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心理學:一門學科,一種資源
- 王麗萍
- 10408字
- 2025-03-28 20:25:59
第二節 政治心理學的心理學淵源
作為政治心理學的重要發展基點,心理學對于政治心理學的發展在歷史上曾起過決定性的作用,在今天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影響。在當代政治學家的作品中更是隨處可見心理學的假設,包括那些自認為并非政治心理學家的人的研究或并非“行為主義信念”擁護者的作品。可以說,對于行為、人格、感知、動機、認知和人際互動等原則的依賴貫穿整個政治學。當然,這些心理學原則往往介于不被言明(unstated)和不被承認(unacknowledged)之間。1
人類心理在本質上直接指導或間接暗示了人類行為。因此,對人類心理的研究也是對人類行為的研究。一般認為,人類的行為是人類有機體與其所處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是二者之間一種特定的函數關系,用公式可表達為:

其中,B(behavior)代表所有可觀察的人類行為,O(organism)是有機體,E(environment)則是人類活動于其中的環境。2人類行為取決于人類生物有機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已成為人們的共識,但對于在這一相互作用過程中哪一個因素更重要則有不同的認識。具體而言,分歧在于是將生物有機體作為行為的決定因素,還是將環境作為行為的決定因素。這些不同觀點將研究者劃分為不同的陣營。3
一、將生物有機體作為行為的決定因素
早在政治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出現以前,人們對生物有機體的社會重要性就產生了較為廣泛的興趣。1859年,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在其《物種起源》( The Origin of Species, 1859)一書中表明了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有機連續性。當時,這一觀點正如早前關于地球不是宇宙中心的觀點一樣,對人類自我中心主義者造成了很大沖擊。這一觀點同時表明,人類行為幾乎是由其無法意識到的力量控制的。也就是說,人們用來解釋其行為的大多數有意識的理由,是其無意識力量的理性化。4達爾文是在體質上將人類置于生物有機體范疇,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則致力于在精神上將人類置于生物有機體范疇。弗洛伊德將人的心理過程概念化為一個三重情結: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the id)是完全由無意識操縱的原始生物驅力;自我(the ego)是構成知覺和思維的過程,部分由意識操縱,部分由無意識操縱,具有使我們適應現實世界的競爭功能,是本我和超我之間的仲裁者;超我(the superego)是由意識和無意識共同操縱的,其類似于良心,但也部分受到無意識的影響。成人行為常常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間相互作用的函數,其總的目的是保存物種。在弗洛伊德的概念體系中,體現本我的力比多(libido)不僅是人們之間性的紐帶,還是維系人們社會與政治關系的紐帶。盡管文明會壓抑人們對性的要求而使其產生深刻的焦慮,但也因此具有了必要的抑制功能,使人們對性的欲求轉向其他可能的社會和文化活動。文明是一種必要的外部控制源泉。在個體的成長過程中,這種外部控制力量逐漸內化于個體。這種內化是文明確立、維持和進步的必要組成部分,弗洛伊德稱之為超我,并將它等同于良心。在連續不斷的人際與代際互動過程中,個體與文明都獲得了發展并成為永恒。5
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是弗洛伊德較早的弟子,但他卻在思想淵源上割斷了與弗洛伊德的關系。在他看來,弗洛伊德將全部注意力放在性以及性的驅動力上,而沒有關注社會對行為的影響。在出版于1927年的《理解人性》( Understanding Human Nature)一書中,阿德勒指出,性不過是人類意圖獲得優越性的諸多表現之一,當這一努力受挫時,個體便會產生“自卑情結”。阿德勒認為,個體可以通過培養其“社會情感”(social feeling)來擺脫自卑情結,而社會情感正是個體在與其他人的互動過程中形成的共同體意識。在阿德勒看來,這種社會情感以及與他人的共情認同,是與性沖動并不存在必然聯系的內在傾向。移情作用使人們受他人的影響成為可能,特別是在童年期受父母的影響。這種“權威影響”(authoritative influence)可以向個體灌輸一種無理由服從的習慣,尤其是對公共權威人物的服從。移情作用、權威以及這種沒有理由的服從可以帶來種族仇恨(種族中心主義)、死刑和戰爭。因此,要使社會和諧廣泛存在,就必須維持具體的和普遍的移情作用之間謹慎的平衡。6
