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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技術治理基本原理》:技術治理

  • 技術治理通論
  • 劉永謀
  • 21134字
  • 2025-03-19 18:06:16

究竟什么是技術治理呢?無論在漢語中,還是在英語中,“技術治理”(technical governance)在口語中常常遇到,但均沒有經過仔細厘定而作為專業術語來使用。之所以啟用它作為新術語,來指稱我試圖來討論的問題,正是希望通過對常用口語的精確化、陌生化以及賦予確定而豐富的內涵,幫助該術語及其指代問題的相關討論迅速傳播。日用而不覺的東西,突然讓人感到驚訝,會更快地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語言學考察

在英語中,討論當代政治活動的科學化趨勢時,經常會用到technocra-cy一詞。但是,該術語的使用存在不少問題,而且它的中文譯名在漢語學界很少使用,更重要的是,它的含義與我討論的問題——現代科學技術成果應用于社會運行,以提高治理效率——存在不小偏差。于是,我經過很長時間的斟酌,決定用“技術治理”來替換technocracy,以統攝所要研究的問題。

1.Technocracy在西方

實際上,technocracy產生的時間并不長。據考證,它是美國工程師史密斯1919年所杜撰,用來指代“經由公務員、科學家和工程師的代理而有效的人民統治”(the rule of the people made effective through the agency of their servants, the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31]。但是,technocracy一詞被推廣開來,應該歸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場以technocracy命名自身的著名社會運動——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American Technocracy Movement)。因此,原初的technocracy或者說狹義的technocracy,是與該運動及其主張緊密相連的,從根本上屬于20世紀上半葉美國工程師社團自治運動的傳統。

由于這場運動的巨大影響,technocracy一詞從此迅速傳播,走向全世界,含義也開始泛化,不再局限于美國和工程師兩大場景,而是用來討論政府管理科學化尤其是行政技術化的諸多相關問題。而且,在不同國家,technocra-cy一詞的使用與當地的歷史文化傳統相結合,語義和語用的側重點都有所差別,細究起來歧義叢生。

顯然,史密斯對于高效的代理者掌握管理權是樂觀的、支持的,認定它能同時代表“人民統治”。但是,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與technocracy一詞一經產生,就在西方廣受批評,至今仍不絕于耳,在歐洲尤甚。可以說,今天technocracy這個詞在西方社會帶有較強的負面色彩。

原因至少有三個。

首先,如導論中提到的,技術統治論理論家缺乏,對于各種批評沒有及時有力回應。雖然很多人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行動上,都是支持技術統治論的,尤其是許多工程師、技術人員和科學家,但很少有人會宣稱自己是技術統治論者(technocrat),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而且,技術統治論者大多是實干家,基本上都是理工科或實際工程建設出身,既不擅長意識形態爭論,也對其缺少熱情。

其次,在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中,極少數激進派領袖的言論和做派給西方民眾留下極其深刻的“壞印象”。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被大家視為納粹。實際上,北美技術統治論的參加者大多數是溫和派,后來參與羅斯福新政。關于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后面會專章分析。

最后,20世紀下半葉以來,敵視科學技術的科學敵托邦(dystopia)文藝在西方世界流行,對于technocracy的負面意見形成起到很大作用。通俗文藝和大眾文化對人民群眾的影響自不待言,以此為基礎的各種專家陰謀論此起彼伏,更是影響巨大。專家陰謀論指責專家與奸商、官僚勾結,秘密奴役老百姓,此論在信息時代迅速傳播,反智主義人群一呼百應,比如新冠疫情中大出風頭的“匿名者Q”(QAnon)組織。在很多敵視專家的人看來,技術統治論基本上等同于公開搞陰謀。關于西方民眾對技術治理的成見以及專家陰謀論的問題,后面均會專章分析。

2.從technocracy到技術治理

在中國,technocracy一般被翻譯為“技術統治論”或“技術統治”,根據語境有時是“論”,有時是“統治”。它很早就被譯入中國,基本上與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的興起同時,原因是當時在運動中心之一的哥倫比亞大學有很多中國留學生,因而能同步將相關思想介紹到國內。比如,運動中溫和派領袖羅伯的代表作《技術統治論生活:它可能會是什么樣的》(Life in A Technocracy:What It Might Be Like)1933年出版,1935年即被蔣鐸譯為《技術統治》介紹到中國。[32]

無論“技術統治論”,還是“技術統治”,均與以后綴-cracy結尾的英文術語的一般中文譯法不同。這一后綴一般指某種政治制度,如democracy(民主制)、bureaucracy(官僚制)、aristocracy(貴族制)和meritocracy(精英制),尤其是與“誰支配政治權力”即與權力主體的政治安排方面有關。按照類似譯法,technocracy直譯為“技術制”或“技術專家制”,意思會更加準確,可是很少見這樣的漢譯。

大概在中文中,“統治”多少是有些貶義的,暗含暴力、壓制、殘酷方面的意味。“技術統治”一詞將“技術”與“統治”連在一起,先入為主地將技術在政治領域的應用打上貶義,這并不符合此種應用良莠互現的實際情況,對技術的態度過于負面。近幾十年來,“治理”一詞在相關領域流行,相比而言它更為中性和客觀,因而使用“技術治理”來指代技術統治論的含義更為貼切。

更重要的是,“技術統治論”一詞所指涉的內涵過于狹窄:1)主要是與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相關的思潮,屬于19世紀末以來的工程師爭取權利和強調自身主體性的“工程師自覺運動”的傳統,并不包括顯然運用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的其他技術治理思潮和運動,比如科學管理運動、計劃主義運動等;2)關注問題主要集中于政治活動領域,而不能統攝現代科學技術在提高社會運行效率的其他公共治理領域的應用,比如在企業和NGO中的組織科學化,在文化建設和城市建設中的技術化努力等。

并且,后來隨著technocracy一詞的泛化,相關討論變得十分龐雜和混亂,大家對它的理解也差別很大。在英語學界,科學管理運動、科學行政活動、社會統計學和社會物理學,一些計劃主義主張,一些科學烏托邦的文藝作品,以及20世紀建筑和藝術中的科學主義潮流,有時被稱為“技術統治論的”(technocratic),有時又被認為是與之并行的其他科學主義(scientism)傳統。很多時候,technocracy差不多與scientism(科學主義)一詞等同起來,而后者同樣也是沒有得到清晰界定的術語,常常作為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在完全不同語境當中,表達對科學和科學家不滿的某種情緒化“大詞”。在討論相關問題時,奧爾森干脆給自己的科學史專著取名為《20世紀的科學主義和技術統治論:科學管理的遺產》[33],基本放棄在科學主義、技術統治論和科學管理三者間劃清界限的嘗試。這從側面說明三者在治理領域是糾纏不清的,不可能完全分開討論。

至于被劃歸為“技術統治論的”(technocratic)運動的實踐活動更是五花八門,從中國、蘇聯、美國到巴西、日本、瑞典等,不同國家、不同時期、不同背景,與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的情況差別非常大,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歸入技術統治論之中,不利于更深入的討論。

