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主題與效果之爭

坡的小說詩學命題當中最為突出的莫過于那極具傳奇色彩的“美女之死” ( death of a beautiful woman) 。它一方面為批評界所津津樂道,而另一方面卻又總是被普通讀者乃至專業學者想當然,以為那不過是坡為了自圓其說而做出的權宜之計,抑或是為了屬人耳目而進行的故弄玄虛。在1846年4月《格雷厄姆雜志》上發表的《創作的哲學》一文中,坡通過一系列邏輯推衍得出一個著名的結論:“美女之死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富詩意的主題。”3然而由于《創作的哲學》本身在學術界歷來所遭遇的批評信任危機,坡的研究者當中事實上鮮有圍繞“美女之死”那一詩學邏輯加以嚴肅對待的。不過,筆者倒是注意到一個例外的情形:美國學者查爾斯·蔡爾德·沃爾卡特早在1941年即發表過一篇題為《坡的邏輯》的論文,破天荒地對“美女之死”的邏輯論證進行深度剖析。毋庸說,其最終的研究結論依舊還是為了證明坡的“邏輯理性”只可被視為“一種風格元素”,因此不必在文學虛構與科學真實之間做出區分。4 換言之,坡的邏輯理性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一種樣式主義。有趣的是,圍繞這樣一則連坡本人也并不否認的“研究結論”5,沃爾卡特卻在其整體的論證過程中將坡的邏輯推衍煞有介事地當成了邏輯學的真值評判,并在此基礎上試圖徹底顛覆坡的美學邏輯建構。沃爾卡特的核心依據在于從坡圍繞“美女之死”的邏輯推衍中發現了一個邏輯矛盾:“美”似乎陷入了“主題”與“效果”之間的模棱兩可。

批評界圍繞“坡的邏輯”這一話題所給予的關注往往著眼于抵達一個早有預設的結論:坡的邏輯話語乃是近乎“花拳繡腿”的虛張聲勢。譬如有學者將《創作的哲學》視為坡在19世紀初的機械狂熱時代為了迎合“美國的技術拜物論”所作,又或者如波德萊爾( Baudelaire)所暗示的,多少出于某種“諷刺意圖”而實施的“一點虛偽”6;即便對于《我發現了》那般高度“理性”的科普之作,美國學者斯圖亞特·萊文和蘇珊·F.萊文亦在表現出肯定之際流露出對坡的創作心態的不信任,如他們所指出:雖然坡熱衷于呈現自己作為“一位偉大的邏輯學家”之姿態,但那部作品的“騙術” ( bunko)依然是個確鑿的事實( Eureka xxii, 154) 。同樣地,沃爾卡特在《坡的邏輯》一文中試圖說明坡并非絕大多數研究者眼中那種“高度理性之人” ( Walcutt 438) ,而《創作的哲學》一文中圍繞那個“最富詩意的主題”所展開的理性推斷似乎僅僅說明,“坡的所謂邏輯”是何等混亂( Walcutt 443) 。沃爾卡特通過對坡在文章中所闡發的推衍進程予以細讀,認為坡時常在邏輯上混淆“主題” ( subject)與“效果” ( effect)這兩個概念:

我們很難確定坡所宣稱的“以‘美’為職責”究竟是指詩歌的主題還是效果,不過,當他接下來指出“凡果( effects)必直接起于因( causes) ”之際,“美” [在坡那里]似乎既是主題,也是效果:他先是混淆而后又糅合了詩歌的主題和效果(美學體驗[ aesthetic experience])……(Walcutt 440)