弗洛伊德與阿德勒之間最引人關注的差異在于,他們有關個體內部沖突的截然不同的觀點。弗洛伊德將沖突描述為個體內在動力的沖突,即生命本能與死亡本能之間的沖突。阿德勒則認為,內部沖突源于環境安撫個體社會情感的失敗。如果個體的這種情感得到適當的安撫,每個人都會“感到自己與他人是聯系在一起的”,從而將“和諧的幸福”(welfare of harmony)內化為自我的組成部分。
在弗洛伊德所確立的精神分析的基礎上,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發展和擴大了對廣泛的社會與政治現象的分析。他認為,盡管存在人類共同的某些特定需要,但人的本質、人的激情與焦慮卻是文化的產物。也許是同樣受到了馬克思的影響,弗洛姆關注在整個人類、整個文明中產生了精神危機的社會與文化基質。在他看來,西方文明所面臨的主要危機,來自內在于成長中的個體(a developing individual)的兩種趨勢的相互作用:“自我力量的增強”(growth of self-strength)和“不斷增加的孤獨感”(growing aloneness)。二者共同作用造成了是獨立還是相互依賴的困境。個體頭腦中的這一困境在現代世界中因個體嚴重受挫而不能得到適當的解決,進而傾向產生所謂的權威人格(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由于歷史與現實的原因,這種人格類型在德國中下層非常普遍,并顯露其“無權、焦慮和孤立”的強烈感覺,結果導致了一種施虐受虐狂式的“對權勢者的愛”和“對無權者的恨”(a sado-masochistic “love for the powerful”and “hatred for the powerless”)。7弗洛姆將一些非核心特征,如小氣(pettiness)、敵視和禁欲主義等,也納入這一人格類型中。
麥獨孤(William McDougall,1871—1938)是與弗洛伊德同時代的英國心理學家,受到了美國早期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特別是其于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一書的影響。麥獨孤在心理學嚴格的實驗室訓練基礎上開始了其職業生涯,但其主要貢獻卻與實驗室無直接關系,也并未受到維也納心理學派的影響。他出版于1908年的《社會心理學導論》( An Introduction to Social Psychology ),在英國和美國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中,麥獨孤列舉并分析了七種基本本能,并將每一種本能與一種情緒聯系起來:逃避與恐懼(flight and fear)、反感與厭惡(repulsion and disgust)、好奇與驚訝(curiosity and wonder)、好斗與憤怒(pugnacity and anger)、自卑與消極情緒(self-abasement and negative feeling)、自信與積極情緒(self-assertion and positive feeling)、母性與溫和情緒(the parental feeling and the tender emotion)等。之后,他又增加了生殖(性)(reproduction [sex])、求食(eating)、合群(gregariousness)、獲得(acquisition)和建造(construction)等幾種本能。后來麥獨孤放棄了使用本能這一概念,而以“行為傾向”一詞取而代之。8麥獨孤將內在傾向或歸因于自我保存的本能——以源于達爾文生物學的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為基礎,或歸因于弗洛伊德所說的作為生命沖動的性本能。
