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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現代政治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自19世紀末產生以來,在其最初的幾十年中似乎忽略了兩個基本現象:一是人對政治制度的影響(反之亦然),一是急劇的社會變遷對人與制度的影響。直到20世紀50年代,政治學與心理學之間的聯系以及早期的相關研究才得到承認,而政治心理學則經歷了漫長的“前學科”階段,直至70年代才發展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在很大程度上,所有政治學理論本質上都是心理學的——因為它們“常常含蓄地建立在有關人們如何思考和感受的基礎上”1。有關政治和政治學的這種認識,實際上就是政治心理學發展的邏輯起點。人類心理在本質上直接導向或間接暗示了人類行為,對人類心理的研究也是對人類行為的研究。

一、尋求學科身份:政治心理學從一個概念到一門學科

政治心理學由一個概念發展為一門獨立學科,經歷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1860年,德國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1826—1905)在其三卷本著作《歷史上的人》( Man in History)中第一次使用“political psychology”一詞,而政治心理學在大約一百年后才確立了獨立的學科地位和比較明確的學科身份。政治心理學長達一個世紀的尋求學科身份的過程,是一個傳統學術研究領域發展為現代學科的過程。它一方面從屬于政治學尋求學科身份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表現出諸多方面的獨特性。

科學研究領域應是可以界定的,也是需要界定的。籠統地說,作為一門學科,政治心理學是在政治學和心理學這兩個知識領域的邊界進行探索。因此,作為一門交叉學科,政治心理學具有一般交叉學科可能有的跨學科優勢,同時也可能面臨淪為邊緣學科的窘境。政治心理學在學科研究的主要問題或問題領域、研究方法、研究路徑、學科理論、研究結論等諸多方面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使得界定這一學科非常困難。

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政治心理學發展成為一個專門知識領域和獨立學科以來,界定這一學科所遭遇的問題,或學者們嘗試界定的偶或有之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政治心理學所面臨的學科困境。在這種意義上,對學科研究基本原則的明確表述或可理解為對學科本身的一種界定。有學者以政治心理學的五個基本原則回應了“政治心理學是什么”的問題:政治心理學研究的焦點是政治現象與心理現象的相互作用,政治心理學研究應回應和關切社會問題,政治心理學應重視社會環境的影響,過程研究和結果研究同樣重要,要接受資料獲取方法的多樣性。2

于是,研究者或將政治心理學界定為對潛在于政治判斷和決策的心理過程的研究,或將其界定為有關人們如何思考政治以及這一過程如何影響其政治行為的研究。3即使基于這樣的界定,由于心理過程的復雜性,政治心理學學科研究的范疇依舊非常龐雜。

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些研究者對學科重要問題領域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總結,為尚不成熟的政治心理學確立了基本框架,也繪制了初步的知識地圖。其中,1973年由珍妮·克努森(Jeanne N.Knutson)主編的《政治心理學手冊》(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在政治心理學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這部百科全書性質的著作涉及有關政治現象與心理現象之間內在聯系的諸多問題和問題領域,引起了人們對政治心理學的廣泛關注。自此,學者們圍繞這些問題和問題領域形成了一個國際性的網絡。1974年,威廉·斯通(William F. Stone)的《政治心理學》( The Psychology of Politics )出版。這本書雖然只是圍繞政治心理學的若干主題進行討論,但仍被認為是確立了政治心理學學科地位的重要文獻。其后,出版于1986年的由瑪格麗特·赫爾曼(Margaret G. Hermann)主編的《政治心理學:當代問題與爭論》( Political Psychology: Contemporary Problems and Issues ),也 是 影 響人們對于政治心理學學科本身的理解并為這一學科定位的重要研究集成。4由此,政治心理學不僅已發展為一門獨立學科,諸多重要問題領域的研究也日漸豐富。

心理分析一直是政治分析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相對于政治學諸分支與政治學的關系,政治心理學是一個較為疏離的研究領域,與政治學學科整體的關系似乎并不明確。特別是在課程設置及教學等方面,政治心理學遠沒有像政治學的其他分支學科那樣受到重視。政治心理學已經發展為政治學的一門獨立分支學科,或只是從屬于政治學的某一分支學科?這似乎仍是一個處于爭論中的問題。于是,自政治心理學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領域以來,這一領域的研究者花費了大量時間為政治心理學作為政治學分支的學科身份辯護。5圍繞學科名稱“政治心理學”的諸多爭論就與這一問題相關。

