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園北京: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1860—1937)
- 林崢
- 5205字
- 2025-03-28 19:47:06
一、“導民善法”萬牲園:晚清士大夫的海外見聞
1906年10月13日,“五大臣”之中的端方、戴鴻慈奉旨出洋考察歸來,上折奏陳歐美各國“導民善法”:
每至都會繁盛之區(qū),必有優(yōu)游休息之地,稍得閑暇,即往游觀,輒忘車馬之勞,足益見聞之陋。初猶以為歐美風俗所趨,未必有關政俗,繼乃知其專為導民而設,無不具有深心。1
于是請次第舉辦,“綜括言之,凡有四事”:一曰圖書館,一曰博物院,一曰萬牲園,一曰公園。在“萬牲園”條下具體陳述道:
各國又有名動物院、水族院者,多畜鳥獸魚鱉之屬,奇形詭狀,并育兼收,乃至獅虎之倫,鯨鱷之族,亦復在園在沼,共見共聞,不圖多識其名,且能徐馴其性。德國則置諸城市,為娛樂之區(qū),奧國則闌入禁中,一聽芻蕘之往,此其足以導民者也。2
端方、戴鴻慈所謂的“萬牲園”或“動物園”,即英文的zoological garden,是19世紀新興的發(fā)明。在西方的脈絡中,動物園實際上濫觴于16世紀至18世紀的歐洲。隨著航海和殖民的擴張,歐洲貴族特別是皇室熱衷于收藏珍奇動物,作為彰顯王權與財力的方式、文明馴化自然的象征。這些獸館通常附屬于貴族花園,如凡爾賽宮的動物園,早期的動物園帶有專制王權和殖民主義的印跡。到了19世紀,“動物花園”這個概念才出現(xiàn),動物園開始被視作一個整體,而不是既定花園中的一個成分,也就是說,“動物園”強調的是空間的內容(動物),而不是空間本身。倫敦攝政公園(Regent's Park)率先興建動物園,隨之在歐洲掀起風潮。動物園熱并非孤立的個案,而是伴隨資本主義和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作為整個歐洲市政文化革新的一部分,它與19世紀興建劇院、博物館、圖書館、大學、商會、交易所、公園的熱潮是一體的。尤因其隸屬于公園的脈絡中,獨立或被結合進公園的動物園,與公園一同被視為“都市之肺”,在擁擠污濁的城市中為市民提供漫步休閑的場所。19世紀后半葉,以巴黎植物園(內設動物園)為代表,動物園的受眾由特權階層漸趨大眾化,開始肩負中下層階級休閑娛樂、陶冶情操和公眾教育的功能。動物園被看作“一個城市必須要提供的最有特色的文化標志”,布魯塞爾一本寫于1856年的散步指南中有這樣一句話:“動物花園已經徹底滲入了公眾的生活習慣,一個人肯定會問自己,三年前的布魯塞爾居民在咖啡時間和茶點時間之間能干些什么?”3晚清中國的使臣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歐美考察政俗,因此,端方、戴鴻慈將動物園與圖書館、博物院、公園并置,視其為“導民善法”,頗得彼時西方動物園理念之精髓。當然,對于動物園這種新事物的認知,還需要經歷一個過程。