亨利·莫里(Henry A. Murray,1893—1988)在1938年出版的《人格探索》( Exploration in Personality )一書中,發展了麥獨孤提出的基本需要量表。莫里將需要視作“一種有機體潛質或在特定條件下的反應狀態。它是一個有機體的一種蟄伏的屬性”。他認為,所有的需要都是以有秩序的方式趨向令人滿意或不滿意的結果的源于內部的特定“驅力”。與有機體的需要相關的是環境的“壓力”(press)——它“或者是有損于有機體的一種威脅,或者是有益于有機體的一個希望”。9不同于弗洛伊德對基本內驅力的過分簡化的分析,莫里的分析則基于對細節的描述。
戴維·麥克萊蘭(David McClelland,1917—1998)從研究莫里的基本需要量表出發,首次向日后被馬克斯·韋伯主要從社會學角度在理論上加以分析的問題,發起了心理學意義上的經驗性進攻。這個問題就是韋伯所說的新教倫理——努力工作、節儉、趨向物質財富創造的確信未來的傾向等。麥克萊蘭認為這些傾向在天主教國家、社會主義國家、西方國家和東方國家同樣存在。在他看來,對成就的需要是人類基本的共同需要,而這一需要又與現代化進程聯系在一起。麥克萊蘭的行為研究表明了制度分析的不充分。他指出,并非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或新教自發地激活了成就需要。這一以有機體為基礎的需要在前現代社會處于休眠狀態,一旦適宜的環境出現,它就變得活躍起來,而不管伴隨其發展過程的意識形態和制度結構如何。10
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Maslow,1908—1970)所發展的需要理論介于還原論(或簡化論)與演繹論之間,與弗洛伊德過分簡約的理論和莫里比較瑣碎的列舉相比,其理論更適用于政治分析。馬斯洛將需要具體化為五種類型或五個層次:物質需要、安全需要、社會友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將需要劃分為不同層次,對政治與社會分析至關重要。馬斯洛認為,個體在較低層次的需要得到滿足之前,不會尋求在此之上的需要的滿足。需要的優先滿足順序和層次理念,使在別的觀點看來可能是非理性的政治行為變得可以解釋了。譬如,饑餓中的個體是不會關注政治的,即使參與政治會為他帶來食物。又如,一個不為社會所接受和關愛的個體將執著于對社會情感的需要而不會產生對政治的關切。11
其后的學者,如詹姆斯·戴維斯(James C. Davies)、若埃爾·阿羅諾夫(Joel Aronoff)、羅納德·英格爾哈特(Ronald Inglehart)以及珍妮·克努森等,則在理論方面和經驗方面探討了需要層次理論的政治含義。12同時,馬斯洛以后的學者對需要層次理論也提出了很多批評。這些批評主要集中于安全作為需要的一個層次與其他層次不一致,它似乎在作為工具的意義上與其他需要聯系在一起:人們在尋求物質、愛、尊重與自我實現等需要的滿足時,同樣渴望獲得安全感。此外,當其他兩項工具性需要即知識和權力與安全結合在一起時,需要體系將會更為一致。
在動機心理學家中,從弗洛伊德到莫里和馬斯洛等人都十分注重有機體的作用,而阿德勒、弗洛姆除此之外對環境的影響也非常重視。心理分析學家哈里·斯塔克·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 1892—1949)對環境的作用則更為偏重。他認為個體必須適應環境,因而在其行為研究中更為強調環境的影響。在他看來,罹患精神疾病的人一般是那些在處理人際關系方面失敗的人;相反,精神健康的人能夠根據他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的規范來調整自己的行為。與此相對,“激進的人”只根據其所處群體的規范調整自己的行為,而其所屬群體相對于外部世界而言卻是偏執和多疑的,其價值規范也只是為激進者的破壞性沖動進行辯護。13
實際上,從弗洛伊德到沙利文都強調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的作用,而環境的影響在其中一些研究者的理論中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強調。
二、將環境作為行為的決定因素
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1849—1936)是心理學中環境決定論的鼻祖,與弗洛伊德生活于同一時期。巴甫洛夫認為,本能不過是對內部與外部刺激的反應。在《條件反射》( Conditioned Reflexes , 1927)一書中,他指出,較高級的脊椎動物都可以通過學習和訓練,將信號刺激(條件刺激)與非信號刺激(無條件刺激)聯系起來。巴甫洛夫的研究為其后的現代學習理論奠定了基礎,也因其相容于當時的主流社會意識形態而受到了新生的蘇維埃政權的支持。
