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席間氣氛正酣。
右邊的葉憲祖悄悄挪了挪椅子,四下張望,從袖口里摸出幾頁皺巴巴的稿紙,悄聲塞到李伯弢掌心里,低聲道:
“伯弢老弟,上回在鶴鳴樓聽你一席話,真是醍醐灌頂。回家之后,咱腦子就跟著開了竅,憋了篇《神雕俠侶》的開頭,你給瞅瞅,要行咱就這么寫下去。”
李伯弢低頭一看,紙上密密麻麻,鋪陳恢弘,讀了不過兩段,已然煙霧繚繞、神佛并起、開天辟地,他眨了眨眼,又讀下去。
半盞茶功夫,他悠悠嘆了口氣,把稿紙一折,放回葉憲祖手里,扭頭壓低聲音,面色凝重:
“憲祖兄,你這開頭,可謂文筆優美,背景厚重的勁頭,可你知不知道——這年頭讀者最怕的,就是‘慢熱’。”
“小說出不出色,引不引人注目,就靠黃金三章!”
“第一章,主角要現身!”
“第二章,場景要明確!”
“第三章,得出事!不管好事壞事,不出事你寫它作甚?!”
他一拍桌子,酒盞都跳了一跳:
“你寫得太慢,前兩頁都在形容屋檐下落水,哪來的讀者等你捋家譜講祖訓?你得讓主角上來就破門而入,一刀砍人,轉身逃命,這才叫節奏!”
“你不讓他打,你就得讓他逃;不讓他逃,你就得讓他脫光洗澡!”
葉憲祖面皮微紅,一臉懵懂:“那、那我寫的‘主角出生那天,天降五彩祥云’是不是可以刪了?”
李伯弢認真地點點頭:“你最好連他娘是誰都別寫。讀者不關心,他爹是鎮遠侯還是鎮遠狗,他們只想知道,他三章內能不能打死仇人!”
“寫文者,非得下筆如刀,章章見血,才叫一身本事。”
“最重要的切記,別磨磨蹭蹭,進度一定要跟上!”
“不然這《神雕俠侶》就廢了!咱就不可能和你簽約,簽了約,讀者也不可能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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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之后,啟祥宮中。
萬歷皇帝總算在連日乏倦之后,精神稍振,召見了兵部的觀政諸人。殿中三十余位新科進士齊整列坐,衣冠楚楚,眼中神采未褪,令萬歷眼前一亮。
這些人,正是在遼左兵敗、朝局震蕩之時,主動請調入兵部,愿赴前敵,分憂朝廷。眼下立于御前,個個神情肅然,卻難掩意氣風發。
萬歷望著他們,忽覺有些欣慰,這些新晉官員與那些官場浸淫多年的老成庸官判若云泥,身上多了幾分朝氣,少了幾分城府。
他雖懶政多年,但畢竟也算英主,自知此等郎官,若能好生磨礪,定能為大明添幾分血氣與骨氣。
自己雖已近暮年,可文選司發生的事情,又讓他那疲憊失望的眼中,再次看到了大明的希望。
于是,他龍顏略展,口中說道:
“諸卿心懷社稷,朕甚感懷。今日天氣晴好,正值午時,不如與朕同膳。”
殿中觀政聞言,面面相覷,旋即欣喜若狂。莫說覲見天子本就是無上榮耀,能與圣上同桌而食,更是三生罕遇。
尤其是李伯弢,方才空腹至今,聞言眼睛都亮了幾分。他回想起昔日謝恩宴中,御廚之妙、瓊漿玉液,可謂人間極味,今日若能再享,豈不美事一樁!
未幾,宮人列列而入,步伐齊整,手持金盤玉碗,將早已備好的膳食一一擺上眾人面前。香氣撲鼻,器皿華美,氣氛莊重。
萬歷此時神情輕松,手持象牙筷,朗聲笑道:
“今日這三道菜,雖不多,卻是朕親命尚膳監細心打造,除朕之外,諸卿是首嘗者,切莫拘謹。”
這時,萬歷一揮袖,語氣莊重道:“第一道菜,那是了不得,名曰——必勝餅。”
殿中諸人紛紛低頭,恭恭敬敬。宮人輕手揭蓋,一時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一張圓餅赫然顯現于眼前。
李伯弢微微一怔:只見這“餅”通體扁平,圓如滿月,底薄邊翹,上鋪牛油濃漿,黃橙交融之中,點綴有番茄片、胡蔥(洋蔥)圈,甚至還有薄如蟬翼的臘肉片和與香腸片。
“此餅之法,源自海西番夷——取名為‘轉危為安,餅中有勝’之意。眼下遼左疲敝,若軍民嘗得此餅,定能轉危為安,振奮人心!!諸卿且細品!”
“咬下這一口,便是忠心與信念,吞下這一塊,便是疆場之勝與江山之固!”
殿中觀政們面面相覷,紛紛咬下,驚覺其味酥香咸辣,臘肉火烤之氣混雜洋酪濃香,再加那一層番茄酸甜作底,竟別有風味。
而李伯弢低頭看著那圓滾滾、滿臉“必勝”之相的披薩,嘴角抽搐,手指都在桌下悄悄顫了三顫——他真沒想到,自己還算喜歡吃必勝客的披薩,就這么拿筆隨手一揮,寫給王體乾的食譜,真的被尚膳監給搞了出來......
他現在開始有些擔憂起意大利了,要是今后這國民美食都是從中國來的,那可怎么辦啊......
萬歷此時神情肅然,目光環視諸臣,又緩緩抬手,語氣中卻透出幾分慈憫與深意,道:
“第二道,雖說是菜——其實不過是一碗飯。”
話音落下,宮人抬著精致描金的大盂,緩緩揭蓋,一股濃香撲鼻而出,卻不似尋常御膳那般山珍海味,反而是極為親切溫潤的一股......雞油香。
“此飯,用雞油慢火慢熬,調以南方黑色甜醬。”萬歷緩緩說道,“名為‘海南雞飯’!”
