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如炬日之火
- 貍貓老國王
- 9字
- 2025-03-06 17:22:38
二、旅途中所見所聞
1.七月最短的一天
我在巴布魯克的郊外行走著。現(xiàn)在是七月,驕陽似火,日頭毒辣,能從還活著的人的臉上烤下一層油來;偶爾有一陣涼風(fēng)吹過,算是老天給的最后一點仁慈。道路兩旁是兩排行道樹,我喜歡在經(jīng)過的時候清點樹上的疤痕。為此我走得很慢,滿身汗水,堅定不移地走向道路的盡頭。
這條路的中途沒有分支。它通向河岸,盡頭處沒有橋梁,只是連通一條沿著河的窄路,不通車輛,只是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來這散心,或是沿著河慢跑。我熟知這條路上一切的景物,因此完全沒有急于抵達(dá)終點的必要。
沒什么人會在這時候出門。大部分人——有自己工作和家庭的安分守己的人,在當(dāng)下一刻正忙于自己的工作;老人、兒童、學(xué)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游手好閑的人中最游手好閑的一位就是我了,連做些什么毫無意義的打發(fā)時間的事都沒有靈感,也沒有自己的圈子,只能在盛夏酷暑中游蕩。放眼四周,除我之外,空無一人。
實在算不上什么好事,連我都看得出自己可悲。現(xiàn)在太陽正在我的頭頂上方漠視著下面的一切,我盡可能貼著樹蔭行走,邊走邊繼續(xù)試圖數(shù)清那些樹疤,數(shù)出下一棵樹的傷痕,忘記上一棵樹上疤痕的數(shù)量,鍥而不舍地循環(huán)。我看到河岸與我愈發(fā)接近,這讓我感到更加悲哀——我需要新的方式來娛樂自己,哪怕我現(xiàn)在在做的事根本稱不上是娛樂。
我開始討厭這條毫無分支的道路。這條路的目的很明確,它告訴我我沒有任何選擇可言,哪怕是一點虛假的、可疑的幻象也不愿意提供;它告訴我我的終點是一條河流——終年平緩,從不漲水,平平無奇的一條河流。
我的終點才不是一條河流。
我仍記得這條道路昔日的情景:戀人們在柏油路面上擁吻,孩子們在兩旁的田野嬉戲,有時有老人在一旁照看,有時就只是他們自己。這類事情也會發(fā)生在其他時節(jié),那時應(yīng)該有落葉、冷風(fēng)和緩和的太陽。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能預(yù)見到這樣的情景在不久的將來重現(xiàn),一如這條道路。這些是顯而易見明確的事實,令人厭惡。
行道樹不再像先前那樣充滿吸引力。我向田野的深處走去,試圖找到孩子們狂歡后留下的殘余痕跡,權(quán)當(dāng)是另外的消遣。這下我不清楚我會走到哪里了——但遺憾之處在于,這周圍的環(huán)境我也過于熟悉,沒什么新奇之處。我指向任何方向都能找到確定的參照物,因此一切有關(guān)于不同盡頭的方案都成了假設(shè),同樣令人厭惡。
而遠(yuǎn)處有什么在閃著光。
是手表的鏡片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泥地里躺著一位失去呼吸的年輕人,看上去新死不久,沒發(fā)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腐敗味道,也沒看到尸斑。他就像是陷入了一個不甚甜蜜的夢,只是在胸膛處也沒有心跳的聲音。反光的手表沒有停轉(zhuǎn),比死去的主人要健康一些。
年輕人神情嚴(yán)肅。他大概是在生活中通常不茍言笑、沉默寡言的類型,這副神態(tài)一直伴隨到他死后。也許他沒什么朋友——他死在一個和他同樣孤僻的位置,死在夏季;也許他只是游手好閑,數(shù)著行道樹上的傷疤,又轉(zhuǎn)向一邊的田野,最后死在這里。
我想為他做些什么。他的口袋里沒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揉皺的紙團、撕爛的借書證、一把匕首、一點點零錢,僅此而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他的身份,就如同這位年輕人從生來就死于此處一樣。他的衣服上沒有繡著姓名,借書證上的名字和照片都被精心裁去,其余的證件大概早被他處理掉了。這樣看來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自殺——或謀殺,但我更相信是自殺——而非我猜測的一起可悲的意外。