中國自身辟設專門空間蓄養(yǎng)動物的傳統(tǒng)其實可以追溯至周文王時期的靈囿,《詩·大雅·靈臺》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毛傳注:“囿,所以域養(yǎng)禽獸也,天子百里,諸侯四十里。靈囿,言靈道行于囿也。”4后泛指帝王蓄養(yǎng)動物的園林。但是“動物園”這樣的概念及其所包含的現(xiàn)代文明的意義,對于國人是完全陌生的。不僅如此,國人對于動物的認知,也與西人有別。中國古人對于動物較為系統(tǒng)的認知可以上溯到《爾雅》,但基本是出于一種博物的趣味,“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5。亦有附會于人事,或將動物與祥瑞災異之兆聯(lián)系起來,或將動物賦予人類的品格進行褒貶。表面談的是動物,實際還是旨在人事,缺乏對于動物自身的生物學認知——當然,這即使在西方脈絡中,也是近代以來的事,動物園的誕生本來就與西方博物學、分類學、生理學等學科的發(fā)展密不可分。因此,當晚清士大夫游歷歐美時,動物園于他們而言是一種全新的經驗,自然會產生許多有趣的碰撞。
考察自19世紀中期起至20世紀初期,半個多世紀以來晚清士大夫出訪歐美的游記,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眾多發(fā)明中,動物園引起了他們普遍的興趣。由于難以在既有的本土知識結構中找到對應物,最初對于zoological garden(動物園)的翻譯也各出己意,并不統(tǒng)一,有生靈苑、生物苑,也有百獸園、萬獸園,或萬種園、萬牲園、萬生園等。基本上直到20世紀初戴鴻慈、載澤、康有為等人的論述,才逐漸固定下“動物園”的名稱。
田曉菲在討論魏晉和晚清游記的Visionary Journeys一書中指出,中國游記素有“好奇”(love of the strange)傳統(tǒng),特別留意富于異域風情的奇珍異事。6而初衷為搜羅“奇異”(exotic)生物的動物園,恰恰迎合了這種期待。7歐美動物園從世界各地網羅來的珍禽奇獸,絕大多數是這些初出國門的晚清士大夫聞所未聞的,令其耳目一新,因此,他們對于動物園最初的關注,集中于一個“奇”字。8如斌椿《乘槎筆記》在在強調巴黎、倫敦、荷蘭等地“生靈苑”之“鳥獸之奇者,難更仆數”,“尤奇者,海中鱗介之屬”,“鳥獸奇異甚多”,“異鳥怪魚,皆目未睹而耳未聞者”,“珍禽異鳥,充斥其中”,等等。9志剛《初使泰西記》不惜花費筆墨,歷歷細數倫敦“萬獸園”之“珍禽奇獸,不可勝計”。10張德彝《航海述奇》同樣也為“奇異難以殫述”的倫敦“萬種園”留足了篇幅,分門別類地描摹“獸之奇者”“鳥之奇者”“魚之奇者”,以及荷蘭“生靈園”所蓄“奇奇怪怪者尤多”。11戴鴻慈《出使九國日記》亦贊嘆倫敦“動物園”的“無奇不備”和柏林“校獸園”之“所蓄珍禽奇獸以及鱗介各種甚眾”。12
晚清士大夫對于動物園最直觀的認識,還停留在對于異域“珍禽奇獸”的好奇和新鮮,基于此,早期旅行者最感興趣的,就是認知和記載各式各樣的生物。他們常不厭其煩地記述在動物園中觀察到的動物。考察這些論述,一方面,他們最為津津樂道的是長頸鹿、斑馬、袋鼠、獅子、犀牛、河馬、大象、食蟻獸、鱷魚、鯨魚等富于異域風情的動物;而另一方面,在觀察認知這些新奇的動物時,他們動用了自身的知識資源去對接。大部分旅行者在記述動物時以“虎豹犀象”統(tǒng)之,此語典出《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在這一章討論治亂與禽獸的關系,認為禽獸的出現(xiàn)是亂世的表征,暴君當政時,“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澤沛多而禽獸至”;而有道的統(tǒng)治者則驅逐禽獸,天下太平,“(周公)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13。孟子對于園囿禽獸的理解,與西方現(xiàn)代的公園(動物園)觀念對照,饒有意味。與之相應,當志剛歷數倫敦動物園的收藏之后,筆鋒一轉道:“雖然,博則博矣。