因此,用“技術治理”來囊括諸種泛化的思想和實踐,將技術統治論視為其中一個分支,更符合英語世界之外的情況,也有利于明晰概念,夯實研究的基礎。從某種意義上說,“技術治理”是某種非常廣泛的大思潮和大趨勢,覆蓋許多不同術語組成的“概念叢”。與之相關的各種理論和實踐之資源存在非常清楚的共性,即將現代科學技術成果應用于改造社會運行的治理活動中,這就是導論中指出的技術治理的主旨。

總之,啟用“技術治理”的新概念,既可以消除既有概念已經沾染上的貶義,也可以覆蓋百余年來相關思想和實踐的發展,能夠展開足夠的理論建構空間。顯然,在新術語之下,技術治理已經是全球性普遍現象,而且這也不是全然令人反感甚至絕望的既成事實。

3.“技術治理”與“治理技術”

有時候,中文表達語義含混,不甚精確,容易讓人產生歧義。在漢語中,“技術治理”容易與“治理技術”相混淆,因為“技術治理”一詞既可以理解為“技術性或技術化的治理活動”(technical governance),本書正是采用此意,也可以理解為“治理技術的(治理)活動”(governance of technology)。這種情況與漢語中“科學哲學”的兩種含義即“科學性的哲學”(scientific philoso-phy)與“研究科學的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容易混淆。但無論如何,“技術治理”是偏正結構的詞組,“治理”是中心詞,“技術”是修飾語。也就是說,我研究的主題是治理活動,而不是單純的技術。

同樣,“治理技術”一詞也存在歧義:既可以理解為“對技術進行治理”(governing technology),也可以理解為“用于治理的技術”(technology of gov-ernnace)。前一種意思是動賓結構的詞組,與“技術治理”的第二種意思即“治理技術的(治理)活動”相似,但它強調的是過程,而不是強調“治理”。而后一種意思是偏正結構的詞組,“技術”是中心詞,“治理”是修飾詞。在“技術化治理活動”中,常常要用到某些“用于治理的技術”,但我研究的主題是治理活動,不局限于“用于治理的技術”,還包括“技術化治理活動”中的人、制度等以及它們與技術在治理活動中的結合。因此,“技術治理”比“治理技術”能更好地表達我的意思。

因此,在本書中,為了避免混淆,“技術治理”意思是“技術性或技術化的治理活動”,而“治理技術”意思是“對技術進行治理”,而“用于治理(活動)的技術”則被稱為“技治術”“治理術”或“技治技術”。

從研究內容上看,技術治理理論要研究如何去理解和選擇、調整、控制技術治理,就要涉及治理技術的問題。因為要對既有技術治理進行調控,或者說要完成“技術治理的再治理”的任務,必然要對技術治理中采用的技治術進行調控。這正是“治理技術”的活動,但是這里被治理的不是所有技術,而是已被用于治理活動中的技術,目標是減少甚至消除技治技術的負面效應,以提高技治系統運行效率,更要讓技治系統造福社會。這里容易出現兩個觀念誤區:1)高效技術用于治理同樣高效,有時候,改造自然的高效技術用于與人相關的治理活動卻變得非常低效;2)高效的技治系統必定造福社會。顯然,有時高效的技治系統也可被用于傷害人類福祉的行動中。

二、基本概念界定

將研究對象從技術統治論(tehcnocracy)擴大到技術治理,包容性增加很多,能更準確地指代我要研究的問題。比如,說“當代社會是技術治理社會(簡稱技治社會)”,比說“當代社會是技術統治論社會”更易讓人接受,尤其技術統治論思想明顯存在與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兩大思想傳統的緊張關系。但是,這種擴張容易讓人感到過于寬泛,無法把握,尤其今天“技術”一詞越來越泛化,甚至有包羅萬象的趨勢。有人甚至認為,儒家治國依靠的是某種“道德技術”,那儒家治理術是不是一種技治術?因此,必須對“技術治理”概念進行進一步的界定。澄清“技術治理”的字面意思,說明使用它指代研究問題的好處,以及技術治理的基本主旨,能完成對這一新概念的清晰界定。

1.定義

何為“治理”?最近30年來,治理理論很流行,“治理”(governance)在很多場合中都取代了“統治”(government)一詞。雖然各家對治理的定義差別很大,但均認為治理在根本上意味著社會運行中支配原則的轉變,不同于統治依賴于國家強制力,而是要“依靠多種進行統治的以及相互發生影響的行為者的互動”[34]。總的來說,理解“治理”的要點在于:1)治理主體是多元的,而不局限于政府,甚至有些情境中政府并不在治理活動中擔綱主導;2)治理活動強調互動,參與治理活動的各方均發揮積極性和能動性,盡量不要依賴不平等的強制力;3)治理活動強調不斷的自組織運動,在行動過程中“創造”各方滿意的治理成果;4)治理活動經常以說理的方式來達成不同程度的支配,表現為知識與權力相結合的治理術,而非暴力與權力相結合的統治術。

由此,所謂“技術治理”,指的是在社會運行尤其是政治、經濟領域當中,以提高社會運行效率為目標,系統地運用現代科學技術成果的治理活動。所以,技術治理首先是一種技術性或技術化的治理活動。技術治理理論研究的對象,并非單純的技術,也非單純的人,而是人與技術在治理活動中的結合。那么,提升技術治理的水平,必須從人和技術兩方面因素的結合來著手。其次,技術治理系統運用的是現代科學技術成果,既包括科學成果,也包括技術成果(后又會討論),技治技術不光涉及自然技術,還有社會技術——今天可以統稱為科技成果。現代自然科學誕生于16世紀,繼承哥白尼—伽利略—牛頓所形成的實驗科學傳統。現代科技大規模地傳入中國才百余年時間,明末清初傳教士所做的西方科學傳播工作并沒有在中國產生足夠的社會影響。最后,技術治理系統的目標是提高社會運行效率。技術治理系統考慮的主要是效率,尤其是政治運行效率和經濟運行效率,并不會自動考慮其他社會目標,或者其他社會目標在技術治理系統中要次一等。當然,對于效率的理解,并非如物理實體一般確定,而是存在著不少的歧義。比如,面對同樣的治理事務,不同利益相關者的效率目標是不同的。再比如,存在局部效率與整體效率的差別,即某些技治術在系統中的局部運用效率不高,但對整個系統的效率提高卻是有益的。再比如,效率與非效率目標尤其是價值目標,很多時候會交織起來,很難簡單地分開。有時理論上高效而忽視某些價值目標的技術治理系統,由于遭到被治理者的抵抗而變得很沒有效率,相反,妥善處理價值目標的、看起來相對低效的技術治理系統在實施時反而效率要高很多。這就是效率與效能的區別問題。

顯然,技術治理是知識與行動相結合的某種“知行合一”活動。其中,支持技術治理的系統化理論主張,可以稱為技治主義。技治主義可以做狹義和廣義兩種理解:狹義理解主要指技術統治論,而廣義理解則包括更多主張社會運行科學化的理論,如泰勒主義、計劃主義等。總之,技治主義是專家群體的意識形態主張,代表著科學家、技術人員、工程師、管理專家和經濟學家等職業團體的權力訴求,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相關專家群體的崛起緊密相連。

