管園林的園丁支付若干“茶湯錢”即可入內游覽。3此外,還有一些皇家園林有限地開放為公共娛樂空間,供士庶游宴,如唐代的曲江及北宋的金明池、瓊林苑等。4這些園林游憩的傳統,為清末民初的國人接受公園,奠定了情感和文化的基礎,然而它們都還不具備現代公園最本質的特征。現代意義的“公園”概念,實際上來自日語借詞“公園”(Kōen),對于晚清國人而言,“公園”不僅是一個新鮮的舶來詞,更重要的是,傳統中國不存在“公園”這個詞所指涉的社會現象。

追溯“公園”在西方語境中的源流,肇始于19世紀中期。工業革命的發展導致歐美城市急遽擴張惡化,淪為“夢魘之城”,現代都市規劃應運而生,其中最標志性的,即19世紀的“公園運動”(The Parks Movement)——受衛生學理念影響,開辟公園綠地,作為“都市之肺”,從物質和精神雙重層面凈化都市及其居民的身心。歐洲首開風氣之先,1844年,英國利物浦建成世界第一個城市公園——伯肯海德公園(Birkenhead Park),1845年,倫敦開放維多利亞公園(Victoria Park)。在德國,早在18世紀末,希爾施菲爾德(Hirschfeld)即提出“民眾園”(Volksgarten)的概念,19世紀上半葉由倫內(Peter Joseph Lenné)、邁耶(Gustav Meyer)等人落實為柏林等地的都市公園。在法國,塞納區行政長官奧斯曼(Haussmann)廣設公園綠地空間,如布洛涅森林公園(Bois de Boulogne,圖0-1)、溫森斯公園(Bois de Vincennes)、盧森堡公園(Jardins de Luxembourg)、蒙索公園(Parc Montsoris)和肖蒙高地公園(Parc des Buttes-Chaumont)等,并以林蔭大道連接市區內外的公園,甚至設想建造一條壯觀的環城綠化帶(Green Belt)。在美國,“公園之父”奧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設計了紐約、波士頓、華盛頓、加州等地的公園系統。在他看來,公園的意義超越城市景觀,是社會、政治、文化、道德改革的利器,可以控制犯罪,為都市底層人民提供健康的宣泄和高尚的影響,1863年落成的紐約中央公園(Central Park,圖0-2)即其公園理念的集大成者。1898年,英人霍華德(Howard)提出“花園城市”(Garden City)的概念,他設想的都市以花園為核心,呈多重環形分布,自內而外分別是公共建筑如市政廳、音樂廳、劇場、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醫院等;大型公園帶;玻璃拱廊街“水晶宮”;由公園、學校及其操場和花園、教堂構成的大道;在最外沿的工廠、倉庫、市場之外,還有一條恢宏的環城綠化帶。盡管霍華德的“花園城市”從未真正實現,其理念卻深遠地影響了歐美大都市的改造,特別是他對于公園綠地近乎偏執的追求。5

圖0-1 巴黎布洛涅森林公園

這些歐美的公園具有一些明顯的共性。首先,它們都是在現代民族國家的背景下,由中上層資產階級主導,通過都市自治體推行創立的。精英階層認為,現代都市及其相應的現代市民需要切合他們理想的公園,甚至在相對后起的國家,如德國、美國等,還存在一種向典范學習的追趕之心。如白幡洋三郎就談道:“公園在德國,與其說是為了滿足都市民眾的要求,不如說是一種支配階級所希望存在的都市裝置。在這種愿望之中,有與英國比較所產生的落后意識、欠缺感和自卑感。”6美國也是如此,從歐洲歸來的紳士階層意識到本國公共空間的匱乏,為新興的民主共和國不及君主制國家而感到羞愧,從而促成了紐約中央公園的誕生。7