至于四靈中,麟、鳳必待圣人而出。世無圣人,雖羅盡世間之鳥獸,而不可得。”感嘆即使如倫敦動物園這般博搜遠采,仍然看不到上古傳說“四靈”之中的麟、鳳、龍,“然則所可得而見者,皆凡物也”14。而戴鴻慈談到“來歐數月,已數見不鮮”的“鹿豹”即長頸鹿時,亦指出:“其狀馬首、牛尾、鹿身、長頸有角,西人以為中國古所謂麟者即此,此事殊難確證。因思中國古書,稱龍、麟、鸞、鳳諸瑞物,皆不經見。蓋緣此種久已不傳,亦與歐洲上古之大鳥、大獸同例(中世以后,所稱龍見鳳至,皆其贗者耳)。”15志剛、戴鴻慈仍然篤信龍、麟、鸞、鳳這些中國上古傳說中杜撰出來的神圣鳥獸的存在,遺憾在西方現(xiàn)代的動物園中無緣得見,甚至歸咎為“世無圣人”,在后世看來雖有些不可思議,卻體現(xiàn)了中國士大夫在接觸西方動物園之初的思維碰撞。
當然,晚清士大夫對于動物園不止于單純的獵奇心態(tài),而是對于西方動物園的形制和功用有一個逐漸認識的過程。他們普遍注意到動物園分類豢養(yǎng)的原則,以倫敦動物園為例,“或局獸于圈,籠鳥于屋,蓄魚于池。其馴者,或放諸長林豐草間”16;“每一巨室,或圈或欄相連,以一園丁司之”17。張德彝的記述尤為詳盡:
外有猛獸,每種各有石屋二間,前有鐵柵欄,上懸一牌云:物系何名,產自何處,因何人而攜此。有園丁以鐵叉插生肉、面包喂之。獸之馴者在木房內。小鳥每種一木房,前有銅網,內有水池、食盆、枯木枝。水鳥與魚皆有大池。鳥獸有水產、旱產各異者,置于四間木房,內鑿石池,外鋪干草。畏寒者向陽,畏熱者背陰,無不各得其所。18
這是19世紀歐洲動物園的典型格局。整個動物園猶如一個分類準確的博物收藏室,獸籠就像陳列窗,以便游人和研究者近距離觀察動物;獸籠上附有說明標識,散發(fā)著百科大全目錄式的氣息;而籠中野獸則如同示范模型,具有科普和教育功能。李圭即精辟地指出,倫敦動物園的功用在于“專以考究生物之理者”19。雖然這種博物收藏室的風格在20世紀受到質疑與詬病,卻深刻影響了北京萬牲園的形制,甚至可以說奠定了當今中國動物園的基本格局。20
再者,由于晚清旅行者是在同一時間接受公園、植物園、動物園等諸多概念,況且西方動物園在誕生之初本身也隸屬于公園的脈絡,因此,晚清國人對動物園的認識往往被涵蓋在公園的框架內。
譬如自詡“中土西來第一人”的斌椿,在《乘槎筆記》中就將動物園作為“花園”之一種。上引花木、鳥獸、鱗介之奇異者就見于巴黎“官家花園”的記載。“官家花園”本是公園的意思,公園在最初進入晚清國人視野時即被稱為“公家花園”;而根據斌椿的描述,此應系附設于巴黎植物園內的動物園。在倫敦時,他命隨員廣英“往看花園”,記錄廣英的報告:“云鳥獸奇異甚多。獅子四,極大者二,皆虬毛。虎豹犀象之屬,不可勝記。巨蟒長至二三十碼,每碼合中國二尺五寸,皆豢養(yǎng)極馴。”21這很可能是倫敦動物園,因為英文zoological garden后一個單詞即花園之意。斌椿不辨花園、公園、動物園、植物園的區(qū)別,因為對他而言,這些都不過是富有異域情調的花園,還不曾進一步意識到它們承擔不同的功能。
然而隨著認知逐步深入,晚清士大夫對于動物園的關注漸從“動物”轉向“園”。查閱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可見其在歐洲養(yǎng)成閑暇時赴公園、動物園游觀的習慣。如在巴黎時,他常記述某月某日偕某人“游于苑囿,見獅、豹、熊、羆諸獸及各種蛇、魚、介族”等,此“苑囿”亦即巴黎植物園;待至倫敦,更是多見其獨自或攜家人至“萬生園”(倫敦動物園)、“海德花園”(海德公園)或“理檢滋苑囿”(攝政公園)“游觀極久”;到柏林當日,他即“游萬生園極久,足力頗乏”。