當技治主義在現實中付諸實施,有時引發大規模的技治運動,更多時候則表現為細微而平和的技治實踐。比如,20世紀30—40年代,以美國和加拿大為中心發生的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影響了胡佛和羅斯福兩屆政府的施政活動,之后美國的行政活動日益技術化。直至今天,運動的領導機構之一技術統治論公司(Technocracy Incorporated)還在運營。再比如,在列寧時代,蘇聯就很重視泰勒的科學管理理論的推廣和運用,出現了帕爾欽斯基和恩格邁爾等著名的技治主義者(technocrat)。[35]20世紀60—80年代,蘇聯一直試圖推廣“控制論運動”,建議全國性的自動化和計算機網絡系統對整個計劃經濟進行全面控制。[36]20世紀70—80年代拉美社會主義運動中,也出現了運用控制論和計算機網絡的技治運動,比如智利阿連德政府曾實施的“賽博協同工程”(Project Cybersyn)。[37]

技治主義者是信奉技治主義并推進技治實踐的人,可以分為激進派和溫和派。所謂“溫和”,指的是尊重現有政府和既有制度,從事改良而非革命活動。所謂“激進”,則希望徹底推翻政府,按照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對整個社會進行全盤技治主義重組,最終實現總體主義的科學烏托邦。與一般人印象不同,絕大多數技治主義者都是溫和的。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總體上較為激進,但參與其中的激進派仍然屬于少數派。

必須注意,研究技術治理的理論家并非技治主義者,只有支持技術治理的技治理論家才能歸入技治主義者。有一些理論家研究技術治理,但對它持反對意見,如哈耶克和專家陰謀論者,毋寧稱之為反技治主義者。還有一些理論家研究技術治理,采取一種持中的立場,既有批評,也有肯定,如波普和D.K.普賴斯就不能簡單地稱之為技治主義者或反技治主義者。由于采取建設性審度的研究立場,我也屬于這一類,似乎可以被稱為“有限技治論者”。

2.原則與戰略

進一步而言,歸納既有各種技治主義和技治實踐,可以總結出技術治理的基本原則和戰略,我稱之為“技治二原則”和“技治七戰略”。

(1)技治二原則

雖然在不同文化、不同地區表現形式各有差異,分支和變種很多,歧義紛呈,但技術治理均堅持兩條核心原則或立場:[38]

原則1 科學運行原則,即運用系統的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來治理或運轉社會。

原則2 專家治理原則,即由接受系統的現代自然科學技術教育的專家更多地來掌握治理權力。

歸根結底,技術治理要求社會運行的理性化,尤其是政治系統運轉的科學化。眾所周知,社會理性化的過程自韋伯時代即已經開始,很多人將之等同于人類社會從古代轉入現代的根本特征。社會理性化過程發展到技術治理階段,“道成肉身”的理性被集中于技術合理性,表現為自然科技知識強勢干預“治理場”和專家憑借專業知識“上位”,特別是一些自然科學化的社會科學和社會科學家的崛起,有時被稱為社會技術和社會工程師。在我看來,19世紀下半葉社會科學紛紛從哲學中分化出來,到20世紀下半葉更是大發展,與技術治理的產生和發展是完全一致和相互支持的。

顯然,相比于專家治理原則,科學運行原則之于技術治理更為根本,前者是后者的延伸或實踐形式,即用專家治理來保證科學運行的實施。原則2中的專家,形式上是要求接受過系統的現代自然科學技術教育,實質上要能夠真正實踐原則1。接受了最好的自然科學技術教育的人不見得是技治主義者,而沒有接受足夠這方面教育的人則難以成為真正技治主義者。總之,簡單按照專業來識別技術治理所稱的“專家”是不合適的。

因此,不能將技術治理與專家治理尤其是專家政治等同起來,兩者存在形式與實質的差別。專家治理可能偏離科學運行原則,專家政治可能僅僅止于專家掌權。所以,專家執政并不一定等于科學運行,以科學為名的治理并不一定是技術治理,而可能是我所謂的打著科學旗號的偽技術治理。在實踐中,偽技術治理常常存在,即掌權的專家并沒有堅持以專業技能實施科學管理,而是打著科學的名號行非理性之實。

必須再次強調,原則1中的“科學”指的是繼承了哥白尼—伽利略—牛頓傳統的現代自然科學,原則1中指的“技術”顯然是與現代科學技術一體化之后的科技。實際上,作為科技決定論者,技治主義者并不費心區別科學和技術,他們在強調自然科學知識的認識論價值的同時,更強調它對于社會實踐的重要性,主張將科學思想、科學方法和科學知識應用于社會實踐的方方面面,并堅持科學技術在社會總體運行中的主導性或決定性的作用。換言之,如導論所述,當代技術治理實際上堅持我所稱的“科技”觀念,基本上放棄了科學與技術分開的舊觀念。

(2)技治七戰略

除了“技治二原則”,既有技術治理現象還可以歸納出如下主要戰略措施,在當代社會中隨時隨處可見。

第一是社會測量,即運用物理方法,對現代社會所有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進行全面、即時和連續的調查、統計和計算,包括所有社會成員可測的物理和精神狀態。社會測量的目的是定量了解整個社會的真實狀況,為科學運行打下基礎。大家容易想到人口普查、經濟調查和物價監測等,而精神方面的測量如信用評級、高校中的心理健康輔助等,常常被人們忽視。

第二是計劃體系,即運用計劃手段(既包括國家計劃、社會計劃,也包括企業計劃),在相對較大的范圍內盡可能地對生產和分配活動進行統一的配置和安排。計劃體系是一種經濟調節方法,并不專為社會主義社會所有,資本主義社會也有計劃體系。

第三是智庫體系,即制度性地將政治權力的一部分,通過智庫方式交由專家掌管,實施一定程度、一定范圍的專家政治。最近十年,中國的智庫建設也是如火如荼。專家掌管的政治事務往往以效率為最高考量——當然有時候不考慮價值目標會導致效率低下,此即前述效率與效能的分離問題——具有某種意義的非政治性,即以科學事實而非政治價值作為判定標準。顯然,智庫體系并非把所有權力交給專家,而是一部分治理權力。

第四是科學行政,亦稱行政科學化,即按照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對政府功能系統進行重新安排,以提高行政效率。其中,自然科學化的操作性極強的公共管理學、行政管理學等社會技術發揮重要作用。除此之外新的行政技術方法尤其是信息化、智能化方法,也有很大的影響,比如時髦的“數字政府”建設。

第五是科學管理,即國家其他機關、各類公司、非政府組織、慈善機構乃至宗教組織中推行科學的管理方法,將日常運轉事務交由職業經理人、經濟學家和管理專家來掌控。科學管理是整個社會公共領域日益科學化的表征,并不僅僅局限于行政領域。不夸張地說,今天的寺廟和僧人都在努力運用數字化技術來組織自己和影響社會。

第六是科學城市,亦稱工程城市,即科學地建設、運行和維護城市各個方面的運行,如能源、交通、治安、生活物資、垃圾處理和環境保護等,提高城市效率和宜居度。城市是人類目前主要聚集地,是公共治理科學化最重要的對象。在智能革命中,智能城市建設是其中關鍵抓手。

