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的意味

道可道，非常道①；名可名，非常名②。

無，名天地之始③；有，名萬物之母④。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⑤；常有，欲以觀其徼⑥。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⑦，同謂之玄⑧。玄之又玄，眾妙之門⑨。

（第一章）

故道生之⑩，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第五十一章）

① 常：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均作“恒”。常道：天地永恒之道。

② 常名：真常不易之名。

③ 無：指天地初無形相的本始。天地：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老子》均作“萬物”。

④ 有：指萬物的發源和原有形質。

⑤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體察無，以觀道的幽妙。

⑥ 常有，欲以觀其徼：常體察有，以觀道的端涯。徼（jiào）：端涯、涯際。

⑦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帛書本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

⑧ 玄：幽昧深遠謂玄。

⑨ 眾妙之門：一切玄妙的門徑，此處指“道”而言。

⑩ 道生之：指萬物由道而生。

? 德畜之：指萬物由德載育。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老子》無“德”字。

? 亭：《倉頡篇》：“亭，定也。”毒：《廣雅·釋詁》：“毒，安也。”

? 覆：天載地覆之覆，此處亦化育之意。

? 不有：不據為己有。

? 不恃：不自恃其功。

? 不宰：不橫加主宰。

道混同有無稱作“玄”。這是《老子》五千言開宗明義就說了的。就“玄”的本意而言，原是指一種陰黑的顏色。大自然中，但凡幽遠而無所至極者，其色無不呈現為黑色，或近于黑色，譬如極天，譬如遠水。所以，老子借用它來指稱大道既不可測識又不能分別的深奧和幽遠。老子在言說大道的征象如“谷”或“牝”時，都突出其“玄”的特征，故有“知其白，守其辱（此處“辱”通作“”，意為“黑”），為天下谷”（第二十八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第六章）之說。

正因為“玄”有此精義，常被解釋為妙。老子要人時時處處皆能體“玄”，就是要人體此精妙，體悟到道生成天下萬物，并內化于萬物之中，使之各具穩定的屬性。老子稱這個為“德”，故他說“道生之，德畜之”。其后才是物形與勢成，即萬物得以呈現出各自的形態，順應各自的環境。老子還特別推崇道作育萬物而不居其功的美德，所謂“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即它既不自炫其能，也不橫加主宰，更不據為己有。他將這種德性稱為“玄德”，正是因為它有備極深遠的內涵。所以他又說：“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第六十五章）所謂“與物反矣”，是指能返歸本真。能返歸本真，在他看來，也就是達致“大順”之境（第六十五章），即自然之境了。

關于“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一句，《呂氏春秋》作者以為體現了老子“貴公”的思想。他還說了一則小故事：荊地有人丟了一張弓，但不急著找回來，人問其故，說是：荊人丟了荊人撿，同是荊人，干嗎非得找回來？孔子聞此，欣賞之余，又稍稍感到有些缺憾，他說：“能除去這句話中的‘荊’字才好。”老子聽說后，則說：“能除去這句話中的‘人’字才好。”老子是在玩語言游戲嗎？當然不是。當孔子對荊人的說法作出糾正，以為其太執著于國別的時候，老子進而對孔子的說法再行糾正，因為孔子的話太執著于物我了。正如《呂氏春秋》作者揣測的，他的意思是，“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澤，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所以何必非要人得到才好呢？道既能不有、不恃、不宰，人為何不能體道而行，放下得失呢？

由推崇“玄德”，老子還主張觀察事物要“滌除玄覽”（第十章），“玄覽”即玄鑒的意思，就是讓人深入內心，以心為形而上之鏡，讓心光照徹事物這樣一種直覺而神妙的感物方式，用《淮南子·修務訓》中的說法，就是“執玄鑒于心，照物明白”。老子以為，只有如此察識萬物，才庶幾能夠沒有瑕疵，而離真正的有道不遠。離有道不遠，也就具有了“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第十五章）的本領。

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深不可識”不是指一個人有太重的機心，深自隱匿。恰恰相反，是說他不同于形氣穢俗之人，急不可耐地求利圖欲，讓人一眼就看得到底。他清心、寡欲、深沉、安和，和光同塵而不主貴賤，與物大同而又無跡可見，不要說非淺眼者可以一望而知，就是一般人也難以認識清楚，這就是“玄同”（第五十六章）。老子很推崇這樣的境界。

作為道的別稱，“玄”不可得其形而名之，“玄德”難得，“玄鑒”難有，“玄同”不易，但唯其如此，它才讓人尋尋覓覓，讓老子費盡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