美國心理學家華生(John B. Watson,1878—1958)繼承了巴甫洛夫的思想,更是將這一理論發揮到了極致。他認為,饑餓是一種胃的收縮,而思想則是一系列肌肉運動。“給我一打健康的嬰兒,……不管他們的才能、愛好、傾向、能力、天職以及其先輩的種族如何,我保證將隨機挑選出來的嬰兒培養成我所選擇的任何特定類型的人——醫生、律師、藝術家、商界領袖,甚至是乞丐和竊賊。”14這段話也成為環境決定論者批判本能論者的經典表述。
華生與巴甫洛夫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社會,但他們都是刺激—反應心理學的堅定信仰者。顯然,將刺激—反應心理學運用于分析不同意識形態、不同社會與政治體系是可能的。15
作為行為主義者,斯金納(B. F. Skinner, 1904—1990)因襲了巴甫洛夫和華生的傳統,但他對行為研究卻有著根本不同的看法。斯金納強調對行為進行細心的觀察,并輔之以謹慎的歸納。他反對以生理過程和變化來解釋行為,并提出人類行為屬于操作性行為,這種行為并非由特定刺激自動而有規律地引起,而是依靠活動的結果來維持。同時,斯金納坦率地直面刺激—反應心理學的社會與政治含義。他于1948年出版的小說《瓦爾登湖第二》( Walden Two,也譯《桃源二村》),描繪了用操作性條件作用原理建立烏托邦社會的設想。在這本書中,他認為人們往往不愿自己做出決定,而更希望由那些理解他們的人來管理。于是,管理者必須訓練有素,從而能夠成功地使人們接受他們希望獲得但卻不知如何獲得的社會和諧與美好生活。16
在1971年出版的《超越自由與尊嚴》( 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一書中,斯金納在《瓦爾登湖第二》中的極端精英主義立場有所后退,轉而強調個體的自我控制,但其基本假設仍然是環境決定并控制著行為。斯金納認為,人之所以會產生擁有自由或缺乏自由的感覺,是因為某些人受到了虐待和懲罰。他相信,尊嚴的概念來自一種錯誤的信念,即我們要對我們的所作所為負責。因此,當某人采取某種適宜行為時,我們不應贊揚他;而當他采取某種錯誤行為時,我們也不應責備他。贊揚促成了尊嚴。贊揚、責備和自由轉而導致我們錯誤的自律感。斯金納期待國家的消亡,但問題是:在國家消亡之前要建立什么樣的控制,以及由誰來建立這些控制。斯金納的研究和著述引發了許多爭論與批評,但也為他贏得了極大的聲譽。17“斯金納已經成為一種象征,他已經超出了他本人。在民眾的想象中,斯金納似乎是一個神話般的領袖人物,這一點正在征服更多的人。他扮演了科學健將、普羅米修斯那樣的盜火者、杰出的技術專家以及技術專家的訓導者之類的角色。”18
行為主義者因其表現出對人道的同情及負責任的關切,有時被與列寧主義者相提并論,而如何評價控制的適當性則是他們共同面對的問題。
還有一類研究者不能完全歸入行為主義者,他們是主要由格式塔主義者(gestaltists)構成的情境主義者(situationalists)。情境主義者對行為的分析主要依據行動的現時情境,而不是歷史情境。弗洛伊德及其繼承者重視患者的人際關系史,行為主義者關注簡單信號刺激對行為的影響,情境主義者則考慮社會中那些可稱為面對面群體或近群體(proximal group)的小群組對行為所能產生的復雜而強大的影響。
與此相關的最具創意的研究是穆扎費爾·謝里夫(Muzafer Sherif,1906—1988)基于游動效應(autokinetic effect,也譯自動效應)完成的。1935年,謝里夫在實驗室里運用似動錯覺(也稱游動錯覺)來研究社會規范,并得出了社會參照群體可影響人們的感知的結論。這一研究成為從眾研究的重要基礎,也賦予游動效應重要的社會維度。其后,1951年的阿希實驗進一步研究了一致性壓力對意見形成的影響。19
與此相關,美國耶魯大學幾位心理學家的研究則發現,受眾的意見會因傳播者而發生改變。20不僅如此,個體在其信念或態度出現不一致時也會做出某種改變。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1919—1989)在其《認知失調理論》( A Theory of Cognitive Dissonance,1957)一書中提出了一種態度改變理論,即每個人都有確立一致信念的不可壓抑的需要——不僅要使一個信念和另一個信念保持一致,還要使信念與行動取得和諧。當個體態度與其行為不一致時,就會產生認知不和諧的狀態,即出現認知失調,從而導致心理緊張。改變認知、增加新的認知、改變認知的相對重要性以及改變行為等,是個體消除緊張并恢復認知和諧的不同方式。21
