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五年,十二月,午刻。
齊地,臨淄,立冬之際,北風席卷,門窗咯吱。
這時節,按道理是街道少人,除了一些集日,連商賈也不會出攤,賣是能賣出些貨物,只是人怕是得凍死街頭了。
但今日卻不同,平頭士族夾雜著趕到了市頭,繞了七八九十圈,冷風一吹,不少人凍的直哆嗦,但仍是興奮地向往里擠。
還有些人蹦跳著,生怕錯過這個景象。
沒他,昨日發的全城布告,更夫換了口號,臨淄城的人都知道今天要砍群守腦袋!
還有群府里的田氏官吏,也被全拿下,現在全關在了臨淄牢中,這瓜太大,普通人哪忍得住。
張成穿著羔裘,別說,這東西比前世棉衣軟和多了,他滿意地望著人群的反應,
只是當他掃到市頭哆嗦的田家兄弟,面色一愣,立馬生氣責問身邊人
“武申,我馬呢?”
武申像看活閻王一樣看著張成,拱手不止,苦笑道“張大人,我們是代了漢王臉面,小人我想了一夜,不能五馬分啊,這是暴秦做法。”
“你別管暴不暴秦的,古代不都一樣,拉馬出來,我昨天專門挑的五匹吃的賊胖的五匹馬,你別告訴我沒拉過來?”
張成瞥了眼武申,眼里的冷意比臨淄冬風還讓武申寒冷,更可恨的是這張成現在,話里話外都是些生詞,完全不顧忌他武申。
武申頂住壓力,再度拱手,咬牙道“大人,田氏經營齊地日久,很得人心……”
“哪得人心了,你看大家一個個興奮的,你們肉食者怎么老把下面人當傻子?難不成田家祖宗給所有人封地不成?”
張成不耐煩打斷,冷哼一聲“有馬有你,沒馬無你,最后一遍。”
武申二話不說“小人這就去拉……”
不等他說完,一陣馬蹄聲從市頭響起,只見一隊披甲帶劍的漢騎,內有漂紅的布衣,一眼便能分辨,疾馳到此處。
他們一出現,本圍觀擠的水泄不通眾人,立馬閃出了一條康莊大道,看得張成是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熟練了。
“武申。‘’
“小人在。”
這一隊騎兵也殺了。”
“啊,”武申聞言一愣,只是看著張成嚴肅的面容,才確定對方是真情實意,他看向疾馳過來的騎兵隊,面色一變,連道
“大人,這殺不得,這些人我們管不住,這是齊地的騎兵。”
看張成一臉疑惑,武申補了一句“就是齊王韓信的騎兵,漢王令牌是管不住他們。”
張成看向這隊騎兵,眼中閃過好奇“韓信?”
不怪他好奇,這名字代表的含義是男孩的夢想,無論是成語制作機,三十多個成語和韓信有關,也是古代兵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韓信愛慕虛榮,受封齊王后,不僅封了左右丞相,還沿用了齊地的機構,”武申看出張成好奇,連解釋道“一狡詐愛名之徒而已。”
“你懂什么?”張成不屑搖頭,要知道二戰時法國被盟軍時,盟軍也有令,投降者保持原職,所謂榮辱,更多的時候是上面人說給下面人聽,
你相信便有,你不相信便沒有。
張成敬佩道“至少韓信打過的地方,沒有人叛亂,這很不簡單,能辦成這樣,很難。”
張成并不是好殺之徒,只是他知道想推廣曲犁,有些人必須殺,不然又弄出什么犁稅,木稅出來。
他想達成的是目的,如同商鞅徙木立信,這一番下牢經歷讓他明白了,不殺救不了齊地。
至于什么漢王臉面還是暴秦,他不會考慮半點。
武申掃視這隊騎兵,開口道“那隊率名李左車,是齊地群尉,也有傳言說當初韓信想封他太尉,不過被他拒絕。‘’
武申有些憂愁地看向張成,叮囑道“此人是趙國故將,大人不要和他起了沖突,他可打過不少仗。”
張成聞言,也不回答,武申只能當他聽見了,搖頭看向疾馳來的漢騎。
當頭騎高馬的漢將是個中年人,留著些打理干凈的鬢發,微微發白,給人一種滄桑感覺,只是他一雙眼睛卻亮的出奇,盯著張成微微轉著。
“見過漢王使君,”李左車策馬到離張成十步距離時,率先下馬,走至張成面前抱拳躬身“在下李左車,臨淄群尉,昨日來不及……”
“群尉有事便說,”張成煩躁打斷,瞥了李左車一眼“莫不是給田家兄弟求情的?”