值得注意的是,沃爾卡特刻意在“效果”一詞后增加了一個夾注——“美學體驗”,清晰代表了其本人對“效果”這一概念的理解。但是,坡設置的局部話語語境并非基于修辭層面而是意指邏輯層面;他在此所討論的“ effects”并非作為“美學體驗”意義上的“效果” ,而是邏輯學意義上的“(結)果”,對應的是“因”。換言之,坡一方面肯定“美”是詩歌的主題,但另一方面也在明確強調自己更為關注圍繞“美”這一詩性主題究竟存在怎樣的“藝術法則”(因果關聯)。沃爾卡特在實施邏輯批判的同時卻頗為反諷地刻意摒棄邏輯話語的基本概念,恰恰忽視了坡的局部本真意圖。如坡所清晰地指出,“美”在詩歌中既是“氛圍” ( atmosphere)也是“本質” ( essence) ;“準確而言,人們提及‘美’之際,并非在表達一種品質而是在表達一種效果( effect)——他們指的是那種基于對美麗事物加以冥思而產生的強烈、純粹的靈魂之提升” 。 ( CW XIV 198)沃爾卡特借此判斷,坡所涉及的乃是“美”的藝術效果。然而坡在接下來的言論中再次提及“ effect”時,卻是以一種近乎輕微的轉折表明:他在此希望暫時拋開作為美學體驗的“效果”,轉而從邏輯學意義上分析“美”這一詩歌主題背后的因果關聯:“現在我之所以將‘美’視為詩歌的職責,不過是因為藝術自有其道,凡果必直接起于因” 。為了避免使讀者混淆“ effect”的多重意義,坡甚至還在這一論斷之后隨即補充說道,“目標( objects)的實現務必借助最能促其得以實現之渠道( means) ”。 ( CW XIV 198)這個類比關聯證明坡在此處更為強調的是“因果關系”中的“結果”,而非坡站在普通受眾的立場上所暗示的作為美學體驗的“效果”。換言之,坡并不滿足于追逐作為常識的“美”的“效果”,也同樣注重“美”的邏輯發生機制。

坡在“美女之死”的推衍進程中明確界定了三個概念:一是“美”(Beauty) ,也即“強烈的、純粹的靈魂之提升” ;二是“真” ( Truth) ,也即“智性的滿足” ;三是“情” ( Passion) ,也即所謂“心靈的激蕩” 。此分類乃是旨在說明上述三者在詩歌創作中的不同地位( “美”為上,“真”與“情”輔之)。然而,對于筆者而言尤為重要的是,“美” “真” “情”這三者在坡的邏輯體系中均明確被視為“目標” ( “結果” ) 。 ( CW XIV 197 -198)厘清基本語境之后,我們不妨重新審視沃爾卡特在文中所提供的邏輯批判路徑圖( Walcutt 443) :在他看來,坡首先對“主題”與“效果”這兩個概念加以混淆( subject=effect) ;其次,坡暗示“美” (注釋特別指出“美”即“效果” )與詩歌完全一致,也即“效果”創造詩歌( “ Beauty”/effect=poetry) ;再者,坡認為“一則陰郁的主題通過與‘美’發生關聯而變得富有詩意”( subject=poetry) ;最終得出結論:陰郁的主題因其富有詩意而富有詩意。

可以看出,為了讓坡陷入循環論證的“圈套”,沃爾卡特刻意將“美”與“陰郁”和“死亡”直接畫上了等號,但坡本人的意圖乃是說明:“陰郁”是詩歌的最佳“調性”,而“死亡”又是“最為陰郁的人間話題”,因此“死亡”能夠將詩歌的最佳“調性”發揮到“極致” ( supremeness) ;換言之,坡圍繞“憂傷”“陰郁”及“死亡”所做出的邏輯推衍其實是為了強化這樣一種概念,即“死亡”是詩歌的最佳“調性”。另一方面,沃爾卡特未曾注意到坡在推衍進程中對“ effect”一詞所持的游離立場:首先是作為“美”的“效果” ,也即美之“印象” ( impression) ;其次通過“凡果必直接起于因”那一公認的“藝術法則”將“效果”轉切為邏輯因果論意義上的“結果”。如此一來,坡的“效果論”實際上既肯定了“效果”作為“美學體驗”的重要價值,與此同時也更為強調“效/結果”在因果律意義上存在的合法性。在筆者看來,坡的邏輯推衍圖示理應如此呈現:

沃爾卡特試圖將坡逼入邏輯悖論之中,但他忽略了最明顯的一點:“美”既是“主題”亦為“效果”,這一命題并不違反矛盾律。在坡的美學邏輯當中,“效果”幾乎可被視為“主題”的隱喻,正如“美”與“美女”的關聯所暗示的那般;它與坡所調侃的英國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眼中所謂“一棵樹既是死的也是活的” ( Eureka 13-14)那一類命題截然不同。在坡看來,“美”的主題與“美”的效果可謂是相輔相成,共同完成其詩學建構,唯有這般方可“盡善盡美” ( perfection at all points) 。坡的邏輯推衍如下:(1)先明確主題——“美”是詩歌的“唯一合理范疇” ( the sole legitimate province);(2)再分析主題(效果)得以實現的因果律——首先,“有一種愉悅源自對美麗事物的冥思”,它同時具備“最強烈、最激揚和最純粹”這三個特質。因此,當人們談論“美”之際,乃是指“強烈而純粹的‘靈魂’的升華”這樣一種“效果”;其次,藝術之道強調直接的因果關聯,也即“目標的實現務必借助最能促其得以實現之手段”(“凡果必直接起于因”),而詩歌無疑是“最易于”實現靈魂升華的渠道——詩歌這一藝術形式是“因”,靈魂升華是“果”(CW XIV 198)。與此同時,一旦靈魂升華從“結果”變為“效果”,即又使得自己反過來成為詩歌藝術的形式之“因”。

