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地上那節骨頭,程遠現在再也維持不住處變不驚之態,他面色蒼白,口中驚呼,
“這是……”
那個字,程遠竟然說不出口。
見程遠這般神態,馬伍六倒是不惱,反倒是嗤笑道:
“程三郎可真是鬧了笑話,這當然是‘羊’。這年月,不吃羊,難道學濠州人易子而食。”
程遠環顧四周,只見大堂四處的山賊們并無絲毫看見同族被如此對待的驚慌畏懼之態,反倒是各個眼冒綠光,盯著程遠腳下那一地還在冒熱氣的肉湯。
剛趕回來的黃六牛抹了一把嘴,喃喃道:
“有錢人家的少爺真是浪費啊,這批肉票可是從南邊抓過來的上好貨,就這么灑了。”
這一刻,程遠覺得,自己身邊圍繞的好像只是一群空有人類皮囊的惡鬼。
他終于知道了這些山賊為什么要擄掠那些看似沒有絲毫用處的災民了。
如果對方沒有提出贖金之事,如果他穿越到的只是個普通平民身上,這碗中的,或許就是自己了吧?
一時間,他突然覺得那些冒著綠光的眼睛看的好像不是地上的肉湯,而是他。
一股莫大的恐懼籠罩了程遠,他覺得自己死過一次的經歷好像也不足為道。
在這個人吃人的時代,死是最尋常最簡單的事情,難的是,怎么活下去。
馬伍六嗤笑過后,心底升起一股厭惡煩躁之氣,有錢人家的少爺過得就是好,他們又怎么會知道他們這些泥腿子的日子是怎么過得。
黃河決堤后,百里外的濠州一帶,近年來澇旱蝗疫四災接踵而來,觀音土都挖光了,一戶人能活下來一個都是謝天謝地了。
他馬伍六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又怎會做賊?
就這樣,在那個婦人拿回來紙筆,程遠寫完家書之后,馬伍六就揮手讓黃六牛帶他下去了。
當離開大堂,躲過那些意味不明的視線,被黃六牛帶到了一處簡陋的木屋門前之時,程遠才勉強回過神來,他拉住了黃六牛的衣角。
“這位兄弟是叫六牛對吧?”
黃六牛沒想到程遠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反問道:
“咱是叫六牛,程三郎叫咱有何貴干啊?”
“我們商隊的那些干糧你知道在哪里嗎?能不能給我帶一點,你們已經拿走我們三大車上好的大米,那些粗食想必寨中的弟兄是看不上的。”
接下來還要在這山寨中待一段時日,吃飯就成了頭等大事,程遠是一點都不想吃山賊們的大鍋飯,誰知道他們給自己做飯的鍋以前都煮過什么東西。
馬伍六吩咐過不能怠慢了這位程三郎,而且寨中的弟兄們也確實用不上那些干糧,有肉有米,誰還吃那些干巴巴的燒餅啊,黃六牛本來是打算用來喂馬的,現在程遠既然要,就給他了。
“行,咱去給你取來。”
說著,黃六牛就出門去了。
程遠打量著這間簡陋的屋子。木屋整體只有不到二十平米,四面漏風,屋內只擺放著一張木桌和一張木床,莫說被褥,連個木枕頭都沒有。這就是程遠接下來一段時間要生活的地方了。
程遠在木床上摸了一把,看著手上的塵土,他走出了房門。
門口站著兩個嘍啰,他們是負責監視程遠的,馬伍六可不會讓他的五百兩白白跑掉。
這兩個嘍啰一個嘴上有顆黑痣,另一個留著一撇小胡子。二人名字也有意思,一個叫王黑痣,一個叫胡胡子。
見程遠出來,兩個嘍啰都攥緊了手中木棍,直勾勾地盯著他。
程遠對著其中胡胡子吩咐道:
“去給我打桶水來,再拿一塊破抹布,這屋子里灰太多了,根本住不了。”
胡胡子好似沒聽到一般,并不答話。
程遠發現胡胡子不為所動,倒也并不奇怪,他轉而說道:
“兄弟,你們馬爺是叫你們好好看管著我,對吧?”
胡胡子點了點頭,馬伍六只叫他們好生盯著程遠,可沒有讓他們聽程遠吩咐。
“那兄弟你有沒有想過,我要是真想鬧事,你倆攔得住我嗎?”