第七是綜合性大工程,即技術治理偏好以大工程項目為載體和抓手,推進社會運行的科學化程度。大工程涉及的不僅僅是科技應用的問題,目標也不僅限于技術和經濟的考量,同時涉及人口、社會、文化和環境等多重目標,體現出明顯的自然因素與社會因素融合的綜合性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工程既是自然工程,也是社會工程,要統籌運用自然技術和社會技術。

3.待確定性

進行定義和原則、戰略說明之后,“技術治理”概念不再過于泛化。接下來,我再對技術治理的兩個重要特征進行說明,即技術治理的待確定性和改良性,以進一步勾勒技術治理的基本形象。

顯然,上述對技術治理的分析告訴我們,不是只存在一種技術治理,而是存在很多種技術治理實踐和很多種技治主義。即使在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中,也明顯存在激進派和溫和派的區別,兩者對應著革命與改良兩種不同的主張。而在蘇聯、中國和拉美地區,技術治理的理論主張和實踐模式更是千差萬別。因此,技術治理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化的。

在實踐中運用技術治理,可選擇的模式很多。即使是同一種模式,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下,在不同的地區、文化、習俗和民族性之中,它的運行也會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對技術治理的運行模式進行一定程度上的設計、調整和控制,這就是我所謂的技術治理“待確定”的意思。

從理論上說,對于“技治二原則”和“技治七戰略”,容易產生不同的理解,于是造成技術治理觀念和實踐的不同。當然,這也給反技治主義者留下了諸多可以攻擊的環節。這個問題我們將在下一章“技治邏輯”中詳細討論。首先,對“技治二原則”的不同理解,是技術治理出現多種可選擇類型的重要原因之一。比如,不光是理工科專家,社會科學專家和人文科學專家也會要求治理權。注意,今天的文科也開始搞數字化,引入自然科學方法,甚至哲學中都出現實驗哲學分支。其次,從科學原理、技術方法到治理方案之間需要的我所謂的“治理轉譯”過程,存在著不同的轉譯路徑,這也為調整技術治理模式留下了空間。關于“可治理的人的科學”的建構,現在流行的是“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化”,以此為中介來進行治理轉譯,除此之外,很多情況下實際上是“誤譯模式”,也就是說流行觀念披上科學的外衣。另外,還有一種很流行的“統計學轉譯”,即用數字方式支持治理方案的合理性。最后,技治七戰略在不同國家、地區和文化當中,肯定是五花八門的,差異很大,比如數字支付在中國流行手機支付,而在美國則主要使用信用卡,這導致社會經濟情況及具體治理有很大不同。

因此,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技術治理均存在很多可供選擇的模式,在實際歷史中它必定受制于國情和實施者的考量。顯然,技術治理的模式選擇本質上是政治問題,而不是純粹的技術問題。我認為,應該依靠制度設計來控制技術治理的運行,尤其是防范技術治理的風險。

將對待自然的邏輯擴展到人自身,此種技術治理邏輯并非絕對的壞事。更重要的是,也許問題不在邏輯的擴展,而在于應該反思我們對待自然的邏輯。像對待自然一樣對待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將自然科學技術成果用于治理自然,再到用于治理社會是很自然的,也就是說技術治理是啟蒙藍圖的一部分。換言之,技術治理自然和技術治理社會,這兩者是不可分的,因為其中的自然是被納入社會的自然,社會也是自然之中的社會。或許,不是像對待自然一樣對待人,而是反過來,像對待人一樣對待自然。這同樣也是可以作為技術治理的一種選擇,此即我主張的“科技謙遜主義”的自然觀。對此,將在第四編中仔細討論。

4.“改良而非革命”

如導論中所言,很多人將技術治理等同于走向機器烏托邦。這是非常錯誤的印象。在現實中,激進技術治理活動、激進的技治主義者極少,大多數技術治理活動都是非常溫和,屬于“改良而非革命”。對技術治理基本印象的偏差,是深入理解技術治理的常見阻力。人們常常被流行的道德義憤蒙蔽雙眼,而不會細究憤怒的緣由,更懶得走近自己鞭撻的“敵人”,去看個究竟。

這里以智利“賽博協同工程”為例,來分析多數技治活動的溫和形象。一句話,該工程是試圖運用彼時新興的控制論和計算機技術,轉變國家治理方式,改良政府治理能力,提高社會運行效率的一次短暫而失敗的嘗試。

1970年,冷戰正酣,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阿連德在選舉中獲勝,當選智利總統。他的勝利與不久前美國中央情報局暗殺智利武裝部隊總司令不無關系,這次暗殺讓智利人民對美國非常反感。長期以來,美國將拉美視為“后花園”,強力“拉扯”拉美國家進入自己布置的“勢力圈子”。1953—1959年,古巴革命在美國“眼皮子底下”發生,美國政府“恨”得咬牙切齒。現在阿連德主張社會主義,美國政府可以說是動用一切資源——除了直接派兵侵略——要顛覆阿連德政府。

不過,阿連德選擇的是改良而非革命的道路。他是通過選舉而非布爾什維克式暴力革命而掌握政權的,力主和平實現智利國家治理方式的轉變,擺脫當時困擾國家的各種難題尤其是經濟困境。所以,阿連德要“走”的不是蘇聯道路,而是民主社會主義道路。什么是民主社會主義道路呢?民主社會主義有很多類型,比如英國費邊社會主義、奧地利馬克思主義、北歐福利主義等都被視為民主社會主義。它們有一些共性,如不同于蘇聯和美國,走“第三條道路”,又如要把議會民主制與社會主義結合起來,主張漸進改革而不是暴力革命,等等。

對于阿連德的改良愿望,古巴革命領袖是不看好的。阿連德上臺不久,卡斯特羅專程訪問智利,結論是“第三條道路”撐不了多久。除了美國極力打壓,冷戰的另一方即蘇聯也不會真心幫助阿連德,因為他并沒有倒向社會主義陣營。

在如此艱難政局中,智利政府請英國控制論專家斯塔福德·比爾(Staf-ford Beer),搞了一個名為“Cybersyn”的項目,試圖用當時風頭正勁的控制論理論幫助治理國家,完成以國有化為核心的社會主義改造。同時,阿連德還希望,智利的結構性變革要在民主制的框架下完成,要保證人民的自由。

在學界,比爾被一些人稱為“管理控制論之父”,他致力于將控制論應用于管理領域。他的控制論理論強調在中心化控制與去中心化控制之間找到平衡。他所理解的控制并非一般理解的“統治”,而是系統的自我調節,以此來適應內外環境,提高自身的生存能力,更貼近本書所理解的“治理”。顯然,這是一種對控制論的“溫和”理解,與很多人聞“控制”而色變的先入之見很不同。

梅迪納指出:“比爾(控制論)與弗洛雷斯(政治)之間的協同效應是基于雙方共同認識到,兩個領域在那個歷史時期有著相同的核心問題:如何建設一個系統,使之既保持組織的穩定,又能開展劇烈的變革;如何保障整體的一致性,又不犧牲個體的自主性?”[39]因此,溫和主義的政治愿景與溫和主義的控制論愿景似乎契合起來,1971年Cybersyn項目應運而生。