坡在《我發現了》中特別強調對“人的建構” ( human constructions)與“神的建構” ( Divine constructions)做出甄別;對坡而言,前者只注重從“因”到“果”的直線因果律,而后者卻突出“因”與“果”之間的“互惠性”( reciprocity) ,也即“果”務必對“因”產生“反作用”——“因”與“果”能夠“在任何時刻”發生反轉:“因”可為“果” ,反之亦然,以至于我們“無法絕對分清彼此” ;“就虛構文學的情節建構而言,我們對于任何一則事件的安排,務必做到無法甄別它究竟是緣起于還是作用于其他事件” ( Eureka 88-89) 。在此,我們有必要將英國人類學家貝特森的深刻見解視為對坡的詩學邏輯所作的一則腳注,如其指出:“邏輯世界往往規避‘循環論證’,但因果循環序列又恰恰是現實世界的組織原則而非例外”;甚至于生物有機體(包括人類自身)的“互動與內部組織性”均無法通過常規邏輯去描述。7 在此意義上,坡的詩學邏輯圍繞“主題”與“效果”所形成的某種循環回路不僅算不上一種邏輯缺陷,反倒是借助獨特的詩學視角揭示了“美”作為宇宙的普遍秩序而預設的內在規定性。正如列斐伏爾從人類的生命節奏(vital rhythm)中揭示的循環特質——雖然自然時間循環往復,但卻不會產生線性時間的乏味,正相反,“每一次饑渴都是新鮮的”8

1 Edgar Allan Poe. Eureka, pp. 50-51.下文凡出自該著作的引文均直接以作品標題與引文出處頁碼在括號中隨文標示,不另作注。

2 就這一點而言,坡與現代科學思維邏輯產生了某種跨越時空的碰撞,如美國控制論奠基人諾伯特·維納所指出的:“承認世界中有著一個非完全決定論的、幾乎是非理性的要素,這在某一方面講來,和弗洛伊德之承認人類行為和思想中有著一個根深蒂固的非理性的成分,是并行不悖的。”(N.維納:《人有人的用處——控制論和社會》,陳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4-5頁。)

3 James A. Harrison, 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Edgar Allan Poe, Vol. XIV. p. 201.下文凡出自該多卷本全集的引文均直接以縮寫詞“ CW” 、卷數與頁碼在括號中隨文標示,不另作注。

4 Charles Child Walcutt, “ The Logic of Poe,” in College English, Vol. 2, No. 5 ( Feb. , 1941), p. 444. 下文凡出自該文獻的引文均直接以作者姓氏與引文出處頁碼在括號中隨文標示,不另作注。

5 坡曾在給好友庫克(Philip P. Cooke)的書信中寫道:“[我的那些]推理故事之所以受歡迎,主要還是在于它們的新樣式。我并非說它們缺乏精妙之處——而是說人們將它們看得過于精妙——僅僅因其所表現出來的方法或方法之架勢(air of method)。”(CW XVII 265)

6 John Tresch. “‘The Potent Magic of Verisimilitude’: Edgar Allan Poe Within the Mechanical Age,” in 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Vol. 30, No. 3 ( 1997 ), p. 289.

7 Gregory Bateson. Mind and Nature: A Necessary Unity. Cresskill: Hampton Press, Inc. , 2002, pp. 18-19.

8 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 III. Trans. Gregory Elliot. London: Verso, 2005, p. 129.

主站蜘蛛池模板: 蒙城县| 汽车| 许昌市| 团风县| 晋州市| 敦化市| 新密市| 英德市| 缙云县| 永福县| 固始县| 肥东县| 微山县| 永新县| 富阳市| 杭州市| 湘乡市| 平昌县| 临清市| 云霄县| 枣庄市| 大埔区| 黑水县| 曲阳县| 顺昌县| 呼图壁县| 德保县| 花莲市| 栖霞市| 凤庆县| 托克托县| 胶州市| 轮台县| 永新县| 临武县| 息烽县| 浑源县| 万载县| 普安县| 房产| 柘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