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打過那場仗,也就是十天前的事情?”季布看了眼韓漂,目光有著驚訝。
韓漂“說實話,我一場仗都沒見識過,唯一算戰爭的就是昨天看你帶騎兵在漢營門口遛彎。”
“那你昨夜奔垓下?”
“第一次。”
他說的理所當然,反倒是把季布干沉默了,季布想到昨夜韓漂面臨楚軍和漢軍的弓箭還能從容的樣子。
他仔仔細細打量韓漂,心里有個想法。
這家伙的確是打仗的料子,得和大王說說讓他上戰場。
韓漂看著季布驚訝眼神,得意笑了笑,要是他知道季布想法八成不能笑出來。
“還是和我說說垓下第一仗,也是韓信和項王第一次交鋒的情況。”
“嗐,”季布拿起酒壺喝了一口,目露回憶。“那場仗沒什么好說的。”
“戰斗打的很簡潔,大王和韓信的中軍正面打,韓信敗了,然后他撤回去,兩側的漢軍包過來,然后楚軍就崩潰了。”
“就這?”韓漂皺眉,不敢置信。
季布嗤笑一聲“你以為?”
“天下最勇猛的老虎和天下最狡猾的狐貍,打的仗卻是如此干干凈凈,”季布拿起酒壺灌了一口,嘆了口氣“當戰爭的統帥都是明白戰爭本質的天才,戰爭也就沒有什么趣味了。”
韓漂沉默。
過了片刻他說道“也不是如此,韓信指揮的是四十萬人,項王指揮最多十五萬人。且他是第一時間和漢王換了指揮權,而項王指揮的卻是不久前剛擊敗漢王軍隊的士兵。”
季布面有慍怒,張了張嘴卻沒法反駁。
韓漂心頭明悟,正是這一場仗打得英布彭越聽從指揮,打得項羽失了銳氣,如果讓兵勢繼續發展,楚軍是完全抵抗不住漢軍接下來凝聚在一起的進攻。
“你不要夸韓信如何,”季布哼了一聲“大軍團指揮也不是就他一人厲害,秦北境的蒙恬指揮的長城軍團不也是二十萬人?”
韓漂無語“二十萬人打三萬人也叫打仗?”
當然,韓漂不會看不起蒙恬,畢竟他會雞爪流。
“那可是三萬匈奴騎兵,你是不知道騎兵有多精貴。”季布冷笑。
“秦末的陳勝吳廣號稱五十萬人,都是破落戶拖家帶口,章邯兩萬騎兵就能沖的他們哭爹喊娘,指揮全亂。”
“三萬的匈奴騎兵,你見識過就知道他們有多么狡猾殘酷,明白蒙恬的厲害。”
韓漂想說你是不是夸錯了,不過看著季布生著悶氣喝酒,腰間挎著長劍,他也不好多說什么。
季布“況且那一仗大王可沒上陣,要是……”季布說到此處,不由得死死捏住酒壺。
“為什么項王沒上陣?”
“虞大人斥候發現了韓信旗幟的影子,韓信這人總有出人意料之舉,其他人指揮怕是應付不過來,所以項王只能坐陣中軍。”季布長嘆一聲,
虞大人?韓漂捕捉到這,眼神一閃。
季布“可惜啊,天下間最善戰的將領沒有一次正面交手的機會。”
韓漂想著其他事,脫口而出“這一點也不可惜,也不好玩,這要打出勝負,得死多少人。”
季布皺眉,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人,冷笑一聲“婦人之仁。”
韓漂忍不住一笑,季布還會說地獄笑話。
季布說完他才覺得不合適,怒瞪韓漂。
這原因是這成語是來自當初韓信為劉邦制定的“漢中對”,當初韓信背楚投漢,為獲得劉邦賞識便寫下了這個漢軍角鹿天下的戰略對策,
如同五百年后的諸葛亮和劉備的隆中對一樣,韓信的漢中對里并沒有諸葛亮說的那么籠統,他不僅僅分析了項羽軍隊的情況,更指出了劉邦下一步戰爭的必然成功之處。
那就是項羽分封的失誤之處,他封了三秦王在關中挾制劉邦,分別是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三人皆是秦朝舊將且信服項羽。
看上去三人熟知關中地勢,且經營多年,怎么也是塊硬骨頭,但韓信卻看出了他們的統治真相,三王過去帶著關中的秦兵一波波跟反秦軍打仗,把關中的子孫兒郎都送干凈了。
關中人對他們是恨到了骨髓里面,只要劉邦一進軍關中,三秦王再次征兵,那么三秦之地的百姓必然會感念之前劉邦破咸陽時,還軍霸上,約法三章的仁慈,望風而降。
此謂還定三秦。
在漢中對中不僅有這一成語,還有韓信形容項羽“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給項羽起了不少綽號。
季布很是尷尬,他用這韓信罵項羽的成語罵韓信兒子,一來二去,輩分不就亂了。
“不提這茬,”季布惱怒拍桌子,邦邦響“反正只要大王帶我們沖鋒,天下就沒有沖不下的軍隊,就沒有打不贏的仗!”