Cybersyn項目主要包括四個組成部分:1)實時數據交換的電傳網絡(Cybernet);2)分析數據的統計軟件(Cyberstride);3)智利經濟(運行)模擬器(CHECO);4)匯總信息做決策的指揮室。要知道,此時互聯網(Internet)還沒誕生,阿帕網才草創,Cybersyn實際上選擇了一條不同于美國的、為民主社會主義而非資本主義服務的新路。相比于互聯網,Cybersyn設計得集中性更強一些,互動性要少一些,更類似后來興起的計算機專家決策系統。

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生軍事政變,阿連德拒絕流亡海外,拒絕投降,被空軍轟炸總統府時炸死,民主社會主義政府倒臺,Cybersyn項目隨之下馬。兩年多的時間不足以讓Cybersyn完全成熟,因此,它是否真的幫助過“智利社會主義”,是否貫徹了民主社會主義的理念,大家很難得出一致的評價。但是,梅迪納指出一點,工人基本沒有參與Cybersyn的運作,所謂社會主義的民主管理在此缺失。[40]

在技術理論上,另一個常見的錯誤是將技術工具論與技術價值無涉論等同起來。認為技術是工具,并不等于認定它不能與價值因素相結合。按照芬伯格的“技術代碼”理論,技術系統由技術要素與社會要素融合構成。計算機技術可以與不同的價值目標相結合,成為不同的“科技社會工程”(梅迪納語)。認為技術自主,主要說的是它不可控,而不是說它必然會是有利于資本家或工人。

因此,計算機可以是“革命的”,也可以說是“反革命的”,這取決于它與什么社會因素相結合。梅迪納認為,控制論可以與不同社會制度結合起來,呈現出諸多不同的發展模式:“因此只要重新配置,Cybersyn系統就可以用來支撐不同的權力配置和政治目標。”[41]我同意梅迪納這種與芬伯格類似的觀點,計算機在革命者手中,才會是“革命的”,控制論在改良主義者手中,就會變溫和。

當然,智利Cybersyn系統的案例,也說明計算機網絡并不會天然就與民主制完美契合,無論如何設計,兩者之間總有一些抵觸之處。因此,技治術并非民主的“天然盟友”,必須要受到民主制的控制,才能為更高的社會目標服務。

三、類型學研究

那么,技術治理主要有哪些類型呢?對技術治理進行分類,運用不同的標準會得到不同的劃分。一些人用地域作為標準,將技術治理分為美式、歐式、中式和拉美式等。接下來,我們從技治知識、技治語境中的人、對技治原則的理解以及技治驅動力等方面,來討論技術治理的類型學。

1.“智能治理的綜合”

在技治社會中,知識與人在治理情境中結合起來。兩者結合得越好,技治效率越高。很多學科知識均可運用于治理,不同學科基礎的技治治理方案各具特色。

以物理學為基礎的技治方案,如霍華德·斯科特(Howard Scott)的“高能社會”,往往將社會視為能量轉換和利用的“大機器”,主張通過社會測量,查明整個社會的能量狀況,進而實現生產和消費的物理學平衡,給社會成員提供舒適的物質生活。

以心理學為基礎的技治方案,如斯金納(B.F.Skinner)的“瓦爾登湖第二”社區,最大的特點是用心理學方法對社會成員的情緒和行為進行一定程度的管理、改造和控制,消除不利的心理狀態,鼓勵有利的個體行為,使之符合技治目標,提升整個社會的運行效率。

以生物學為基礎的技治方案,如威爾斯(H.G.Wells)的“世界國”,主張用生物學的方法提升社會成員的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狀態。未來的人類不僅道德水平極高,人性也與今日迥異,身體素質和智力水平也將遠超今日,在此基礎上技治社會得以高效運轉。

以管理學為基礎的技治方案,如詹姆斯·伯恩哈姆(James Burnham)的“經理社會”,主張用專業的管理技術來運行整個社會,包括公司、政府和其他社會組織機構,擺脫所有者對實際經營者的干擾,組織和協調治理活動所涉及的諸種人財物因素,擴展國有經濟,融合政治與經濟,讓職業經理人來管理。

以經濟學為基礎的技治方案,如奧托·紐拉特(Otto Neurath)的“管理經濟社會”,強調在更大范圍實行中央計劃調節,有規律地進行生產而非依賴盲目的市場調節,并以經濟計劃為核心實施各種社會工程,不斷對整個社會進行改良,最后走向社會主義。

以上提到的諸種理論在本書后續章節中都會詳細討論,在此不展開贅述。

顯然,不同學科的技治知識要發揮效力,都必須精確地把握治理對象的即時信息,知悉技治方案實施的實際效果。也就是說,信息高效流通是各種技治術發揮作用的基礎性條件。并且,在“技治七戰略”的實施過程中,信息—智能技術平臺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甚至決定著戰略成敗。因此,智能革命興起以來,技術治理將逐漸以信息技術和智能技術為基礎,將各種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綜合應用于治理活動中,可以稱之為“智能治理的綜合”。這從總體上提升局部社會工程的水平,改變技術治理運行的形式,將其提升到智能化的新階段。

2.“科學人的誕生”

技治社會不斷推進,人類對自身的認識逐漸發生根本性轉變,人的形象或人學,不再由哲學、文學或宗教、神話來勾勒,而越來越多地由新科技來闡釋,可稱之為“科學人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人的行為和情感被還原為與物理、化學、生物和環境等諸變量相一致的函數關系,可以通過改變自變量而加以調節。比如,以往美好或非理性的愛情,如今越來越被理解為人體內某些化學物質如多巴胺的分泌。由此,“科學人”成為遵循操作規則的可治理、待治理之對象,這是技治社會中人的根本規定。

在技治社會中,自然之技治不能容忍荒野,人之技治不能容忍野蠻。所有人可以被預測、改造和控制,而且理當如此,融入整個社會的效率目標當中。實驗室邏輯擴展至自然界造就人工自然,滲透到社會塑成技治社會,自此整個世界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巨大的實驗室。但是,導論中“露西隱喻”所暗示的人的不確定性恰恰是技術治理的待確定性的根源,這就決定了技治社會的技術治理將永不能完成,永遠“在路上”。

在技治社會中,人人都在技術治理之中,既包括治理者,也包括被治理者。為提高社會運行效率,既可以用技術方法訓練出更合適的被治理者,也可用技術方法挑選更合適的治理者。同一個主體有時是治理者,有時又是被治理者。通過訓練被治理者實施技治,可以稱之為“能動者改造路徑”,而挑選治理者實施技治,可以稱之為“專家遴選路徑”。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將被治理者規訓與治理者優選結合起來。總之,治理人的不同路徑意味著不同的技治方案。

“能動者改造路徑”可以運用多種技術手段,沿不同的思路加以實施,比如用技術方法改善個體道德水平的人性進步思路,用技術方法調節個體心理狀態的情緒管理思路,用技術方法來控制個體行為的行為控制思路,用技術方法增強能動者的身體和智力的人類增強思路,以及用技術方法塑造協作、利他和高效社區的群體調節思路。總之,技術治理認為存在著更好的被治理者,人類應該一代代向前進化,而不是停留在亙古不變的永恒“人性”之中。顯然,技治主義者如果過于追求完美被治理者,很容易陷入苛政甚至極權的泥沼中。