政治心理學既是一個學科名稱,也是一個重要的專業術語,在形式上則是一個復合概念。作為一個偏正復合名詞,“政治心理學”中的“心理學”是被賦予了更為實在的名詞地位的中心詞,“政治”則是“心理學”一詞的修飾語。在這種意義上,政治心理學似乎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支學科。1985年,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 1928—2015)在國際政治心理學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Political Psychology,ISPP)會議的主席致辭中提出,政治心理學不過是一個贅語(a pleonasm)——并非所有心理(學)都與政治有關,而政治則完全是心理的。6在1992年國際政治心理學會會議的主席致辭中,詹姆斯·戴維·巴伯(James David Barber)則使用了心理政治(學)(psychological politics)的概念,以強調通過心理(學)視角理解政治和處理現實問題的重要性。7其后,與政治心理學學科名稱相關的“心理政治學”(psychological political science)、“政治心理學”(political psychology)以及“足夠政治的政治心理學”(sufficiently political political psychology)等諸多概念常常出現于有關政治心理學學科定位的討論中,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不同研究者對于學科功能與使命的期待和理解。8

在政治心理學學科發展早期,學科研究雖然有過政治學與心理學各領風騷的時期,但基本沒有形成像社會心理學中社會學取向的社會心理學和心理學取向的社會心理學之間那樣的對立與競爭。這在很大程度上與政治心理學要么依附于心理學,要么依附于社會心理學,在很長時間里都未能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有關。政治心理學家最感興趣的問題是人性與政治的互動關系,政治心理學將心理學理論運用于政治分析中,同時更關注政治背景。這種研究有助于推進政治學學科研究的目標,即理解政治過程及其內在機制——如何發展以及為什么,等等。政治心理學的母學科究竟是政治學還是心理學,對于理解政治或是政治心理可能并無太大影響,但對于學科的界定及學科發展而言則至關重要。

政治心理學在20世紀70年代發展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之前的數十年間,其發展過程伴隨著政治學研究科學化的重要趨勢。將科學心理學(scientific psychology)與政治現象聯系起來,是人們對政治心理學的基本學科定位,也符合人們對這一學科的一般期待。實際上,從心理學的視角理解政治行為只是這一學科功能及價值的一個方面。對政治心理學學科特征的完整理解應該是,政治學與心理學的關系是雙向的:通過心理學的透鏡理解政治,通過政治學的透鏡理解政治心理。政治心理學學科的產生本身即已提示了一種跨學科努力,而學科的發展也受惠于這種跨學科努力。

二、跨學科合作與多學科互惠

從學科名稱——政治心理學——來看,其本身已經揭示了這一學科的跨學科性質。政治學和心理學的關系,以及政治心理學與其他相關學科的關系,是認識政治心理學這一學科的重要維度。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政治心理學的產生就是政治學與心理學之間的互惠關系的一個結果。在政治心理學研究中,心理學(特別是社會心理學)的概念、理論和研究方法已經被廣泛運用于對政治現象的分析。解釋政治行為的心理基礎、根源和結果,是有關政治心理學學科定位、研究內容及學科功能的常見表述,而將心理學(特別是社會心理學)的理論與方法運用于對政治現象的解釋和分析,則被視為政治心理學的一般研究路徑。

跨學科合作是政治心理學賴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基礎,而這種跨學科合作不僅僅是政治學和心理學的合作。政治心理學植根于政治學和心理學,并積極借鑒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如人類學、社會學、國際關系學、經濟學、哲學、歷史學、傳播學、教育學等)的概念、理論或方法。在確立學科獨立地位的過程中,人格與政治、態度的形成與改變、信念、動機、選舉與投票、知覺、認知、信息處理與加工、學習策略、政治社會化等成為政治心理學的常見研究領域,諸如領袖角色、公共政策制定、投票態度與行為、民族主義、戰爭和種族屠殺、群體沖突、政治極端主義等現象和問題則是政治心理學研究集中關注的重要主題。近年來,自然科學如神經科學領域取得的新進展也為政治心理學所吸收,并被用以解釋政治生活中的一些重要心理現象(如情緒)。不斷擴展的研究主題和不斷豐富的研究方法,不僅塑造著政治心理學學科的基本輪廓,也使這一學科處于持續的變化過程中。