韓漂心中嘆氣,他可是從韓信那知道項羽并不喜歡上戰場,他有著點不良趣味,也許這時候把這當典故說出去,自己也能名留歷史,造個成語出來。
但他很快就這愚蠢想法拋之腦后,如今他自身難保,還說什么后世評價,先想辦法趟過眼前的漢軍十面埋伏的麻煩再說其他。
韓漂見季布已有幾分醉意,輕聲試探“如果在下能提供漢軍的后方糧草位置,項王會派誰去偷襲?”
季布一聽,酒醒了十分,當即激動想要大聲問,但立刻被面前韓漂噤聲手壓住。
季布急道“你要是有這情報,還不快快拿出來,久時必失。”
韓漂“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那還用說,肯定是大王最信任的人,繞過漢軍正面去燒糧草。”季布回答很快。
韓漂捕捉到其中關鍵字“為什么是最信任的人,而不是最有能力的人?”
季布默然,后小聲開口“我和你說實話,楚軍的將領如今怕是有人給漢王寫了招降書。”
韓漂“為何。”
季布猶豫,最后咬著牙道“漢軍能在十天前打完一仗后,在我軍糧草耗盡,兵心盡失時精準發動楚歌計謀,他們的行動時間太準了。”
“這沒有內細,怕是說不過去。”
韓漂冷笑一聲“季將軍不要自欺欺人,不是有人給劉邦,而是非常多人給劉邦寫了招降書,怕是堆的劉邦桌案都放不下了。”
季布沉默。
韓漂“我如果獻計,大概率白白送掉楚軍的騎兵,到時候如今辛苦得來的局勢怕是毀于一旦,而我也是自身難保。”
“你為什么和我說這么多?”季布盯著韓漂,毫無半點醉意,突然發問“你就不怕我也是那么多人之一,你既然謹慎到連項王都不說,憑什么和我說?”
“你不要告訴我就因為我在楚地有個一諾千金的名號,我不信。”
季布看著眼前的韓漂,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對方如何這樣謹慎又不謹慎。
韓漂自然不會告訴他是歷史告訴我,是后來劉邦全天下通緝你讓我知道你的忠心,只是自然地回了季布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
自己腦補去吧。
季布面色變化,最后卻嘆了口氣“你是找對人了,我是絕不會背叛大王的,真不知你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還是真能看破人心。”
“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如今大王對我可很是看輕,也沒過去信任了?”
韓漂皺眉“這是為何?”
“還不是昨日韓信帶騎兵出營,我本來察覺到了,但想到那五千子弟兵都是自愿出陣的楚軍男兒,”季布喝了口悶酒“我便不忍心讓他們自殺沖殺韓信,折了回來。”
“大王不擅于藏表情,我看得出來他如今已把我當做一個懦夫看待了。”
季布苦笑。
韓漂沒料到還有這回事,他緊皺眉頭,僅僅是一場出營,就改變了如此多局勢。
“只能兵行險招了嗎?”
……
漢軍,固鎮大營,天光正午,劉邦營帳
篝火燒的很旺,一名老人躺在床榻上蓋著厚厚被子,閉目而眠。
“你們好好給我看看漢王是得了什么病。”張良打開帳簾,將幾名漢軍趕了進來,他面色難看,擔憂地看向床榻上的劉邦。
只是幾名軍醫還沒上前,在張良目光下忽然戰戰兢兢地跪了下來,他抬眼一看,原來是劉邦醒了,正死死看著那幾名漢軍。
“大王,這是軍里的醫師,來給你看病的。”張良抱拳,著急道。
劉邦罵道“胡說,我才沒病,看什么醫師,你們才有病咳咳”還未說完,劉邦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他咳的很烈,手握住嘴巴,瞥到一些暗色的血咳出,不著痕跡地掩蓋在手心里。
張良皺眉“漢王不可諱疾忌醫,你身體若倒了,這漢軍如何穩得住,軍醫上前給漢王看病。”
“站住,張良,我是王還是你是王。”劉邦大怒,指著張良罵“你帶幾名軍醫進帳,被漢軍將士看見了會想到什么,如今是緊要時節,你連這都分不,咳咳。”
張良低頭“大王放心,我是先將醫師帶到自己營帳,讓他們換了漢軍步軍服過來,我敢保證沒人能察覺此事。”
劉邦看著張良,欣慰地長舒口氣“這樣便好,你們幾人便上來給我看看病。”
“是。”幾名軍醫不敢耽擱,上前望聞問切,將劉邦手上脈搏按壓,一人驚呼“漢王,這手心的血是什么情況。”
“無妨,剛剛咳出來的。”
旁邊把脈的軍醫看著血樣暗紅,面色變幻,劉邦注意到目光一凝,沉聲問“有什么問題嗎?”