他的行動不再像我看到尸體時第一眼那樣確定。他挑選好了場地,一路筆直地朝著結(jié)局走去,沒有清點樹木的傷疤,沒有繞開作為終點的河流。然后他死在這里,沒有受傷,沒有污痕,沒有血跡。
我想為他做些什么。但我不能僅僅把他從一片草地搬到另一片草地上。也許他是被人殺害,再運到這里,任憑他的尸骸在烈日下的草地腐爛。那樣一來,就是另有他人為他選定了終點,結(jié)局仍然明確。我不在乎了。
我寧愿相信選擇了終點的是他自己。他的證件上裁去了照片,因此一旦自然奪走了他的面容,他人就再也沒辦法輕易地辨認(rèn)出他的身份——至少他大概是這樣以為。總而言之,現(xiàn)在一具尸體躺在我的腳邊,巴布魯克的市郊,一條溪流附近,躺在烈日下面。我需要知道我能為他做些什么。
我猜我還能奪走些物件。某個方向上有一間明確存在的谷倉,我能從那拿到一把鏟子,或是些什么別的東西。從河邊的尸體——現(xiàn)在它也成了路上的參照物——出發(fā),去而復(fù)返大概需要兩小時左右。
沒什么好拖延的時間了。我邁步走向更遠(yuǎn)處的田野,雜草之外仍是雜草。我再沒看見第二具尸體——同樣的奇跡不會發(fā)生第二次。這樣也好,畢竟同樣的故事第二次發(fā)生是對閱讀者的一種殘忍。河流平緩,我就沿著河水的方向前行,只是仍看不到行人。這天氣熱得非比尋常。
我沒看到天上的云,但眼前實體化的熱浪還算看得一清二楚。我啜飲河水來緩解自己的干渴——但這水并不十分干凈。我不太關(guān)心這類健康問題;這可能只是通向死亡的一個節(jié)點,而死亡本身已經(jīng)在我身后,在遠(yuǎn)處的地面上平躺著。
我試圖在路途中回想那具年輕人尸體的細(xì)節(jié),倒不是為了某些特定的目的,只是無聊罷了。他和那些樹木不同,他沒有傷疤,也再不會有了。他的白色襯衣看起來像是全新的,沒有一點褶皺或染色的痕跡;牛仔褲的褲腿挽起,露出細(xì)弱的腳踝,也許那里有我沒曾注意到的傷口。
現(xiàn)在我抵達(dá)節(jié)點:在平滑如鏡的河水對面,是我意圖尋找的農(nóng)舍。他們的鏟子就靠在后院的墻壁上,等著有緣人自行拾取。這東西入手比我想象中要沉上一些。
我把口袋里的所有鈔票,連帶著死者身上的那點零錢,拿石頭壓在了鏟子的位置,隨后踏上回去的路。我討厭回頭路,盡管我們有一半的時間都耗費在這上面。回頭路寓意著故事將要結(jié)束。
回到死去的年輕人身旁,我開始就地為他挖出一個足以容納身軀的坑洞。他的眼睛原本是關(guān)閉的,如今大睜著,瞳孔里滿是空洞。我很想對他說些什么,但發(fā)不出聲音,也就此作罷了。
這種體力活并不適合我。直到太陽將近落山,我才完成我的挖掘工作。外面的溫度開始下降,終于能讓人感到好受一些。但太陽無可指摘——非要說的話,這是世上最平常不過的一個七月,和其他七月一樣本分。
我旁邊的尸體和七月一樣安分守己。它保持著緘默,但變得寒冷而僵硬。我知道我不該期待著什么。它不必對我表示謝意,它什么都不必表示。
它只是一具尸體而已。
我把鏟子扔在遠(yuǎn)處——它不應(yīng)該成為現(xiàn)場的一部分,會破壞我苦心營造出的一種氛圍,或者說,死者營造出的氛圍。我想起通向河流的那條道路,那些傷痕累累的樹木,絕不想再看見它們第二次。
坑里是寒冷和死亡的味道,以及泥土的香味。死去的年輕人冷漠地看著我,眼神遙遠(yuǎn)。漸漸地,太陽徹底落山。一反往常,沒有蟲鳥鳴叫的聲音。風(fēng)并不在我們身邊。一切都像是年輕人的死亡一樣沉默。一切都是向下的。
我用匕首在右手的手腕上精準(zhǔn)地切下十字。
現(xiàn)在我能看到微小的、不知名的天體在圍繞著我運動,看到暈眩和死亡從下方傳來,看到那個年輕人傷痕累累的眼睛。我揮手告別七月——一個平常的七月,我仍舊憎恨這樣反復(fù)無窮的七月;我告別躺在地上的年輕人,他有著我的眼睛,我的面容和手臂,我卻沒有他的安寧。
我看見夜色。我將在夢中度過七月最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