李左車聞言一怔,看向張成,沒料到這人如此直接,他只得點點頭。
“田家漢王必殺之,”張成搖頭,很是不耐“群尉要是想看五馬奇景,可以坐一邊等等,其他話不要說了。”
李左車沉默片刻,他沒想到對方抬手拿出漢王,他看向望向他面帶希冀的田家兄弟,硬著頭皮道“理由。”
“放肆,李左車。”武申聞言立馬喝罵道“漢王要殺,還得和你說為何嗎,這令牌是真的你看不出來?難不成你連漢王也要問責?”
李左車聞言色變,張成冷冷接道“理由便是一貪贓枉法,昨日清查,這田家兄弟府中鎰一萬兩,錢五萬兩,他俸祿不過百兩,哪來如此多錢?
二,私藏人丁不報,田家人數三千,瞞報百人。
三,罔顧制法,多收稅算,只有漢王才能制稅,他田氏憑什么收犁稅?”
張成很是生氣說出幾條,令他意外的是,李左車越聽,面色卻越是如常,而武申臉色卻是難看起來。
武申連低聲道“按漢王法,貪贓不至死,藏丁只需要補稅,這法不統一,是漢王給了他們的全權,可以訂的。”
張成看向四周,圍觀的人也是竊竊私語,似乎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他面色難看起來。
而田家兄弟更是嚎啕大笑,淚笑齊出,像是劫后余生一樣。
“若是這樣,還請使君按漢王法辦事,拿下田家人下牢,”李左車拱手,語氣平和,又輕聲和面色難看的張成道
“張大人,你看眾人反應,我聽了兵曹兵和我說,知道你看不起這些豪族,但恕我直言,你殺了他們,也辦不成你想干的推廣曲犁的事,犁稅還是會下。”
張成詫異地看向李左車,沒想到對方早看出了他的心思。
李左車“你看周圍的人,群守和他們是天一樣的人,他們根本不會接觸到,平日里最多和那些小吏打面,你就算殺了田家兄弟,也根本無濟于事。”
“因為這是兩個天地,他們只是覺得看了一場秀,不會有多少感觸。而足下卻是得罪了豪族,得罪了漢王,不論足下身后是誰,我想他都不愿意接受這下場吧。”
張成瞇起眼,終于仔仔細細打量起李左車,后者面帶笑意,似乎覺得勝券在握,已勸動了他。
“感謝提醒,”張成忽然拍了拍李左車肩膀,向身后武申道“把臨淄府的那些小吏都給我抓過來,還有多準備些肥馬。”
武申本是帶著敬佩看向李左車,一聽這話愣住了,下一刻他反應過來,瞪目結舌,指著張成叫道“你,你想干嘛?”
李左車也是,滿臉都是驚恐之色看著張成,他聽明白了后者話語的意思。
“干嘛,殺官啊,放心,一個錯殺不了。”
“謝謝大兄弟,差點殺少了。”
……
固鎮大營中軍帳,夜,韓信拿著一份竹簡反復看著。
外傳來一陣急迫腳步聲,蒯徹掀開帳簾,滿臉急切“將軍,自午后韓漂還未歸,我著人來了消息,漢王在晨時聞楚軍攻營,已昏倒了。”
韓信仍然看著竹簡,淡淡回了聲“嗯。”
“將軍,看不得軍情了,”蒯徹見狀,連拍著手急聲道“,現后軍營管事的八成是張良,我請求一令,去后軍營……”
“張良主事,自午時到現在過了三個時辰,”韓信低頭,仍看著竹簡“他是下手果斷的人,韓漂還沒消息,蒯徹你去了也是白去,他已經走了。”
蒯徹難以置信,忽然有所明悟道“你,你早知道訊息了?”