李伯弢低頭盯著自己碗里的那一汪“雞飯”,心里五味雜陳。
自己原以為,今兒能在宮中大快朵頤,自該山珍海味,鮑參翅肚,飛禽走獸一應俱全,可誰想,到最后吃的居然是一個餅,一碗飯......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誰讓自己給王公公送了本食譜!
“這第三道菜,便是——金玉滿堂。”
李伯弢整個人臉色都不好了:要是后世這番茄炒蛋成了宮廷大菜,那得怪我!
宴席已過半,殿中早有宦官悄聲提醒時辰。
萬歷抬手,放下碗筷。
李伯弢正好啃著那半塊“必勝餅”咀嚼正酣,突然見殿中眾人齊刷刷放下筷子,氣氛一緊,仿佛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只得住嘴,暗嘆一聲:跟皇帝吃飯,果然不是尋常享受,連幾口飯都吃得戰戰兢兢,得跟上皇上的節奏。
這時,萬歷目光掃視殿中,語聲徐徐道:
“今日召爾等前來,朕也特意向兵部打聽了近來之事。”
他頓了頓,語鋒微揚:“在督察京營諸事中,表現優異者有孫傳庭、馬士英、吳隆徽與袁崇煥。”
四人聞言,立即起身出列,俯首稱謝,神色之間皆難掩振奮之意。
萬歷目光不動,隨即從身旁御案之上,取過一份黃綾奏章,緩緩展開,說道:
“這是前日里,泰寧侯陳良弼之奏,言辭懇切,朕頗為留意。”
“他說——欲整肅京營,先得擴充選鋒;而欲讓選鋒精實,則兵部須于各營、各營團中設兵部監軍之職,以督戰務,整肅軍紀!”
萬歷將奏疏輕輕一闔,目光沉凝地掃向滿座觀政,道:
“爾等皆親歷其事,耳聞目見之下,朕欲聽聽你們對此有何看法?”
大殿霎時安靜,只余簾外微風掠過廊柱,吹動金鈴一串脆響。
這孫傳庭和馬士英心頭大震,這前日在李府宴席之上,大伙討論起這京營事宜之時,那李伯弢就提到了這一模一樣的條陳,當時在座的十位觀政,都是口中稱贊,幾乎無人反對!
沒想到今日,這泰寧侯就上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疏奏.......這兩人真是細思極恐!
片刻之后,席中一人起身出列,拱手上前,朗聲奏道:
“微臣,兵部觀政施邦曜。”
“啟奏陛下,泰寧侯之議,切中要害。京營久廢不振,弊病根源,實在于軍中無人監管。雖有總督、協理之職,但人手有限,事務繁雜,難以真正落到各營團之中。”
“各級武官推諉敷衍,軍令不行,軍餉被克扣,器械被挪用,上欺下瞞之事,比比皆是。士卒心寒,軍紀蕩然。”
“若由兵部選派清正之士,深入各大營,設監軍之職,上自營團而下至標營,層層監察,定期回報,一可保戰力之不散,二可防貪墨之橫行,三則重樹軍中綱紀,收束人心。”
他一番話,條理分明、語氣堅定,在這靜肅的啟祥宮中,顯得尤為鏗鏘有力。
李伯弢微微側首,心中暗自點頭:這施邦曜雖平日沉默寡言,原來是個有見識有膽識的角色。
萬歷環視一周,見殿中眾觀政俱是默聲點頭,神色堅毅,雖心中頗感欣慰,卻也生出幾分奇怪。
——這些兵部觀政如此踴躍倒也不難理解,可那泰寧侯陳良弼為何會有此一舉,這不符合朕對這些勛貴們的印象啊......
想到此處,萬歷略一沉吟,語帶試探地開口:
“若泰寧侯之議真有可取之處,那兵部若派人駐守京營選鋒,擔任監軍之職——在座諸位,便極可能身當其任。”
“朕要問你們一句:你們都愿意與朕的京營將士,同吃同住、操練軍務、風霜雨雪、無所避難嗎?”
話音甫落,殿下諸人皆齊身而起,衣袂翻飛,拱手齊聲高呼:
“臣等愿往!”
這一聲“愿往”,直沖殿頂,連殿外守衛的金吾衛都忍不住側耳一聽。
萬歷微愣,看著殿下這群二十出頭、身著朝服卻眼中有光的年輕進士,忽覺胸中一股暖意升起。
多年未曾真正動容的天子之心,竟隱隱被這股澎湃的熱血激起一絲悸動。
他點了點頭,眼神也柔和幾分,但旋即又收斂情緒,沉聲道:
“然則——朝廷自洪武以來,嚴控官吏,乃是國本。不為冗官所累,不為空名而耗俸祿。前宋之弊,爾等書中都讀過,不可不思。”
“若真在選鋒設立監軍,以五軍營為例,總計有十營團五十營,每營團三千人所需兩員監軍,每標營六百人所需一員。單是五軍營,便需要七十員監軍。若擴及全京營,少說也是兩百人起。”
“試問,如此龐大機構,這官從何出?銀從何來?若為此擾動國政,朕戶部的李大司徒(李汝華),恐怕要來找朕要說法了!”
萬歷話音一落,殿中頓時為之一靜。
圣上所言,確是眼下的最大癥結。眾人紛紛低頭思索,大殿之中便陷入了一片靜默,只余殿外風聲微動。
還站在殿中的馬士英,可沒想費什么腦子,這提議自家前日里就聽人提過,那人難道沒想過答案?
于是,他轉頭朝一側的李伯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