圖0-2 紐約中央公園林蔭大道

其次,這些中上層階級開創公園的使命在于啟蒙、教化民眾,通過公園向青年及下層階級灌輸自身的文化理想和價值取向,如公民意識、社會道德、愛國情感等,因此在設計過程中有意識地忽視或重塑下層階級的需求。一些流行的娛樂被排斥于園門之外,如飲酒、賭博、斗雞、拳擊等底層人民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就被視為“放蕩的娛樂”加以抵制;而博物館、植物園、動物園、水族館、氣象館、音樂廳、體育館等則作為“健康”的文化設施被引進。這種取舍體現了公園倡導者對于現代娛樂的理解及其階級偏見。公園還設立一系列規范,禁止吐痰、飲酒、喧嘩、奔跑等舉動,約束公眾在公共空間的行為,“良好的秩序,良好的道德”是他們對公園的期許。公園背后隱藏了階級和文化的霸權,公園的初衷雖是為大眾而設,但其最初的消費和服務主體實際上是都市的精英階層。公園是后者開展公共社交和建立社會網絡的場所,也是其炫耀自身權力和財富、展示所屬城市乃至國家文化的舞臺。8上述特質在公園被引進中國時,也因應中國的語境有一定延續。

由上可知,中國古代雖存在“公園”的說法,但此“公”非彼“公”。傳統中國語境中對“公”的理解意為公正、公事,如《說文解字·公部》“背厶(私)為公”,段玉裁注引《韓非子·五蠹》釋為“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者謂之公”9;又如《詩·召南·采蘩》“夙夜在公”,鄭玄箋“云公事也,早夜在事”,即為公家辦事10,因此以“公園”指稱官家園林。而西方的公園之所謂“公”(public),是與private(此“私”亦非彼“私”,是在私有制基礎上產生的概念,指私人、私有)相對的,為西方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產物,與公共空間、公共財產的觀念有關。正如陳植所云,中國雖有源遠流長的園林傳統和文化,然而無論是官家園林還是私人園林,“類皆個人獨樂,例不公開”。即便有少數私人或皇家園林有限地對外開放,但都與現代公園為民眾而設的性質截然不同,更毋論“公園”背后所蘊含的更廣大的現代國家與現代都市文明的視野。

而正是在西方都市規劃發展勃興的19世紀下半葉,自60年代起,中國、日本等東亞國家的使節團出訪歐美,他們被繁盛的都會文明所吸引,尤為留意新興的公園,在海外游記中予以介紹。最初,中國和日本旅行者都以自身的文化傳統去對接西方的公園,中國士大夫稱之為“園林”“花園”“園(苑)囿”;日本使節團譯為“花屋”或“游園”。自70年代起,日本涉外的官府公文及海外見聞錄中開始采用“公園”的用法,并于1870—1880年間固定下來。11 1879年,王韜旅日的《扶桑游記》中已沿用“公園”的名稱,如“上野公園”“芝公園”“淺草公園”等,將“公園”的名詞引進中國,此后國人的論述逐漸統一。

晚清士大夫對于公園的認知,經歷了一個過程。公園對于早期晚清旅行者的意義,還停留在異域情調的花園層面,如自詡“中土西來第一人”的斌椿在其《乘槎筆記》中把公園、植物園、動物園一律統稱為“花園”,并強調其間的鳥獸花木及建筑之“奇”,尚未區分“公園”與“花園”的差異,以及領會“公園”之為“公”的現代意義。12隨著對于公園的接觸和理解加深,一些士大夫如黎庶昌、李圭、王韜等人逐漸認識到公園是西方現代市政建設的重要成果,強調它由“公家”創建的性質,以及供市民“散步舒氣”和游憩的功能。13而到了康有為、梁啟超,對于公園的思考和表述更臻于成熟,公園不再只是旅游觀光的景點,而是與如何建設現代都市、造就現代文明息息相關。