“專家遴選路徑”亦包括許多方法,根據所選的專家主要可以分為:1)工程師領導,包括自然工程師和社會工程師;2)知識分子領導,包括科學家、技術專家、社會科學家和人文知識分子;3)管理者領導,包括高中低不同層級的職業經理人和管理人員;4)經濟學家領導,主要指的是社會宏觀經濟運行方面人員;5)理想中的德才兼備的領導者,如《現代烏托邦》中設想的“武士”階層。因此,在技治社會中,專家并非經濟和政治地位相同的“新階級”,而是目標分歧的異質性群體,內部存在著不同的目標、價值觀、矛盾沖突和專家層級。

3.技治原則分歧

對“技治二原則”的理解不同,會通向不同的技術治理模式。

第一,科學運行原則需要運用科學原理與技術方法,但對兩者的理解是不同的,比如實證主義的、實用主義的、證偽主義的和操作主義的,于是就出現了不同的技術治理模式。比如凡勃倫的科學觀是機械論、進化論和實用主義的,屬于實用主義的技治主義者。紐拉特的科學論則是邏輯實證主義和工具主義的,他主張科學和科學家只是提供達到目的的方法,屬于實證主義的技治主義者。波普爾雖然暗示自己反對技治主義[42],但通過選擇證偽主義科學論,進而主張證偽主義社會科學,最后提出漸進的社會工程,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是證偽主義的技治主義者。很多技治主義者如北美技術統治論運動中的溫和派,把技術治理主要等同于行政活動的程序化、技術化和專家化,他們主要是把科學技術限定在工具層面,從操作主義的立場理解科學方法論,而同一時期受到運動影響的中華民國技治主義者們接受的基本都是溫和派的立場。[43]

必須要指出,很多人認為科學原理與技術方法是機械主義的,因此技治主義者把現代科技應用于技術治理就可能出現讓人擔心的狀況,即把整個社會變成機器,而每個人是其中一個可以隨時替換的零件,這就是我所謂的“機器烏托邦”。今天,機械主義科學觀早已經不再是主流價值觀。實際上,可以根據具體國情,提倡某種主流科學觀以有意識地建構某種技術治理模式,我稱之為“科學論選擇”問題。

第二,對于專家治理原則也存在很多不同的理解,導致不同的技術治理模式。根據專家確認的不同,可以將技術治理分為科技專家型、社會科學專家型、混合型和泛專家型。混合型指的是主張自然科學家、技術專家、工程師和某些經濟學家、管理學家等社會科學家來推行專家治理,凡勃倫屬于此類。哈耶克、波茲曼則把技治專家理解為社會科學專家。還可以根據對專家掌權理解的不同,將技術治理分為烏托邦的和漸進的、革命的和改良的等。烏托邦式技術治理模式為未來社會制定整體性的理想藍圖,主張打破既有社會秩序,按照理想秩序重新組織社會。凡勃倫是烏托邦技治主義者的典型,而紐拉特則把“統一科學運動”看成是與社會主義一致的[44]。前面多次強調,激進技治主義者很少,但在現實中更引人注目。

4.驅動模式差異

從技術治理的動力不同,至少分為政府驅動的技術治理、公民驅動的技術治理和纏斗反智的技術治理三類。新冠疫情爆發之后,各國都努力運用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來抗擊疫情,但各國疫情技治戰略和措施不同,以德國、中國和美國為典型反映出上述三類不同的疫情應對之技術治理模式。[45]無論如何,大家都承認:在疫情抗擊中技術治理措施運用得好的國家,遭受的人員和財產損失更小。

(1)政府驅動的技術治理

中國疫情應對措施的成效有目共睹。疫情爆發之初,對新病毒完全缺乏認知,一開始就選擇2003年應對SARS疫情類似模式很正常。絕大多數中國人認為,社會主義要先關心人民的生命健康,而不是GDP。中國傳統也有“人命關天”的觀點。總之,國情促使中國政府做出了選擇。

與之不同,歐美的國情在于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盛行,大家愿意自行擔責,不希望政府過多干涉;最近30年,反科學思潮在西方社會流行,公眾不信任科學技術和專家;資本主義以追逐利潤為第一目標,西方民眾普遍儲蓄很少。這些都決定歐美政府采取不了有效但嚴格的隔離措施。

在中國,科學和專家的位置很高,反科學思潮不流行。政治力量雖是最終決策者,但政府對科學家的意見給予了足夠的重視。不過,中國成功最關鍵的是社會隔離實施到位,社會技術方法運用恰當,民眾配合度高,這歸功于政府強大的動員能力。

除此之外,同德國和美國一樣,手機追蹤、健康碼等問題,也引起了中國人的廣泛關注。這并非什么新技術措施,最近20年來,中國學界一直討論相關問題,新冠疫情讓這個問題凸顯出來。

政府驅動的技術治理模式必須接受公眾監督。技術治理措施可以為政府所用,現在的問題是必須深入研究,看看如何實現它。比如,隨時將技術治理置于公眾監督之下,對專家進行倫理教育,疫情結束后立即取消某些措施,等等。

(2)公民驅動的技術治理

面對疫情,一開始存在兩種完全相反的態度,一種是把新冠肺炎當作“大號流感”來簡單對待,另一種則是迅速執行以隔離為關鍵的技術治理措施。中國采取的嚴格隔離措施,在歐美國家是不可能完全復制的。德國也采取了一些很有效率的技術治理措施,同時努力維持時任總理默克爾所稱的“社會團結”。

既有的技術治理模式,大都是“政府驅動”(government-driven)和自上而下發生的,這在篤信“小政府”的當代西方社會普遍遭到反對。

有沒有其他的可選方案呢?今天的德國科技昌明,社會技術長足發展,因而嘗試一種自下而上的公民驅動的技術治理路線。當然,德國以雄厚的經濟實力為基礎,民眾普遍負責任,富有創造力,而且社會生活已數字化,民眾具備不少的病毒與公共衛生知識,每個人都可以嘗試發揮個人創造力來戰勝新冠疫情。尤其是通過“公民科學”(citizen science)的方式,大家可以分享、匯聚和改進抗疫知識,并主動運用這些知識來應對新冠病毒。2020年4月,德國政府發出征集應對疫情的辦法,48小時內超過28000名參與者提交了超過1500個想法,名為“我們對病毒”的黑客項目發明了新冠疫情追蹤程序。[46]

在新冠病毒一開始導致的社會震驚和休克后,很多德國人開始用“公民科學”知識來自我應對病毒,比如自制口罩,拉大餐桌距離,餐廳必須預訂等。此類社會技術是公民自發創造和推廣的,需要民眾參與(常常要運用信息和網絡技術)創造和實踐,并且根據當地情況具有鮮明的地方性色彩。這種公民驅動的技術治理措施下,鄰人們不是完全“宅”在家里,而是謹慎地走出家門,保持必要距離地共同生活。

在理想的公民驅動的技術治理中,公眾不再是人口技術中的統計數字,或者盲目而被動如氣體分子般雜亂運動的“小點”,而是成為能動性被激發的、訓練有素的自我治理者,可以自主思考并且承擔責任。

(3)纏斗反智的技術治理

從技術治理角度來說,新冠疫情中,美國采取的技治模式,可以歸結為纏斗反智的技治模式。

面對疫情,許多美國人追問:保護社會不受新冠病毒傷害,但要保護什么樣的社會呢?激進的自由主義者宣稱只有個人,社會只是附帶現象,根本問題是不惜代價保護個人權利和自由。他們相信:“不自由,毋寧死。”(Live free or die)遺憾的是,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已成為美國的“社會病毒”。這就是為什么很多美國人抗議社交隔離和居家法令,希望放開經濟,高呼:“我們有權決定我們如何保護我們自己,讓保姆國家走開!”