在強調環境作用的理論中,前面討論涉及的理論甚少關注有機體的作用。不同于這些理論和研究,發展主義心理學強調個體成長過程中有機體與環境的互動。20世紀50年代,哈里·哈洛(Harry Harlow,1905—1981)與同事合作發表了一份研究報告,研究對象是在出生時就被從母親身邊帶走的猴子。報告表明,隨著這些猴子的成長,它們與那些正常生長且年齡相仿的猴子一起玩耍的能力較差;此外,當它們在生理上發育成熟時卻對性沒有興趣。兒童心理學家勒內·斯匹茨(René Spitz,1887—1974)也觀察到了類似的現象。他研究了被從母親身邊帶走的孩子的成長情況,得出了與哈洛所研究的猴子大致相同的結果。在其所研究的91名嬰兒中,有34個在他們的第二個生日之前便夭折了。瑞士心理學家讓·皮亞杰(Jean Piaget,1896—1980)通過對在普通環境中成長的正常兒童的觀察發現,兒童在六七歲的時候就逐漸發展出關于對與錯的準則和判斷。22
一些理論家還嘗試將個體發展過程中連續的階段加以整合。埃里克·埃里克森在《童年與社會》( Childhood and Society,1950)一書中將從嬰兒期到成熟高峰期的八個階段概念化為:基本信任、自主、主動、勤奮、同一性(認同)、親密、生殖和自我完善。其中,每一階段以前一階段的發展為基礎,如果某一階段發展失敗,個人將不能實現下一階段的正常發展。23在此基礎上,勞倫斯·科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1927—1987)又進一步發展了人類發展階段理論。他描述了道德發展過程中的六個階段,即處于成長過程中的兒童漸次改變其行為基礎,從而與如下原則保持一致:(1)規避懲罰;(2)獲得獎賞;(3)避免不贊成;(4)“避免合法權威的懲戒和犯罪”;(5)保持對依據共同體利益進行判斷的公正的旁觀者的尊重;(6)“避免自我譴責”。24
三、宏觀環境對行為的影響
人際互動以及環境對個體行為的直接作用,都可看作環境影響人類行為的直接原因(近因)。此外,大環境特別是宏大的社會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同樣是研究者關注的問題。譬如,現代化、工業化、移民潮等就常常構成影響個體或群體卷入社會與政治的宏闊社會環境。這類影響可以視為環境對行為的中介影響和末端影響。相關研究一般假定個體的作用不存在差異且相對消極。一些社會學家對可產生中介影響和末端影響的宏觀環境進行了深入系統的研究,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心理學的研究視野。
馬克思在人類心理方面曾是一個發展主義者,但后來他將視野擴展到了決定人類行為的更廣闊的社會環境,即宏大社會體系中不同階級的相互作用:封建地主與反對封建制度的農民之間的對立,資本家與反抗資本主義制度的無產者的對立。其中,后一種反抗推動了無產者的聯合,他們最終產生了有關其共同利益的意識。在常識層面上,這種分析具有重要的心理學意義。25 在宏大社會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方面,社會學家對心理學理論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在《社會分工論》( 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Society,1893)一書中,就工業化對個人所產生的影響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在這本書中,涂爾干從他的格言“一個原因產生一個結果”出發,論證了兩種社會傾向,即人們的社會相似性和社會差異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兩種類型的社會團結。其中,社會相似性以簡單的社會分工(以及社會中個人的相應同質性)為基礎,由同一社會中普通市民所共有的信念和情感構成。這種共同的道德意識堅持維護同一性,由此促成的團結是機械的,其中包含對偏離這種同一性的自動的、嚴厲的懲罰。分工的擴大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成員道德意識的個性化,產生了不同于機械團結的另一種類型的團結。它的形成是由于專業化作用所促成的利益異質性得到了緩和、調節和控制,是一種有機團結。基于此,涂爾干強調勞動分工是社會團結的重要源泉。工業化過程中出現的城市、工廠以及工作的專門化,一方面使人們的生活變得疏遠和程式化,另一方面又使人們獲得了空前的解放,因為那些為貧窮所困的人只可能關心自己的生存和物質需要。因此,生活于原始農業社會的個人從來沒有像工業社會中的個人一樣感到自由。26