作為一個交叉學科和跨學科研究領域,政治心理學領域研究者的構成在不同時期也有明顯變化。在學科的早期發展階段,即政治心理學的所謂“前學科”時期,政治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者主要是政治學家。以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D. Lasswell, 1902—1978)為代表的政治學家,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運用于分析和研究政治現象,從而奠定了現代政治心理學的基礎,也帶來了政治心理學研究的一個高潮。其后,心理學家取代政治學家,成為政治心理學領域的主要研究者。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1902—1994)、詹姆斯·戴維·巴伯等人的研究,將心理學理論和方法大規模引入對政治現象的分析,構筑了政治心理學早期發展的堅實基礎。隨著20世紀50年代以來行為主義在美國蔚然成風,政治心理學成為一個吸引政治學家、心理學家和其他學科研究者展開廣泛合作的研究領域。這一時期也是政治心理學從其他學科引入理論、方法最為活躍的一段時間。

今天,活躍在政治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者大多數是政治學家,他們對政治現象和政治問題的關注甚于關切為心理學做出普遍性理論貢獻。此外,相對于心理學(以及其他相關學科),政治學似乎具有更大的開放性,也表現出更大的跨學科熱情。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國外一些大學的政治學系常會聘用心理學專業的研究者,但是很少有心理學系聘用政治學專業的教師。這種狀況不僅讓政治心理學長期處于一種從其他學科引入概念、理論和方法的入超狀態,也使它經常陷于圍繞學科名稱而產生的學科身份困擾。在這種意義上,關注和挖掘政治心理學的資源潛力和價值,將有助于在政治心理學研究中累積心理學和其他相關領域的知識,并在一定程度上修正有些失衡的跨學科交流狀況。

就學科名稱主要涉及的政治學和心理學這兩個學科而言,雖然有學者認為政治心理學研究根本無需為學科的這種入超狀態感到遺憾 9,但也有學者提出,只有改變兩個學科之間單向交流的局面,才能使政治心理學家成為與心理學家平等的合作者,并避免政治心理學可能存在的自卑情結 10。實際上,從對學科諸多相關概念如政治心理學(political psychology)和“心理政治學”(psychological political science)的辨析中可以看出,政治心理學研究無疑應服務于兩個方面的目標:(1)理解政治;(2)建構基礎心理學理論。如果這一學科只是服務于第一個目標,那么政治心理學就應該是“心理政治學”了。11學科名稱之所以是政治心理學而非“心理政治學”,正是因為如此。同時,政治心理學研究似乎從一開始就忽略了學科在后一方面的目標。

政治心理學學科名稱與這一領域研究之間某種程度的錯位,增加了界定這一學科的復雜性,甚至可能使學科陷于與之相關的爭論。同時,與作為整體的政治學學科一樣,政治心理學的學科發展始終是由社會現實引導的,并對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保持高度的敏感性和開放性。不僅如此,基于政治心理學在政治學領域比在心理學和其他學科領域得到了更為普遍的認同和接受,以及政治心理學研究的現實狀況,將這一學科理解為“政治的心理方面”(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politics)應該是一個較為公允的表達。12因此,對政治心理學與其他學科間關系的討論,應置于學科功能與使命的大背景下,特別是將政治心理學理解為一個多學科互惠的跨學科研究領域。

政治心理學不同發展時期的研究主題、理論和方法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從發展早期對心理學的借重和依賴轉向對更多學科進行積極借鑒的過程,實際上還是學科研究重心從心理學向政治學轉移的過程。政治心理學與其他相關學科的互惠,也將在其他學科對這一交叉學科的自覺關注以及不同學科的積極互動中實現。