“一個時辰前,張良就派人和我說了,韓漂害死十萬漢軍,問我意見。”
蒯徹聲音顫抖“他憑什么這么說?”
“張良有消息,項羽封他做了參謀將軍,而馬鞍的制作也正是他入垓下后不久便出現的,這不難猜。‘’
“那你是怎么答的?”
韓信仍然低頭“我怎么答重要嗎?張良可不是那種問別人意見的人。”
韓信說完后,營帳內迎來一陣沉默,蒯徹就那么看著韓信,終于搖了搖頭,面色再沒了波折
“人之至親,莫親于父子,韓信,世上最親的關系,沒有比父子更親的了,”
“劉邦可以為了劉太公不要自己的名聲,也要欺騙項羽,拖延戰事,韓漂可以為了你置于險境,硬頂漢王,二進楚營,他在最后希望的是和你一同死在戰場上……”
韓信冷冷打斷“那是他不懂事,他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他不懂漢王,連年兵戈……”
“那都是騙世人的話,誰在乎百姓平頭死多少,不過是貴族祭祀列祖列宗,自我驕傲,自我貼金的措辭,”蒯徹笑道“就算一統又如何,世上的人又有那個能真為你韓信考慮半點?”
“韓信,你只是個懦夫,你害怕失敗,所以只敢倚仗劉邦,倚仗項羽,你不敢承擔失敗,無論你用多少貴族的臉面為自己貼金,多少虛偽的巧辯來勸服自己,”
蒯徹走出帳外,“是我瞎了眼,你只是個不敢承擔失敗的膽小鬼罷了。‘’
遠處傳來漢兵的步聲,蒯徹的腳步也很快隱在了其中,韓信再難聽見。
“是這樣嗎?”韓信低頭重新看向竹簡,他來來回回已讀了十幾遍,這竹簡正是當初韓漂交給蒯徹的“造反竹簡”,
“他寫這竹簡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啊,”一滴水珠落在竹簡上,很快被擦掉,竹簡不能受濕,不然難以保存,
“不懂肉食者,不懂貴族,也不懂父子,只是靠著心中的對他們的想法去做,我早該看見的,”
“我早該看見的。”
……
“為什么要回漢營呢?”蒯徹回帳后,打點行李,有些唏噓,可惜只有韓漂自己明白為什么,但死人已經說不出來了。
其實蒯徹大概明白韓漂的內心,對方或許是想見一些人,只是見到的那些人都告訴他,血與殺,才是亂世唯一的道理,
明白互相理解是不可能后,韓漂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也許是這樣吧,蒯徹畢竟不是韓漂,只是他從那晚雨夜里看見韓漂的掙扎,雨夜的確掩蓋了很多東西,但他是齊地最聰明的辯士,又是相面之人,
還只是個普通人啊,背相再貴,也是別人定的,是別人給你的定論,而面相才是一個人的未來,普通人在這世道……
“韓信,韓漂,唉,都只是普通人啊。”
蒯徹手腳利索,行裝打點地異常快。
……
垓下另一頭,五水營,漢旗已改為楚旗。
不怪剩下的一萬漢兵不反抗,一是漢王部署本意,五水營五萬人多是騎兵,就是限制住項羽南逃的部隊。
二是五水營的防御措施,不說那一丈多高的木營墻,與幾乎沒有的壕溝,唯一修的高的只望樓和烽燧。
當見證數萬漢騎被楚騎幾乎屠戮后,楚兵一圍,漢軍將領便老實降了。
中軍糧倉,項羽正點差此次收獲,他眼有憂慮,劉邦并未在五水營屯留多少軍資,整個營地出了漢步兵,可以說幾乎沒有收獲。
此時,鐘離昧走入,面有欣喜,高聲道“項王,這次我軍擊敗了十萬漢騎,按那些降兵所言,分為五水樊噲四萬人,漢軍固鎮右軍三萬漢騎,和中軍三萬漢騎,另抓俘虜三千人,捕獲戰馬有萬余。”
“而損失不過三千人,多是死于跌馬被踩死。”
項羽聞言皺眉,看向鐘離昧“怎么才萬余戰馬?”
