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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邏輯與直覺之爭

如筆者在上文所示,坡旨在借助一系列不乏邏輯思辨的“嚴密論證”告訴我們,“美女之死”乃是這個世界上“最富詩意的主題” ;然而,細讀之,我們卻很難判斷坡在那些論證進程中使用的到底是何種邏輯方法。事實上,針對西方兩大經典邏輯理論——歸納與演繹,坡在《我發現了》的開篇處恰恰是進行了一番堪稱空前絕后的批判。坡假借一位來自“2848年”未來社會的“瓶中手稿”的作者之身份,以一種不乏戲謔的寓言口吻論及了西方哲學史上“兩條通往真理的實踐之路”:亞里士多德的演繹法與弗朗西斯·培根的歸納法。 ( Eureka 9)事實上,那一不乏幽默、調侃的“邏輯論”乃是重現了坡在短篇小說《未來景致》 ( “ Mellonta Tauta” )中所描述的全然一致的情形:敘述者主人公回顧了人類“古代”所盛行的兩大邏輯傳統,演繹( a priori)與歸納( a posteriori)——其代表人物分別為“阿瑞斯托德” ( Aries Tottle)和“霍格” ( Hog) ;得益于這兩位哲學家的深遠影響,人們時常將他們的邏輯方法稱為“亞里士多德式” ( Aristotelian)和“培根式” ( Baconian) ,甚至更進一步簡化為“白羊”和“公豬”兩大類別。1 在“我”看來,“羊”( Ram)和“豬” ( Hog)這兩大流派均不足以幫助人類抵達真理,相反還可能因為“抑制想象”而成為人類文明發展的“巨大障礙”:當人們選擇“羊”的路線時,許多偽公理被誤當成了“公理”,進而又堂而皇之成了“真理所賴以為繼的恒定基礎”。同樣,當人們選擇“豬”的路線時,許多表面上的“事實”也會被當成真正的“事實”;不僅如此,他們還可能因為過度關注細節而淪為“睜眼瞎” ,“以為只要將觀察對象拿得距離眼睛越近就看得越清楚”。此外,“我”還批判了歷史上另外一位邏輯學家“穆勒先生” ( Mr. Mill)2:穆勒一方面指出,“判斷公理的標準絕不應該是看其能否為人類的設想所包容”,而另一方面又認為“矛盾雙方不可能同時為真——換言之,不可能共存于自然界。……比如一棵樹絕不會既是樹又非樹……因為我們無法設想矛盾雙方可能同時為真”,如此一來,穆勒先生本人恰恰陷入了自相矛盾的邏輯悖論之中。(Eureka 12-15)事實上,早在短篇小說《未來景致》的創作當中,坡業已圍繞《我發現了》當中的邏輯哲學進行過相似的探討,也同樣強調指出:判斷真理的至高標準(“一致性原則”)并非基于傳統邏輯學派那種“鼴鼠”式的掘地三尺,相反,它依靠的是那種基于直覺判斷的“猜測”;正因為如此,揭示真理的重任理應被交給“富于想象的人” ( the men of ardent imagination)——他們才是“真正的思想家”。3 在坡看來,“一棵樹既為樹又非樹”那樣的怪誕命題絕非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正統邏輯論所能涵蓋,因為它不是以“能否付諸現實構想”來作為“公理標準”的,但卻可能是“天使或魔鬼以及許多凡世間的瘋子或超驗主義者們所熱衷玩味的”(Eureka 14)。

