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脈的演進:中國古代文學史講錄
- 陳引馳
- 2678字
- 2025-03-07 20:17:52
(二)“屈原”問題
所有楚辭的作家里最重要的一位,毫無疑問是屈原,所以我們主要就談一下屈原。當然宋玉也是重要的作家,現在大家比較認同的宋玉的作品,就是《九辯》。

傅抱石《屈子行吟圖》
屈原這位人物,一提起來就很麻煩,過去對于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實際上是有爭論的。最大的問題在于,屈原的第一篇傳記,也就是司馬遷作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面提供的事實并不多,議論倒挺多的,而且有不少真假混雜的情況。幾乎每一位專門研究《楚辭》的人,都會將《屈原列傳》拿來做箋注,考訂實際的人、事情況。著名的《楚辭》研究者湯炳正先生,有一部論文集《屈賦新探》,其中一篇文章《〈屈原列傳〉理惑》,對《屈原列傳》做過一個分析,追溯哪些部分原來是司馬遷所表達的,哪些部分實際上是別人的文字,據說漢代淮南王劉安作過《離騷傳》,其中一些部分也被混入《屈原列傳》中。
屈原的生平并不那么清楚,許多學者投注精力,做了很多考證。基本上可以說,屈原大概是楚國的貴族,一開始得到過重用;在楚懷王后期,被流放到漢北,后來楚懷王上了秦國的當,入秦不返,死在秦國;到了楚國的頃襄王執政,屈原受到更大的挫折,被放逐到現在的湖南沅、湘流域;最后楚國的國都被攻陷,只好東遷,屈原覺得非常悲憤,于是投河而死。——如果相信有屈原這個人,對他的生平大概便是這么一個表述,很多人還會從細節上來考證,但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我們系的前輩朱東潤先生,以前有學生讀書讀不通,就去問他,朱先生的意見特別有意思,他說有的地方如果講不通,可能就是無法講通的,上千年前傳下來的東西,倘若句句都講得通,肯定就是不對的。有時你越是要把一件事情講得很圓滿,可能離事實越遠。所以后來我有時候覺得,常識是很偉大的,追求卓越、崇高當然很好,但用常識判斷也很重要。
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人懷疑屈原這個人的存在。最大的問題是,除了他流傳下來的作品之外,先秦的文獻里沒有屈原這個人。《史記》依據的材料可能很早,但其他文獻中都找不到,所以很多人對他有懷疑。一些老派的學者,比如四川的學者廖平就專門談過,他認為屈原的作品都是秦人寫的;包括后來新派的胡適,認為屈原是箭垛式的人物。這類似于西方的荷馬,意大利的思想家維柯認為,不能將荷馬絕對地看作一個人,他實際上是古希臘時代行吟詩人的代表人物,大家把很多行吟詩人的作品,都歸到他身上,構成《荷馬史詩》,就像把弓箭都射到箭垛上。后來還有很多人,比如何天行在1940年代寫過專門的著作,朱東潤先生在1950年代也寫過系列文章,認為《史記》的記載是不可信的,而屈原的作品基本是漢代的,可能是劉安這個時代寫的。當然現在已經在出土文獻里找到先秦時代屈原的殘句,這是非常有力的證據,雖然不能確證全部的作品,但可以證明一些段落在先秦時代已經存在,所以認為屈原的作品是漢代產生的觀點,就不攻自破了。但具體的情況到底怎樣,到現在也沒有特別清楚的結論。

荷馬的大理石半身像
后來一直到1980年代,日本學者重提這個問題,當時國內的學者群情激昂,都表示相信真的有屈原這個人。屈原確實有一點特別,他的作品如此完整,而且根據《史記》,對這個人的生平、性格風貌,可以有比較清楚的了解,這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在他之后很長時間,才有類似的人物。我這里也不是做判斷,只是給大家介紹確實有這樣的分歧意見存在。
我相信的一點是,很多人想盡力把一些作品和歷史記述,都歸到屈原身上,當作絕對的事實來看待,這一態度確實是有問題的。“知人論世”實際上是有限度的,中古以后的考究才比較有效,放在上古時代并不合適。比如研究《詩經》,說《詩經》的作者到底是誰,是在什么情況下寫的這首詩,其實沒有必要,它當時產生的機制就不是這樣,我們現在也沒有必要這樣去了解。后代有些詩人也是如此,比如寒山,他的詩非常之多,大部分學者都認為有寒山這么一個人,留下來的詩都是他一個人寫的,然后通過這些詩和其他零星的材料,來印證寒山的時代,又通過這些詩來證明寒山是個怎樣的人,建立他的形象,但不同材料之間其實有很多矛盾,我覺得這種方式是完全失效的。我寫唐代佛教與文學的書時曾經提到:如果寒山真的是一個人,這些作品都是寒山這個人寫的,那么他可能是整個唐代經歷最豐富的詩人,因為他曾經歸隱過,曾經想去考科舉,曾經到西北從軍,走了中國很多地方,有人編寒山年譜,說他活了九十幾歲,可能一百歲,很長壽,這有可能嗎?一個歷史人物生平越完整,經歷越豐富,涉及的面越廣,就越說明他可能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人家把各種各樣的人生經驗都歸到他的身上。我也不是要完全否定寒山這個人,但我覺得,先認同現存寒山詩都是一個人作的,然后再通過這些詩來建構寒山的生平和形象,這種方法是有問題的。回到屈原,如果要把所有有關屈原的歷史記載,或者所有歸于屈原身上的作品,都當成證據來證明屈原是怎樣的一個人,然后再根據建構出來的形象,來解讀他的詩,甚至落實到每一個段落、每一句,這個方法實際上是有問題的。
還有一個問題我想提一下。大家可能經常聽到屈原是愛國主義詩人,因為在《離騷》的第三個大段落,詩人已經準備好要離開楚國,但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的國土,生了眷戀之心,就不走了,后來大家說這是愛國主義。對于這個問題,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里曾經談到過,在春秋戰國時代,對于家邦確實有強烈的文化上的認同,比如夷、狄入侵,中原人就要對抗,像《詩經·采薇》就顯示了自覺捍衛自己文化的精神。孔子也說過“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說如果不是管仲,恐怕我們都要披散著頭發,衣襟向左打開,那中國文化就完了。但是就每一個邦國而言,像屈原那么眷戀自己的邦國,甚至以死從之,這種情況非常特殊,大部分人并不如此。在屈原生活的戰國中后期,士的想法就是,我有本領,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用孟子的話來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如果把臣子當作無足輕重的塵土、草芥,那臣子也可以把君王當作敵人。像蘇秦,他一開始是要到秦國去“連橫”,秦惠王不重視他,他就到東方去“合縱”,佩六國相印。他未必有什么政治主張,只要能有國君采用他的觀點,讓他實現自己的人生,獲得富貴,他就滿足了。蘇秦可能比較極端,但也反映了當時的情況。再比如對伍子胥來說,家仇就比國恨更重要,他的父親被楚平王殺死,于是他跑到吳國,帶了吳國的軍隊打敗楚軍,掘開楚王的墳鞭尸,這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現在講的愛國主義,實際上采用的是近代西方民族國家建立以后的概念,和中國古代的情況并不一樣。如果用民族國家的概念理解屈原,實際上并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