同樣作為社會學家,威廉·I. 托馬斯(William I. Thomas, 1863—1947)花費了數十年時間,對波蘭貧苦農民移民芝加哥后所面臨的巨大社會適應問題進行了研究,并由此發展出一套非常系統的心理學理論。他與弗洛里安·茲納涅茨基(Florian Znaniecki)在1918年合作出版了《身處歐美的波蘭農民》( The Polish Peasant in Europe and America)一書,報告了這一研究的發現,即個體與環境相互影響和制約,個體根據其“愿望”(wishes)與傾向界定和解決問題,并以此來改變環境。在華生提出的有關恐懼、憤怒和愛的“條件反射”的基礎上,威廉·I .托馬斯在后來出版的《不適應的少女》( The Unadjusted Girl,1923)一書中,發展了對“愿望”的全新詮釋,即支配個體行為的動力是對新的體驗、安全、反應和承認的渴望。27
社會學家羅伯特·林德(Robert S. Lynd,1892—1970)和海倫·林德(Helen Merrell Lynd,1896—1982)夫婦通過對城市人群進行訪談,研究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政治)互動方式,尤其是其工作、家庭生活、教育、休閑、參加教會活動以及參與政治的模式。他們的研究表明,大量現象都可經由與普通人的直接接觸而得到研究。林德夫婦通過運用文化人類學的一些方法及對問卷調查資料進行量化分析,確立了社會學與政治學基礎性研究的新方向。28
20世紀50年代,阿多諾、弗倫克爾-布倫瑞克、萊文森和桑福德等學者合作,發表了《權威人格》一書。在這本脫胎于弗洛姆對(納粹)權威人格描述的著作中,幾位作者分析了產生權威人格的社會基礎,以及這種人格類型與法西斯主義、民主等政治現象的關系。這本著作盡管在研究方法方面還有些粗糙,在政治概念的使用方面也不夠成熟,但它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最具影響力的一部著作,也是最早將心理學概念與政治學概念聯系起來的一次明確嘗試”29。
保羅·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1901—1976)是政治態度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他對影響政治偏好的社會經濟地位、宗教等或穩定或變化的社會特征進行了深入研究。其中,他在美國俄亥俄州伊利縣進行的針對1940年美國大選期間的民意的研究,早已成為社會心理學和大眾傳播研究的經典,1944年出版的《人民的選擇》( The People’s Choice: How the Voter Makes Up His Mind in a Presidential Campaign )也成為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30
在民意相關研究領域,美國密歇根大學調查研究中心(University of Michigan Survey Research Center)在20世紀60年代對穩定政體中民意的形成進行了最集中也是最廣泛的研究,在70年代又對導致暴亂和政治動蕩的公眾態度進行了分析,只是還沒有涉及對催生政治暴力的個人與社會傾向的研究。
不同于政治態度研究領域的其他學者,丹尼爾·勒納和沃爾特·羅斯托的研究興趣不在于穩定的民主政治中的民意,他們關注的是政治發展過程中的社會與心理維度。勒納通過對若干中東國家的研究,得出了一些可運用于世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重要概念和發現。他強調,共同體意識(community sense)和一個公民對其同胞的同理心/移情作用(empathy)是現代化的一個重要先決條件。作為經濟史學家,羅斯托通過他所創造的神奇短語“期望不斷上升的革命”(the revolution of rising expectations),揭示了特定條件下促使人們趨向物質發展的“傾向”(propensities),由此強調了其理論的心理基礎。31
心理學是政治心理學發展的基點,心理學家對早期政治心理學的發展做出了最為重要的貢獻。在作為獨立學科的政治心理學的產生與發展過程中,精神分析學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等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者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種影響至今仍在持續。
1 Neil J. Kressel, ed., Political Psychology: Classic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 New York, NY: Paragon House Publishers, 1993, p. 1.