三、問題驅動的學科傳統

將科學心理學運用于對政治現象的分析,是人們對政治心理學的一般理解。于是,科學取向似乎成為政治心理學學科最為顯著的研究取向,而政治心理學學科所經歷的不同發展階段,則在一定程度上提示了這一學科不同于科學心理學發展的基本路徑以及這兩個學科間的學術關系。

在政治心理學的早期發展階段,人格分析、精神分析是探析政治現象的常見路徑,學科發展在總體上更依賴哲學和政治理論,學科自身既沒有明確的學科界定,也缺乏規范的方法。其后,科學而系統的研究方法被引入對政治現象的分析,學科規范也逐步確立。隨著政治心理學作為一個學科知識領域逐漸成熟和鞏固,學科研究范圍不斷擴展,研究方法日趨豐富;與此同時,政治心理學與其他學科的融合也成為一個重要的現象,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學科關切與科學心理學日漸疏離,而其作為一個成熟學科的邊界則由此變得模糊。

政治心理學的這種變化,與其被理解為作為學科的政治心理學發展的一種倒退,還不如說是其作為一個學科之外的其他維度的特征和功能日趨顯現的結果或表現,即除了作為一門學科,政治心理學還應當被理解為一種資源。

政治心理學擁有問題驅動的血統(problem-driven lineage)13,其社會取向在很大程度上令研究者的價值取向成為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事實上,政治心理學及時回應現實社會與政治問題的學科特征,使其獲得了超越學科的關鍵特性,即關注社會與政治變化,并通過研究或研究的外部性引導和塑造社會變化。

學科內容與研究者的研究取向相關聯,其中研究者的研究取向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界定了學科的研究對象或內容。不同時期突出的時代問題會影響研究者的研究興趣,甚至成為那一時期的主導性研究議題,從而使政治心理學自產生起就背負了超出學術的社會與政治使命,政治與社會現實也因而成為推動學科發展的重要力量。在政治心理學學科史上,對人類命運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在不同時期都發揮過這樣的刺激和推動作用。其中,極端右翼問題、冷戰、地區沖突與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轉型問題,以及近年來主要表現為難民潮的人口大規模跨國遷移現象等,都引發了研究者的集中關注與研究,擴展了學科研究范疇,使政治心理學成為“一個持續擴張的領域”14

政治心理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受到社會心理學的很大影響,也在很長時間里與社會心理學共享學術淵源。在社會心理學領域,常被提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一系列影響人類命運和世界發展進程的相關研究,都是對當時特定現實需要的回應,也為一些國家制定相關政策提供了重要依據。其中,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的《枕戈待旦:一個人類學家眼中的美國》( And Keep Your Powder Dry: An Anthropologist Looks at America, 1942)和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菊與刀:日本文化模式論》(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 1946),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應美國政府之邀而進行的研究,為美國政府制定相關政策提供了重要的科學依據,也成為文化人類學研究和政治心理學研究的經典。在政治心理學領域,人格研究的重要經典《權威人格》(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1950),則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時,在美國猶太人委員會(American Jewish Committee, AJC)的支持下,由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弗倫克爾-布倫瑞克(Else Frenkel-Brunswik)、萊文森(Daniel J. Levinson)與桑福德(R. Nevitt Sanford)等學者為探求反猶太主義的心理根源而對其背后的人格因素進行的合作研究。

此外,在一些有影響的政治學研究中,同樣可以看到研究者基于社會現實關切而對政治心理相關問題予以關注。二戰后,政治學家對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密集關注,催生了大量的相關研究。其中,丹尼爾·勒納(Daniel Lerner,1917—1980)的《傳統社會的消逝:中東的現代化》( The Passing of Traditional Society: Modernizing the Middle East , 1958)和沃爾特·羅斯托(Walt W. Rostow,1916—2003)的《經濟增長的階段》( The Stages of Economic Growth,1960)等,就反映了研究者因應二戰后新國家大量產生的現實,對政治發展過程中社會-心理諸多方面問題所產生的研究興趣。