康、梁從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層面去把握公園的本質,提煉出“衛生”和“道德”兩個關鍵詞,奠定了此后國人對于公園的論述。梁啟超指出:“論市政者,皆言太繁盛之市,若無相當之公園,則于衛生上于道德上皆有大害,吾至紐約而信。一日不到公園,則精神昏濁,理想污下。”14康有為也多次肯定公園對于市民的“衛生”意義,并很欣賞公園所體現的公共文化。梁啟超曾在《新大陸游記》中指出,西人注意勞逸結合,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星期日休息,因此“有一種方新之氣”;中國人則終歲操作,因此精神不振、效率低下,從而感嘆“中國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亦無休息實施其咎”,將休閑的問題上升到國民素質的高度。15休閑遂成為一個與現代性掛鉤的概念,在西方觀念的影響下,中國一些傳統的娛樂方式,在清末民初逐漸被歸于“不正當”“不衛生”的,需要摒棄;而公園則被作為它們的反面得到標舉。16同時,公共空間的行為規范和禮節,是一種需要養成的文明。傳統中國缺乏公共空間和相應的公德觀念,梁啟超曾痛心疾首地列舉“中國人性質不及西人者多端”,不滿中國人在公共場合的素養。17落實到公園的層面,便形成種種有形和無形的規范。基于這樣的考慮,在康、梁等晚清啟蒙者的眼中,公園關系著更深層的“新民”的問題,象征了一種現代的生活方式和都會文明。如康有為在羅馬植物園和丹麥百戲園游覽時,都談到這種在公共空間游賞的休閑文化是“歐土之通俗”,表示推許18;在羅馬“拜西訶”公園(Villa Borghese gardens),他偶遇一詩人雕像的揭幕儀式,深為意人“免冠行禮者甚眾,以數萬計”的素質觸動,作詩稱贊“萬眾免冠旌旗繞,詩人立像恭敬多”19

更重要的是,康、梁對于公園的興趣,背后有一個城市規劃的整體視野。梁啟超感嘆紐約的中央公園地處市中心,占地面積驚人,“若改為市場,所售地價,可三四倍于中國政府之歲收入。以中國之眼觀之,必曰棄金錢于無用之地,可惜可惜”。20康有為通常將公園與街道、建筑、綠化等其他市政要素結合起來,加以綜合考察,甚至受巴黎和里斯本的林蔭大道啟發,作出“合大道公園為一”的設想。21在康有為看來,現代市政的最終目標是將都市建造成公園般優美的空間。將城市比作公園,是康、梁等人對一個城市最高的褒獎,如梁啟超把華盛頓譽為“新大陸上一最閑雅之大公園”22,康有為甚至將瑞士、瑞典等風景如畫的國家也比作大公園,贊嘆“瑞士非國也,歐洲之大公園也;非惟歐洲之大公園也,實全地球之絕勝樂土也”23,這種修辭后來亦為國人所鐘愛。

1900年前后,中國的報刊開始向國人引介“公園”概念,即延續了康、梁的思路,強調其對于公民在“衛生”與“道德”兩方面的作用。如1905年《大公報》發表《中國京城宜創造公園說》:“公園者,可以騁懷娛目,聯合社會之同群,呼吸新鮮之空氣。入其中者,即油然生愛國之心,顯然獲衛生之益。”24同時,1906年,“五大臣”中的端方、戴鴻慈出洋考察歸來,上折奏陳歐美“導民善法”,倡設圖書館、博物院、萬牲園和公園,以期“民智日開,民生日遂”25,官方正式將公園問題作為清末新政的一部分,提上了議事日程。

至1914年,民國政府為開放中央公園發布通告,區分公園與“中國舊日的花園”的差異,指出傳統園林“本屬于一種奢侈的建筑品,可以看作是不急之務”,要么是皇家禁苑,要么是士紳私有,“若是普通人連衣食都顧不上,豈能還講究什么蓋花園子?”而公園恰恰著意于“普通人”,“使有了公園之后,市民的精神,日見活潑;市民的身體,日見健康”。因此,“公園之對于都市,決非花園之對于私人可比,簡直說罷,是市民衣食住之外,一件不可缺的要素”。26從晚清以花園對應公園,到民初明確公園與花園的區別,由君到民,由私到公,國人對于公園的認知,及此已有了質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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