22從一個旅居異國的游客角度,公園與動物園于曾紀澤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游憩之所,況且當時許多動物園本身就附設于公園中,如巴黎植物園和攝政公園等。曾紀澤曾在日記中發(fā)表議論,認為中國人來歐洲有二事最難習慣,一曰房屋太窄,一曰物價太貴。西人因地價高昂,極其愛惜地面,“然至其建造苑囿林園,則規(guī)模務為廣遠,局勢務求空曠。游觀燕息之所,大者周十余里,小者亦周二、三里,無幾微愛惜地面之心,無絲毫茍簡遷就之規(guī)。與民同樂,則民不怨,暗合孟氏之遺說焉”23。體貼到西人開辟公共空間供民眾游憩的用心,十分贊許。
康有為在20世紀初游歷歐洲,則直接將動物園與公園相提并論,如在《丹墨游記》中,他記述“游動物園、植物園及大公囿。動物園布置甚好,且過于倫敦,在歐洲亦為上者。余兩園林木森蔚,皆有湖溪洲島,布置佳勝,風光綺膩。近海公囿引水回環(huán),長堤鋪沙,館樓臨海,花木明漪,尤極其勝。歐人之于公囿,雖小如丹、荷、比,而廣備游樂,以便都人士之衛(wèi)生。于都會極貴重之地,占地動十余里,不少惜費,其布置幽雅,亦與各大國爭勝焉”24。康有為明確意識到,歐洲“于都會極貴重之地”不惜占地斥資辟設公園,“以便都人士之衛(wèi)生”的用意,抓住了19世紀西方興建公園的精髓,而動物園則被放置于這一脈絡中。又如《瑞典游記》中,康有為盛譽瑞典的思間慎公園(斯堪森公園,Skansen Open-air Museum,現(xiàn)為露天博物館),認為即使他贊賞的“柏林動物園遍摹萬國宮室,自是地球第一,然幽勝則不如此園甚矣”25。可見在康有為看來,公園與動物園是同質化的發(fā)明,因此,他對于動物園的關注也超越了前人對于珍禽奇獸的迷戀,而更多地關注風景情致,將其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公園觀賞。如歐美各國動物園中,他最推舉柏林動物園(Tier Garden),譽為“最華妙奇詭”,特別欣賞其引入異域風情的建筑元素,以之為柏林動物園最顯著的特色:“其最奇麗者,畜鳥、獸各室無一同者,大搜各國之室制而兼營之。畜象處以印度廟制,五色之磚斑駁穹窿;畜蛇處以埃及廟制,大楹畫人物象。其他波斯之尖塔、突厥之金頂殿、中國之黃龍亭,蓋無不備。”此外康有為還留意到動物園內廣設酒館、茶社、戲院等休閑場所,并且很傾慕歐美民眾養(yǎng)成這種于公共空間游憩的文化:
此外酒館、茶室、戲場皆窮妍極麗,依湖傍山,長廊交通,曲道相接。花木扶疏于徑畔,鳧鴨唼喋于湖溪,丘阜連綿,蘆葦豐綠,沿山得徑,架水成橋,芳草蔓藤,雜花生樹。亦復有板屋沙地,木幾不飾,摹仿古時鄉(xiāng)落村夫飲酒狀。夕時游人如蟻,樹下列幾,樹上燃電燈,士女接裳,占座飲酒,品茗聽戲,至夜十時乃散。光景至佳,可謂極樂矣。26
這與康有為一向對公園的思考是一致的,如他觀察到羅馬植物園中男女老少或野餐、或游戲、或垂釣,感嘆“綠天幕幕,以游以嬉,蓋歐洲民樂之通俗”27;在丹麥“百戲園”,他亦很享受公園中設“樓閣數十座,花木深曲,柳塘水榭、茶室、船舫臨之,電燈萬千,游人如蟻,百戲并陳。座落皆賣茶酒、架非,置幾千百于樹下”,認為“蓋歐土之通俗也”28。
正是上述晚清士大夫對于西方動物園的理解與認知,深刻影響了此后北京萬牲園的模式,即將動物園放置在公園的框架之內,關注其作為公共空間供給市民游息的功能,而不單純是珍禽異獸的收藏所。這種思路在倡設、建造以及使用萬牲園的過程中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