對于一些研究者而言,正是直接投身政治的經歷和體驗引發了其對政治心理學相關問題的興趣。早在政治心理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之前,格雷厄姆·沃拉斯(Graham Wallas, 1858—1932)利用其從倫敦市政選舉中獲得的經驗,以及作為倫敦教育委員會和倫敦郡議會的活躍成員所獲得的洞察力,完成了《政治中的人性》( Human Nature in Politics, 1908)一書。改革開放后,最早被譯介到中國的《政治心理學》則是著者威廉·斯通卷入政治的一個直接結果。15

就學科本身而言,一些國家和地區的政治心理學(如拉丁美洲的政治心理學)在整體上常被理解為是回應社會現實需要的產物。16實際上,學科產生的特定現實背景即已凸顯了政治心理學的社會取向與資源意義。

四、政治心理學的資源意義

政治心理學與社會心理學不僅在很長時間里共享學術淵源,社會心理學本身就是政治心理學的重要學科淵源。社會心理學濫觴于群體心理研究,而群體心理研究則始于19世紀中期的德國民族心理學派。19世紀中后期歐洲社會所經歷的急劇社會變遷吸引了眾多研究者關注和研究群體現象,社會心理學研究也由此萌芽。這一學科淵源提示了被忽視或尚未獲得充分重視的政治心理學的資源維度。因此,將政治心理學視為一種資源的認識,其實并不算什么新鮮的見解,而是對政治心理學這一重要認識維度的重新確認或強調。

在最為寬泛的意義上,作為一門學科的政治心理學本身就可理解為,用于解釋社會政治現象并將心理與社會政治現象聯系起來的一種理論范式和方法論資源。實際上,政治心理學基本理論和命題已成為諸多相關理論的重要基礎,或其本身就是相關學科知識積累的一部分,一些特定問題領域的研究還可為政治學理論及其他學科相關研究提供實證驗證。

時代問題對于政治心理學學科的現實影響,使政治心理學承載了不同時期特有的社會和政治信息。在歷史維度上,不同時期政治生活中得到集中關注和研究的心理現象和問題,大體反映了當時的一般社會心態和社會情緒氛圍。正在流行的社會心態和政治心理,同樣是不同研究者關注的重要主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人們可以從政治心理學的研究主題及其變化,感知不同時期人類精神與心理層面上政治生活的實際狀況與變化。這是政治心理學學科因其社會取向而獲得的一種社會記錄功能或檔案文獻功能,也可以理解為學科的信息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政治心理學是一種重要的信息資源。

政治心理學還是一種重要的策略資源。通過政治心理學研究,了解并把握流行的政治心理和社會心態,是有效社會溝通與管理的重要基礎。在現代社會,由于心理學與人們的日常生活關系密切,這一領域的相關知識日漸成為人們的生活常識。人們可能知之甚少的政治心理學各知識領域日益變成非專業領域,普通個體能夠從中學到相關知識或技巧,從而實現自助和掌握個人命運。以心理學和政治心理學相關知識指導社會實踐,這一過程也可以理解為政治教育或公民教育的過程,具體而言就是普通個體習得政治溝通和政治參與技巧的過程,因而還是一個獲得政治生活策略的過程。同時,這也是人們一般理解的“將政治作為一種教育”的理念的實現過程。

政治心理學對于政治生活中的個體所具有的策略價值,也體現于社會管理過程。對流行的社會心態與社會情緒氛圍的及時了解和把握,不僅可以為公共權威制定和執行相關政策提供重要的信息,更為其選擇適當的管理和溝通策略以進行有效的社會干預,提供了重要的依據。在日益多元和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政治心理學的溝通價值和策略價值彌足珍貴。

現代社會日益表現出風險社會的特征,自然災害、傳染性疾病、恐怖襲擊、戰爭、難民潮等都可能在個體或群體層面給人們造成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對創傷性事件進行政治心理學視角的分析,將有助于豐富人們對此類事件的跨學科理解,也有助于及時設計和調整相關社會干預措施,以減輕這些事件給人們帶來的不幸。更為重要的是,源于政治心理學的一些見解,還可能有利于避免或減少某些創傷性事件的發生及其消極影響。17最近二十多年來,世界范圍內的創傷性事件在強度和頻度上急劇增加,進一步凸顯了政治心理學在這一維度上的潛在價值。