美國文化中有強烈的反智、反科學線索。最初,大多數美國殖民地是由宗教狂熱分子所建立的,建國后很久美國人還允許擁有奴隸。反智的“根”深植于美國的歷史之中。

美國的立國者深知民眾中反智主義盛行,因此設計了一種限制民主制的政治制度。美國的參議院不是直接選舉的,總統也不是。當公民權擴展,憲法約束民主制的能力隨之增加,但操縱暴民的財閥統治(mob-manipulating plutocracy)的力量也增加。今日美國受到的真正威脅,不是技術治理,而是專家逐漸屈服于政治操控,因此必須讓專家運用技術治理去限制或約束民主制。當特朗普出現在每日新冠疫情新聞發布會時,傳染病專家福奇不得不違心迎合。同樣的事情在美國各屆政府中都發生了,只不過不明顯,而在新冠疫情期間則完全暴露出來。

與反智主義配合的是激進的個人主義,它讓所有美國政府屈服于懷疑主義、民粹主義和各種專家陰謀論。疫情中很多美國人的政治立場是邊境牛仔式的,“別管我,讓我做自己的事情,用我的槍行我的法”。“不要欺負我”(Don’t tread on me)是疫情期間最流行的革命“戰旗”(不是不要欺負“我們”而是“我”)。

反智主義和個人主義相互強化,扎根于美國原教旨主義信仰(American fundamentalist religions)中。在歷史上,清教徒對《圣經》進行個體的、個人的解釋,《圣經》戰勝啟蒙世俗主義。這就是大多數美國公眾的精神氣質。美國人有一種對專家即科學家共同體內部團結搞陰謀的懷疑。相較于其同胞,美國科學家經常覺得他們與德國甚至中國的科學家更相似。在美國,科學家經常被指責不忠叛國,不是真正的美國人。因此,雖然科學家經常不得不向反智勢力低頭,以表示對美國傳統文化的認同,但作用不大,很多時候被搞得很尷尬,“我們很忠誠,所以給我們增加研究經費”。總之,美國長期以來的文化傳統決定了疫情技治遭遇致命的阻力。

四、技治制定位

當在較大范圍內尤其是政府領域內貫徹應用時,技術治理就形成技治制,即某種規則化、慣例化和系統化的技術治理制度。技治制應該如何定位?這里主要討論三個問題:1)技治制是什么政體?2)技治制好壞如何?3)技治與法治、德治是什么關系。

1.一種精英制

對于政體劃分,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最經典。在《政治學》中,他根據執政者的人數和執政目標,將基本政體分為六種,即君主制、僭主制,貴族制、寡頭制,共和制、平民制。[47]君主制即國王制,以一人為統治者。君主應該照顧所有臣民的利益,如果僅僅考慮一己之私,就淪落為僭主制。貴族制又稱為賢能制,少數人而非一個人或多數人執掌政權,謀求所有城邦成員的利益。如果一味謀求小群體的利益,就淪落為寡頭制。共和制以多數人為統治者而能照顧所有人的利益,如果一味考慮窮人的利益而剝奪富人,就淪落為平民制。

根據“技治二原則”,技治制是技術制和專家制的結合,技術制是專家制的基礎。技治制從形式上屬于一種專家制,也就是主張由專家主導治理權。從人數上看,專家政治似乎應該屬于少數派執政,即貴族制(賢能制)。但是,貴族制是以賢能來挑選執政者,在封建時代往往變成以血統為判別標準即貴族世襲。技治制將賢能標準定位在知識或專業,將其作為治理權分配的依據,因而本質上是技術制。在實際運行當中,專家遴選往往變成以證書資格為判別標準。所以,技治制強調的是管理者的專業能力,更適宜被劃歸精英制——專家當屬技術時代最重要的精英群體之一。

可以說,技治制是試圖在當代社會建成繼承古代“真理城邦”衣缽的“科學城邦”。在西方文明中,追求社會運行尤其是政治運行理性化的思想源遠流長,比如柏拉圖的“哲學王”理想,向下則綿延不絕,每一代都有人呼吁。正如福柯所評論的,“西方(也許從希臘社會和城邦開始)從未停止過夢想在一個正義的城邦中把權力交給真理話語”[48]。柏拉圖相信理性是人類治理自己的根據,但他不相信普通民眾的理性能力,主張由最具理性的哲學家來治理社會。亞里士多德則相信公民——注意他主張的公民不包括城邦的奴隸——探索真理的能力,主張公民依據理性集體治理城邦。總之,“真理城邦”的主旨是將人類理性應用于社會領域以達到人類自治。工業革命和電力革命以來,現代科學技術在改造自然界的活動中大獲成功,被冠以“真理”的頭銜。此時,“真理城邦”的古老理想就轉變成“科學城邦”的新追求。正如哈貝馬斯指出,技術統治論成為晚期資本主義最主要的意識形態,“權威國家(autoritativer Staat)的明顯的統治,讓位于技術管理的壓力”[49]。

2.判別優劣

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少數人執政的理想狀態是賢能制,它如果為少數人利益而巧取豪奪則淪為寡頭制。精英制亦是如此,無論是知識精英、財富精英,還是權力精英,都有可能照顧所有人的利益,也可能只顧及自己的利益,或者說既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壞的。依此邏輯,技治制既可能是腐敗的,傾向于寡頭制,也可能是好的制度,傾向于賢能制。米切姆認為,將技治制完全定位為利己主義的或腐敗的,是不公平的。[50]反過來說,技治制也不必然是良善的。比如,丹尼爾·貝爾認為,技治制最接近古希臘城邦的理想,即“一個共同探索真理而團結起來的自由男、女所組成的共和國”[51]。可這顯然也有問題,即真并不等于善,能不代表賢。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最好的城邦是中產階級強大,力量超過巨富和赤貧兩極,并選擇中間政體即貴族制,這是最理想的政體;如果中產階級不是很強大的城邦,政體選擇要根據邦內各個階層力量對比的實際情況加以選擇。也就是說,并沒有唯一正確的政體選擇,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判斷。技治制亦是如此,評價技治制好壞,不如考慮某個特定社會所施行的技治制是否合適的問題。