那人沉默片刻,額頭冒著汗,在劉邦攝人目光下小心翼翼道“大王,您可能被下毒了。‘’
“胡說八道。”
“不可能。”
劉邦和張良聲音立刻響起,都是高了八度,張良上前狠狠瞪了軍醫一眼“漢王受到的保護何等周密,若是下毒,那些試毒宦官為何安然無恙,我看你是利欲熏心,想蒙騙大王。”
軍醫一聽,頓時兩腿一軟,跪了,他哭喊道“祭酒我哪敢蒙騙大王,我父過去是秦朝仵作,我自小得他教誨,見過些謀毒害人的狀況,大王這暗血樣式極像,我剛才一看便覺得眼熟。”
看著劉邦張良越發陰沉的面色,軍醫換了口風
“祭酒饒命,大王饒命,我是看錯了,胡言亂語,我該死,我該死。”
張良“你且莫多說,只要誠實說話,不但無罪,大王還會重重地賞你。”
“你父親是秦朝哪處的仵作,辦案流程如何。”
“是,是這樣……”
經過一番盤問和察言觀色,張良終于確定眼前的軍醫的確是無其他私心,只是靠自身家傳確定了漢王癥狀。
他看向劉邦,不知何時,對方已無言地躺在榻上,面上沒有絲毫表情。
張良心中一痛,喝問那仵作之子“為何就單單大王中招,那些試毒人為何無事?”
軍醫吞咽口水“這事得虧在下見識過,如果是一般醫師,哪怕是太醫,在下估計都想不到原因。”
“這下毒非常詭秘,它是藏在日常器物之中,也許在漢王衣物,或是漢王所用的利劍,桌案,杯物,都有可能,講究的是毒力小,日子深。”
“發作的時間長,且不易察覺,剛開始人只是精神不振,昏昏欲睡休息不好,直到毒力入體,便會內器潰爛,開始吐血,無法言語,大小失”
“夠了,”劉邦突然一聲打斷軍醫“你就說有法子救嗎?救下寡人,我賞你個千戶,做個侯爵當。”
“這,得全體觀之。”
軍醫一聽,面色頓時狂喜,他仔細觀察血樣,又把起了脈象。
他一番望聞問切,又俯身和幾名早就跪趴在地的軍醫討論幾句,終于確定道“大王勿慮,大王是天命所歸,運氣卻是極好,這毒先是潰的喉管,若是先從五肺潰爛,密不可察,誰也看不出來。”
“運氣好嗎。”劉邦看著營帳頂部,默然。
“現只要全剔除日常器物,再服用些調理身子的藥物,多通風順氣,按我估計,不出半年便能養好身子。”
張良一聽,面色大喜,連道“好。”幾名跪著的軍醫也是叫道“大王萬歲,大王萬歲。”
張良指著一名和漢王身形相似的軍醫“你把衣服脫光,給大王換上。”
仵作之子看著同僚面色難看,忙道:“祭酒不急于一時,這毒是天長日久的積累,早一個時辰換晚一個時辰換都差不多,正常人都能抗。”
張良冷冷看向他“大王是常人嗎,我看你有些醫術,卻不知道忠君愛漢,我不是醫師也知道不能拋開劑量言毒性,我看你是有用之人,饒你一次,日后還敢不為大王考慮……”
軍醫們哪里敢多話,忙在十二月大冬天脫起了自己衣服,邊脫邊發抖。
“夠了,夠了,不用脫了。”劉邦長嘆口氣“子房何必要讓他們像動物一樣,人要有人的尊嚴,人不能像動物一樣死去,扒光了衣服,所有價值再死,還是人嗎?”
“人死,就堂堂正正地死,就讓他有尊嚴的死。”
“謝謝大王。”正扒著自己衣服的軍醫突然跪地,滿眼淚水。
“你覺得他們不知道自己會死嗎,子房,他們知道自己會死,沒有人是傻子,永遠不要把別人當傻子。”劉邦咳嗽,“你們別擔心,你們的孩子妻子,父母我都會供養他們,只要有我劉邦在的一天,他們的一切都不用擔心。”
幾名軍醫都跪在地上,終于嚎啕大哭起來,他們早就明白了這些,如今終于聽到了想聽的承諾。
張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