政治心理學的資源價值,還體現于一些特定心理現象本身所具有的資源意義。心理作為一種精神現象,一般可以理解為社會與政治現實在人們意識中的投射。在這種意義上,特定的心理亦即特定現實問題的反映。政治心理學可捕捉人們敏感的政治心理和變化不定的情緒反應,有助于人們洞察現實社會與政治問題,特別是激烈的心理反應所折射出的社會與政治問題。其中,情緒,特別是社會情緒的信息價值、溝通價值和適應價值,已經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

作為一門學科的政治心理學與作為一種資源的政治心理學絕非涇渭分明,也不可能截然分開,更不要說在寬泛意義上,學科本身即意味著它是一種重要的知識、理論和方法論資源。非但如此,作為一種資源的政治心理學,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學科規范意義上作為一門學科的政治心理學,以學科意義上的政治心理學作為其基礎。資源維度上的政治心理學更強調學科的社會取向,強調學科整體價值(包括社會價值),并為學科意義上的政治心理學的發展提供了現實動力。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在分析政治心理學學科發展面臨的困境時概括了多方面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決策者很少將政治心理學視為公共政策問題相關知識的來源。18很大程度上,這一觀點提示了政治心理學在學科維度與資源維度上的相互影響。

具體而言,政治心理學的學科維度突出了這一學科的基本特征及其心理學淵源(譬如對政治心理的生物基礎的關注),包括基本概念、研究范疇、基本理論和命題等;資源維度更關注心理與社會的關系,強調在由政治心理學基本概念、理論所確立的框架中思考、理解和認識現實問題,并尋求或提示針對現實問題的解釋甚至是可能的應對方案。對政治心理學的這種關注和研究還是政治人類學研究范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心理學角度解釋政治現象,是對于政治心理學的一個非常寬泛的界定。這一界定意味著,盡管在普遍意義上發展心理學理論也是政治心理學的重要學科目標,但對大多數政治心理學研究者而言,尋求對政治環境的理解才是其興趣所在;換言之,增進對政治環境的理解是其首要目標。政治心理學家關注現實問題,努力運用已有的心理學概念來解釋政治現象,通過政治行動者不可觀察的心理過程來研究政治決策、政治行動和政治態度。因此,政治心理學研究不可能在真空中進行,走出實驗室、在真實世界進行的研究則有助于使學科研究相關發現的外部有效性(external validity)最大化 19,從而實現政治心理學處理社會現實問題的潛力。

五、政治中的人性與理性

早在一百多年前,格雷厄姆·沃拉斯就非常精辟地概括了對政治中的人性進行研究的重要意義和面臨的問題——對政治中的人性進行研究,不僅會加深和拓寬我們對政治世界的理解,而且“還會打開一個未被發掘過的政治創造力的寶庫”;但是,“在政治中要抵制對感情經歷作理智解釋的習慣,要比在宗教、道德或教育中不知難多少”。20情感是一種重要的人類本能,不觀照人類情感與心理世界的政治學研究和社會科學研究都不可能獲得對現實世界的真正理解,也難以處理好變革時代不斷出現的社會與政治問題。

人性與理性之間充滿了張力,也構成了理解政治的重要范疇。過去幾十年,源于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在政治學研究中大行其道,但相關模型預測卻主要以輔助假設(auxiliary assumption)為基礎,而并非建立在理性原則的基礎上。可以說,如果沒有能夠證明輔助假設的廣泛的經驗研究,理性原則幾乎沒有對政治現象做出預測的能力。21現實生活中的政治人( Homo politicus ),與其說是理性選擇理論所假定的經濟人( Homo economicus ),還不如說是認知心理學中的心理人( Homo psychologicus )。在很大程度上,政治就是心理政治。因此,關注人性,關注人們的態度、情緒及觀念從哪里來,關注人們的心理與政治的相互影響,對于理解現實政治并有效地應對現實政治與社會問題至關重要。相對于將人視為理性人的觀點,啟蒙思想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認為,個體生來是一張可由訓練和經驗書寫的白紙,即人性可以改變。這樣的觀點更為務實也更樂觀,還使得政治心理研究更有意義。

對理想政治秩序的探索離不開政治心理學研究。在這種意義上,政治心理學研究就是探索理想政治秩序的沒有終點的旅程——可能令人沮喪,但更會帶來希望。

1 David O. Sears, Leonie Huddy and Robert Jervis, eds.,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1.

2 Margaret G. Hermann, “What Is Political Psychology?”, in Margaret G. Hermann, ed., Political Psychology: Contemporary Problems and Issues,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86, pp. 1-10.