可以看出,坡對經典邏輯學的歸納法與演繹法這兩大路徑均在相當程度上有所保留。實際上,他主張的是一種不乏獨一性的、基于直覺想象的感性邏輯論,至少對坡而言,這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文學邏輯。筆者注意到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在論述“范式”這一概念時所表達的邏輯學思想某種意義上印證了坡的觀念。阿甘本同樣回溯至亞里士多德并指出:“當歸納是從特殊到普遍,而演繹是從普遍到特殊時,范式就由一個矛盾的第三類運動所定義,它是從特殊到特殊”;范式是一種類比關系,它處于邏輯兩分(特殊/普遍、形式/內容、表層/深層)的中間,也即“被給出的第三項”。阿甘本概括性地指出,“范式是一種認知的形式,它既不是歸納的,也不是演繹的,而是類比的。它從獨一性走向獨一性”;其次,“通過把一般和特殊之間的二分中性化,范式用一個兩極類比的模型取代了二分的邏輯”。4 阿甘本的理論啟發在于暗示我們,坡的詩學邏輯恰恰屬于這種“從獨一性走向獨一性”的類比關聯。當坡指出“美女之死”堪稱世界上“最富詩意的主題”之際,他并未倚仗正統的歸納法或演繹法,而是如阿甘本無意中提醒我們的那樣,選擇了一種基于直覺想象的范式推衍。這正是文學邏輯相對于數理邏輯所表現出的獨特屬性——就這一點而言,“美女之死”與“被盜的信”實則異曲同工,兩者均旨在類比性地通過核心對象的“缺席”而凸顯某種意義秩序的“在場”。值得注意的是,華裔美國學者宋惠慈同樣將那種有別于現實世界中的“科學推理”和“法律推理”的獨特模態稱為“文學推理” ( literary reasoning) ;它指的是一種基于可能世界語義邏輯之上的虛構思維圖式,盡管在概念上多少流于矛盾修辭(文學中的古怪人物行為或是超自然的奇詭事件似乎與現實意義上的“理性”背道而馳),但宋惠慈依然采用這一獨特的表述以突出強調:可能世界邏輯語義上的“文學推理”相對于現實世界中代表工具理性的“科學邏輯”或“法律邏輯”來說,乃是“更為復雜”的認知現象。5 這種復雜性在筆者看來恰恰體現于坡的小說詩學之中,也同樣為阿甘本的哲學思考所洞察。

坡的直覺邏輯觀念可謂其小說美學中“真實觀”得以操演的思維基礎6,也在相當程度上印證了德國17世紀哲學家萊布尼茨圍繞兩種“真”所做出的甄別——推理之“真”與事實之“真”;前者是“必然的”,后者是“偶然的”。7 坡雖然未必在其小說創作中有意識地貫徹這樣的邏輯理念,但從他在《我發現了》及《頁邊集》 ( “ Marginalia” )中數次提及萊布尼茨來看( Eureka 136) ,可以判斷他圍繞文學語義真值的邏輯維度所給予的獨特觀照;如坡在《我發現了》“前言”處的開宗明義所示:此“真理之書”乃是獻給那些“基于所感而非基于所思”的人( Eureka 5) 。坡的意思是,邏輯當屬“先天”之物。有趣的是,這個觀念日后亦同樣成為維特根斯坦眼中人類思維的本性所在。8 或許,要理解坡的直覺邏輯,最佳的方式莫過于回到康德那里體驗所謂的“知識完備”那一概念——康德將其劃分為“感性完備”與“邏輯完備”,前者在于“知識與主體相符合”,缺乏普遍有效的客觀法則,但是卻因為包含著“主觀的普遍愉快的根據”(也即“美”)而能夠“在直觀中產生快感”;后者則是“以其與客體相符合為根據”,依賴于“普遍有效的法則”。盡管做出上述區分,康德依舊特別提醒我們兩者之間存在合作的潛能,如其所言,“本質的感性完備是與邏輯的完備相容的,并且可以與邏輯的完備極好地結合起來”;在康德那里,“天才的特性和藝術便顯示在[……]邏輯的完備與感性的完備的最大可能的協調中”9。不妨說,康德的邏輯理念為坡的邏輯直覺觀提供了不容忽視的哲學基礎。

1 熱衷于文字游戲的坡在此處刻意將亞里士多德的名字(Aristotle)拆分為Aries和Tottle,而Aries恰好是白羊(座),對應的動物是公羊(Ram);接著,他又取英國思想家弗朗西斯·培根的姓名之雙關意,將Bacon理解為bacon(熏豬肉),并進一步引申為公豬(Hog)。

2 此處的“穆勒先生”指的是英國19世紀著名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

3 Edgar Allan Poe. The Complete Poems and Stories of Edgar Allan Poe with Selections from His Critical Writing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64, pp. 686-688.

4 吉奧喬·阿甘本:《萬物的簽名:論方法》,尉光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6-17頁,第31-32頁。

5 Wai Chee Dimock. “Cognition as a Category of Literary Analysis,” in American Literature 67. 4 (1995), pp. 826-827.

6 關于坡的小說美學中的“真實觀”及其邏輯表征,詳見于雷:《愛倫·坡小說美學芻議》,載《外國文學》2015年第1期,第52-54頁。

7 陳波:《邏輯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6-77頁。

8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韓林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76頁。

9 康德:《邏輯學講義》,許景行譯,楊一之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5-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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