程遠這話可不是空話,那兩個嘍啰身高不過一米五,渾身黝黑干瘦,躬身如蝦,一看就是窮苦出身,營養不良。
事實上這個山寨中的山賊大多如此,像馬伍六那種一米八出頭的個頭,就活該他當老大。
反觀程遠,雖然今年這具身體今年才十六歲,但是富家出身,自小食肉飲酪,體魄異于常人,身高足有一米七。原身又有騎馬溜鷹的愛好,體格也算健壯。
這兩嘍啰加一塊,可能都不夠程遠打的。
胡胡子明顯怵了程遠,后退了半步,的卻梗著脖子說道:
“可你絕對打不過咱家馬爺,而且咱們寨中兩百多號弟兄,也不會任你胡來。”
程遠聽了胡胡子的話,反倒是點了點頭,煞有其事地說道:
“我確實不敢在寨中大鬧,但給二位使些絆子想來還是可以的,比如偷偷在寨中某處藏起來,被發現了我就給馬爺賠個不是,二位可是要在馬爺那里安上個無用的名頭了。”
“你……”
胡胡子顯然還是想說些什么,卻被王黑痣攔了下來。
“胡子啊,別說了,惹惱了他,他就是真在這里把咱倆打一頓,馬爺也會當什么都沒看見的。”
程遠心中不由得對這位王黑痣高看了幾分,還是他看的清局勢。說到底,這二位不過是個亂世一大堆的嘍啰,自己才是馬伍六真正看中的搖錢樹,自己要為難二人,還真不難。
見胡胡子面露猶豫之色,程遠趁勢說道:
“這位兄弟說的不錯,不過我如果真的為難二位,也沒什么好處。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各退一步,我不給二位添麻煩,二位也就平時幫我跑跑腿,如何?”
這次胡胡子沒有做聲,那個王黑痣卻是連連點頭。
“好好好,程三郎您等著,咱這就去給你打水來。”
說著,就跑開打水去了。
眼見自己的目的達成,程遠也沒有和一個嘍啰糾纏的心思,轉身回了木屋。
胡胡子看著程遠的背影,撇了撇嘴。
“有錢人瞎講究,咱們這些山寨里的許多弟兄可都住不上這種獨棟屋子,倒是先給你這個外人住上了。”
當黃六牛帶著干糧和程遠的衣服回來時,程遠正手拿一塊破抹布在擦拭床板。
黃六牛看著這一幕,就對著站在門口當門神的胡胡子和王黑痣各踹了一腳。
“你們倆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讓程三郎親自干這種粗活?”
“哎,六牛兄弟啊,別為難二位弟兄,是我不讓他倆幫忙的。自己的床自己收拾才放心嘛。”
程遠趕忙制止黃六牛,放下手里的活計,從他手中接過了干糧和衣物。
“既然三郎為你們求情,老子就不計較了,否則非得告訴馬爺你倆怠慢了貴客。”
黃六牛說著,又各自踹了一腳,才陪笑著說道:
“三郎,以后有什么事你盡管使喚這兩個,他們要是不能把您伺候舒服了,咱保證饒不了他們。”
聽著黃六牛這話,程遠也裝出喜笑顏開的樣子。
“有六牛兄弟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好,那三郎你休息,我先去忙了。”
黃六牛打完招呼后,才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程遠見黃六牛走遠,才扶起了門口被踹倒的二人。現在黃六牛是馬伍六身邊的紅人,他倆是不敢表露出絲毫不滿的。
“二位兄弟沒事吧,是我考慮不周,讓二位兄弟白受了這一頓。”
本來程遠還想給二人塞一些東西,以便拉攏人心的。可奈何他現在身無分文,就連兜里的鹽塊都被山賊們搜走了。
不過王黑痣還是露出一臉感激之色,要是真要讓黃六牛在馬伍六面前胡說一通,自己二人說不準還真要跟那些肉票關到同一個牢里。
“哪敢怪程三郎,咱還得謝謝程三郎為咱二人說句好話吶,是咱二人怠慢了程三郎才是。”
說著,竟然要拉著胡胡子給程遠磕頭。
程遠可不吃這套,趕忙又將二人扶起,好說歹說,才說動二人不必如此。
不過二人堅持要幫程遠打掃,程遠倒也沒拒絕。
看著胡胡子和王黑痣賣力打掃的身影,程遠嘆了一口氣。
當了賊又如何,沒有本事,到哪里不是被人欺負?
程遠打開了那一大袋干糧,仔細翻檢了一下,好家伙,里面只剩下了一些硬如石塊的胡餅,原本應該還裝著一些肉干的,現在是一點肉星子都沒有了。
緊接著他又打開了裝著自己衣物的布包,將自己的赭色質孫服重新穿在身上,但是他并沒有發現自己原先的那些隨身物件。
莫說這具身體原主隨身攜帶了十多年的春水玉,就連小妹給縫的那個香囊都不翼而飛。
不過還好因為是臨出發前在市集上隨手買的,自己那外表還算質樸的水囊沒丟。
怪不得黃六牛回來時這么殷勤,原來是山中有兄弟手腳不干凈,把馬伍六答應歸還給他的東西拿走了。
山賊手腳又能有多干凈吶?程遠又是嘆了一口氣。
這該死的世道啊,人不人,鬼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