3 James H. Kuklinski, “Introduction: Political Psychology and the Study of Politics”, in James H. Kuklinski, ed.,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0; Kristen Renwick Monroe, William Chiu, Adam Martin, et al., “What Is Political Psychology?”,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7, No. 4, 2009, pp. 859-882.

4 Jeanne N. Knutson, 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73;William F. Stone, The Psychology of Politics, New York, NY: Free Press, 1974; Margaret G. Hermann, ed., Political Psychology: Contemporary Problems and Issues,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86, pp. 1-10.

5 Deborah J. Schildkraut, “All Politics Is Psychological: A Review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Syllabi”,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2, No. 4, 2004, pp. 807-819.

6 Stanley Hoffmann, “On the Political Psychology of Peace and War: A Critique and an Agenda”,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7, No. 1, 1986, pp. 1-21.“政治完全是心理的。”——這一表述被認為過于“大膽”,以至于“聽起來像是還原論”。參見Robert R. Holt, “Bridging the Rift in Political Psychology: An Open Letter to Stanley Hoffmann”,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7, No. 2, 1986, pp. 235-244。 喬治·馬爾庫斯(George E. Marcus)的相關表述可能更容易被接受——“每一種政治都至少有某些政治心理維度”,因此涉足政治心理學領域是一個重要的挑戰。George E. Marcus,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sychology” (book review),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1, No. 2, 2003, pp. 411-412.

7 James David Barber, “Today’s Relevance of Psychological Politic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14, No. 3, 1993,pp. 529-535.

8 Jon A. Krosnick, “Is Political Psychology Sufficiently Psychological? Distinguishing Political Psychology from Psychological Political Science”, in Jon A. Kuklinski, ed.,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187-216.

9 Wendy M. Rahn, John L. Sullivan and Thomas J. Rudolph, “Political Psychology and Political Science”, in Jon A. Kuklinski, ed.,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155-186.

10 Jon A. Krosnick, “Is Political Psychology Sufficiently Psychological? Distinguishing Political Psychology from Psychological Political Science”, in Jon A. Kuklinski, ed.,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187-216.

11 G. E. Marcus, “Psychological Political Science versus Political Psychology True to Its Name: A Plea for Balance”, in Kristen Renwick Monroe, ed., Political Psychology, Mahwah, 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Publishers, 2002, pp. 79-94.

12 參見Shanto Iyengar and Williams J. McGuire, eds., Explorations in Political Psychology,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

13 Kristen Renwick Monroe, William Chiu, Adam Martin, et al., “What Is Political Psychology?”,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7, No. 4, 2009, pp. 859-882.

14 Cristian Tileag?, Political Psychology: Critical Perspectiv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6.

15 〔英〕格雷厄姆·沃拉斯:《政治中的人性》,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美〕威廉·F. 斯通:《政治心理學》,胡杰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6 參見Maritza Montero, “Political Psychology in Latin America”, in Margaret G. Hermann, ed., Political Psychology: Contemporary Problems and Issues,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86, pp. 1-10。

17 參見Cheryl Koopman, “Political Psychology as a Lens for Viewing Traumatic Event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18, No. 4, 1997, pp. 831-847。

18 Robert Jervis, “Political Psychology: Some 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10, No. 3, 1989, pp. 481-493.

19 參見Jon A. Krosnick, Tobias H. Stark and I-Chant A. Chiang, “The Two Core Goals of Political Psychology”, in Jon A. Krosnick, I-Chant A. Chiang and Tobias H. Stark, eds., Political Psychology: New Explorations,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7, pp. 1-11。

20 〔英〕格雷厄姆·沃拉斯:《政治中的人性》,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12頁、第45頁。

21 Herbert A. Simon, “Human Nature in Politics: The Dialogue of Psychology with Political Scienc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79, No. 2, 1985, pp. 293-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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