20世紀下半葉,西方發達國家中產階級不斷壯大,但21世紀之初尤其是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全球金融危機之后,中產階級的數量有所下降。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對于主要由專家、專業人員所組成的中產階級強大的所謂“紡錘形社會”,技治制是很好的選擇。但是,此時也要防止技治制淪為寡頭制,要對技治制加以控制,尤其是要在技治制出現問題時及時糾偏。

更重要的是,在西方發達國家之外,世界大多數國家的中產階級并不發達,“金字塔形社會”居多。在這些國家,技治制是否完全不適用呢?亞里士多德的討論過于簡單,因為他是以“小國寡民”的古希臘城邦為對象的。今天的國家和政府都非常龐大,情況非常復雜。從政體的角度看,很難說某個現代大國只有一種治理權制度——這不是否認某個社會存在一種基本的政治制度,而是在局部、在某個層面,可能運行其他的治理權制度。比如,某個國家基本政治制度是民主共和制,但其中的某個企業可能實施董事會決策的少數人治理,家族企業則可能出現寡頭治理權。

技治制是從社會治理角度看待問題,而非局限于政治權力和政府組織。因此,在“金字塔形社會”中,技治制不宜作為總體政治制度,但是可以作為局部的、工具性的權力分配方案,以提高社會總體運行效率。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理解,政體是最高統治權的執行者。那么,技治制不在最高統治權層面,而是作為工具在局部發揮作用——這既是可能和可行的,在特定語境中也是有益的。

3.技治與法治、德治

從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二分來看,可以將技術治理與人文治理相區別。前者主要以自然科技手段和自然科技化的社會技術手段為基礎,后者主要運用人文學科知識來治理社會。這也可以粗略地看作事實治理與價值治理的二分,技術治理依據事實判斷,而人文治理依據價值判斷。此種區別的困難之處在于:在社會科學中,事實與價值完全交織在一起,同時包含很多價值考量和社會技術。比如,法律治理既有社會技術的因素,也有價值規范的因素。因此,技術治理與人文治理的區別,在理論建構上非常困難。

在當代技治社會的現實推進中,技治與法治、德治一同成為公共治理領域最重要的治理制度。我們需要對三者進行比較和區分,以突出技治制的特色。

(1)技治與法治

如何防止技治制淪為寡頭制呢?依照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最重要的方式是法治。除了從人治即誰來執政的角度劃分政體,亞里士多德還討論了法治即如何執政的問題。他認為,任何人治都可能出現問題,應結合法治使之指向亞氏以為的政體最高目的,即“政體團體的存在并不由于社會生活,而是為了美善的行為”[52]。

亞里士多德以降,“誰在統治”的問題,被視為比政權更重要的問題,而“怎么統治”的問題,則處于某種工具位置,似乎在特定國情中由特定人群執政,國家就會成為正義的國家。在這種觀點看來,法治完全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必定要服從于人治,并沒有超出階級之外的善法或惡法。20世紀下半葉,一些理論家對主體權力分析方法提出挑戰,認為“怎么統治”的問題比“誰在統治”的問題更重要。比如福柯認為,權力是各種效應的綜合,并非屬于哪個主體所擁有的。“凡是有權力的地方,人們都行使權力。確切地說,沒有人是權力的擁有者。然而,總是一方面的一些人和另一方面的另一些人在一定的方向下共同行使權力。人們不知道誰是掌權者,但是知道誰沒有權力。”[53]由此,權力分析應該擺脫主體分析,不是在擁有權力的人的方面,而是要在權力的實際運作的方面去分析。

視治理工具分析的重要性超過治理主體分析的觀點,我稱之為“治理工具崛起論”。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看,就政權而言,無產階級掌權是最重要的權力問題。同時,當無產階級掌握政權,建立起社會主義國家之后,治理工具選擇的重要性就突出出來。也就是說,在人治與法治的關系問題上,不能簡單地以法治是工具而將其放在不重要的位置。就技治制施行而言,專家同樣要依法行使,不能以專業為名突破法治的約束,否則可能導致專家權力失控。

進一步而言,技治制同時意味著技術制和專家制。技術制意味著以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來行使治理權,屬于傳統觀念認定的治理工具的范圍。作為一種治理工具,技治與法治存在共同之處。從根本上說,技治工具強調遵循自然規律(natural law)行事,而法治工具強調遵照法律(law)行事。在《現代科學的社會根源》中,齊爾塞爾令人信服地說明:現代科學中“物理規律”(physical law)的觀念的出現,最早起源于對法律尤其是“自然法”的隱喻:由于某些物理事件不斷重復發生,它們被解釋為遵循自然的“法律”(law),而這些觀念最早都起源于神學思想,尤其是猶太教中神圣“立法者”(lawgiver)的觀念。[54]總之,技治與法治都強調某種主體之外或者說高于主體力量的治理或規范。

(2)技治與德治

眾所周知,德治在中國是源遠流長的觀念,是儒家最重要的政治主張,可以追溯到孔子、孟子、荀子和董仲舒等人,后來不斷傳承和發展,至今仍然非常流行。一般認為,德治(制)主要強調由道德高尚的人掌握政治權力,通過道德教化和禮儀規范進行社會治理。[55]也就是說,與技治制類似,德治包括有德者掌權和用道德方法治理兩層意思,同時涉及“誰在治理”與“怎么治理”兩個問題。

顯然,有德者掌權也屬于亞里士多德所稱的賢能制,與技治制一樣屬于少數人執政。因此,在當代語境中,兩者都具有濃厚的精英政治的傾向。在中國歷史上,對有德者長期通過科舉考試來選拔,實際將道德標準轉變為道德知識標準。然而,在道德知識豐富與道德高尚之間存在差距,因而有德者選拔還輔以風評和保薦等其他手段。也就是說,表面上看,德治強調的是“賢”,而不是專家制強調的“能”,但在傳統中國語境中存在相同之處。

討論技治與德治的關系時,由于技治制重視技術工具的作用,常常被中國人視為治理工具。換言之,我們常常從技術制而非專家制的角度看待技治制,將其視為可以為更高社會目標服務的治理工具。而德治也包含著用道德方法治理社會的工具性含義,與主張用技術方法來治理社會的技治制能形成某種互補關系。

正如普特南指出,技術統治論在處理公共問題時,不考慮效率之外的其他價值標準,只顧“如何做”而不關注“對不對”。[56]所以,德治與技治第一個層面的互補,表現在整個治理系統價值目標互補上。除此之外,兩者的互補還表現在具體治理過程中道德教化方法與科學運行方法的互補上。在某些時候,一味強調效率,反倒可能阻礙治理效率的提高。相比于技術方法,道德方法更“軟”,更易被治理者接受,因而可能是更高效的方法。最后,兩者互補的第三個層面是在細節層面道德規范可能以技術規范的方式表現出來。中國古代有“藏禮于器”的觀念,而今天頗為流行的“道德物化”(materializing morality)理論討論的正是兩者在技術設計中結合起來的問題。

綜上所述,無論是作為執政者選擇,還是作為治理工具,技治與法治、德治之間不僅不相互排斥,而且關系非常緊密。如果能很好地結合起來,肯定有利于提高當代中國的治理水平,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服務。因此,問題不僅是要控制技治制,還包括如何將其與法治、德治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中更好地結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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