鐘離昧苦笑“是我軍騎兵數量太少了,漢馬失了主人,大多難馴,這萬余戰馬還多是五水營樊噲的馬,其余馬怕是都自回了固鎮營。”
“可惜啊,”項羽唏噓,又指向糧倉內“鐘離昧,你看看劉邦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鐘離昧聞言上前,一點察便面色一變,“這?按游騎情報,固鎮營和五水營輜重運輸的并不少,怎么才這點?”
“劉邦的疑陣,他是鐵了心要把我按死在垓下啊,”項羽眼有怒意,“還有一萬漢兵,也是些農兵,根本打不了仗,只能浪費糧食。”
“將軍不可殺降,”鐘離昧聞言面色一變,連勸道“要是殺了這一萬人,接下來的戰事,怕敵人是人人抵抗……”
項羽擺手,沉聲道“放心,我答應過不殺他們,可這些人是真的無用,我有個想法,你聽聽如何……‘’
鐘離昧聽完項羽所言,不可置信地看向項羽,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隨后拊掌大笑“大王,好計,這些人到了英布,彭越帳下,必然會宣揚我軍的戰果。”
過了片刻,鐘離昧感慨一句“此為攻心,大王你變了。”
“也許吧,在我讓楚人沖鋒屠戮那些漢騎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項羽面色晦暗,鐘離昧看不清他表情
“那個驕傲的項籍已經死了,我如今只想帶著楚人們回家,回到楚地……”
鐘離昧聞言面色大變,他知曉項羽的驕傲,無論是巨鹿的殺降,阿房的烈火,死再多人,他也是一如既往的驕傲,因為那些人在他的心中,是抵抗的敵人,是列祖列宗的恥辱。
而這股驕傲,如今卻……
“將軍,不可失了雄心,”鐘離昧冷汗直下“劉邦他不會放棄的,他想要的是這個天下,鴻溝之盟的撕毀,侯公當初說戰事已久,生靈涂炭,百姓已再遭不住兵禍,可他劉季什么時候真正想過這些。”
“仁義,是儒生的謊言,內里暗藏的是殺人的利劍。自秦開始而至楚漢,天下不需要仁義,也不存在仁義。”
“大王不可再仁慈,唯有死戰,才能帶弟兄們活下去。”
鐘離昧看向項羽沉默不語,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忽然道“大王,我聽季布說了,昨晚走了幾個去漢軍和談的楚使,韓漂也在里面對嗎?”
項羽不敢看鐘離昧灼灼的目光,后者卻是氣笑了“大王,你是楚人的王,要是韓漂和韓信誘你出陣,楚人豈不是。”
“韓漂不會如此,”項羽打斷,又嘆了口氣“可惜,他想要的在劉邦那注定拿不到。”
鐘離昧“大王真的以為自己和劉邦不同嗎?真覺得韓漂離開只是一時之意嗎?”
項羽不解,有些生氣“你什么意思?”
“無論是我和龍且或是范先生,按大王的咸陽的軍功封王,我們都是該封王的,大王知道為什么……”
項羽煩躁打斷“那是你們自己不要封王,我問過你們……”
“那是因為我們看出了大王吞并天下的雄心,”鐘離昧聲音高了起來“大王你騙著自己,以為暴秦的亡,秦人眼中的怒,阿房的火,列祖列宗的榮辱,這些掛在嘴邊的東西便是自己的榮辱。”
“其實你的內心深處,就像大王你看別人輕易看穿,別人看你也是如此,無論是劉邦,韓信,韓漂,他們注定是你的對手,你眼中的霸業,他們都看明白了。”
“楚漢有什么不同?只是名字不同,你和劉邦其實是相同的秦人。”
秦人,是項羽最不愿聽到的詞,敢和他說秦人榮耀的人,都下去了。
但鐘離昧也知道,秦人,其實也是項羽最愿意聽到的詞。
人,就是這么矛盾。
糧倉迎來了沉默,鐘離昧恍惚中,好像看見項羽把手放在了劍柄上,但最后是肩膀上迎來了一陣拍
“你是對的,”
項羽望向外面的星漢,感慨一聲“韓漂,你個出生,就會騙老實人,可惜啊,你自己也是個老實人,希望還能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