2 也有學者將這一公式表達為: B = f (P, E )。其中B仍表示行為,P表示個性或人格(personality),E則代表環境特征(environment character)。
3 參見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4 〔英〕達爾文:《物種起源》,舒德干等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5 參見〔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徐胤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滿》,嚴志軍、張沫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
6 參見〔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理解人性》,陳太勝、陳文穎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
7 參見〔美〕埃里希·弗羅姆:《逃避自由》,劉林海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8 〔英〕威廉·麥獨孤:《社會心理學導論》,俞國良等譯,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9 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10 David C. McClelland, The Achieving Society, New York, NY: Free Press, 1967.
11 〔美〕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程朝翔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12 James Chowning Davies, Human Nature in Politics: The Dynamics of Political Behavior, New York, NY: Wiley, 1963, Ch.1, Ch. 2; Joel Aronoff, Psychological Needs and Cultural Systems: A Case Study, Princeton, NJ: Van Nostrand, 1967; Ronald Inglehart, “The Silent Revolution in Europe:Intergenerational Change in Post-Industrial Societi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65, No. 4, 1971, pp. 991-1017; Jeanne N. Knutson, The Human Basis of the Polity: A Psychological Study of Political Men, Chicago, IL: Aldine-Atherton, 1972.
13 Harry Stack Sullivan, “Conceptions of Modern Psychiatry”, Psychiatry, Vol. 3, No. 1, 1940, pp. 1-117. 轉引自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14 John B. Watson, Behaviorism,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p. 104.
15 參見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16 〔美〕 B. F. 斯金納:《瓦爾登湖第二》,王之光、樊凡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
17 參見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18 〔美〕 N. 格特曼:《論斯金納和赫爾:回憶與推測》,《美國心理學家》第32卷(1977年5月),第322頁。轉引自〔美〕A. R. 吉爾根:《當代美國心理學》,劉力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34頁。
19 Muzafer Sherif, The Psychology of Social Norms, New York, NY: Harper Collins, 1936;Solomon E. Asch, “Opinions and Social Pressure”, Scientific American, Vol. 193, No. 5, 1955, pp. 31-35.
20 Carl I. Hovland, Irving L. Janis and Harold H. Kelley, Communication and Persuasion: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Opinion Chang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3.
21 參見〔美〕利昂·費斯汀格:《認知失調理論》,鄭全全譯,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22 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23 Erik H. Erikson, Childhood and Society, New York, NY: W. W. Norton, 1950.
24 Lawrence Kohlberg, “Development of Moral Character and Moral Ideology”, in Martin L. Hoffman and Lois W. Hoffman, eds., Review of Child Development Research, Vol. 1, New York, NY:Russell Sage, 1964. 轉引自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25 有觀點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在窮人中發展共同利益意識影響巨大,但這種影響卻是基于一種道德認同而非知識的可靠性。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 16.
26 參見〔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美〕尼爾·J.斯梅爾塞:《社會科學的比較方法》,王宏周、張平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90頁。
27 〔美〕W. I. 托馬斯、〔波蘭〕F.茲納涅茨基:《身處歐美的波蘭農民:一部移民史經典》,張友云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美〕W. I. 托馬斯:《不適應的少女:行為分析的案例和觀點》,錢軍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28 Robert Staughton Lynd and Helen Merrell Lynd, Middletown in Transition: A Study in Cultural Conflicts, New York, NY: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65; 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p. 1-27.
29 James Chowning Davies, “Where From and Where To?”, in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 p. 17.
30 〔美〕保羅·F. 拉扎斯菲爾德、伯納德·貝雷爾森、黑茲爾·高德特:《人民的選擇——選民如何在總統選戰中做決定(第三版)》,唐茜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31 參見Daniel Lerner, The Passing of Traditional Society: Modernizing the Middle East, Glencoe, IL: Free Press, 1958; 〔美〕 W. W. 羅斯托:《經濟增長的階段》,郭熙保、王松茂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