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之中,眾人圍著一張擺滿佳肴的大圓桌紛紛落座。
李伯弢本不欲多言,卻被同年們你推我讓地讓到了上首,拱手謙讓幾次,終究還是坐下了,只是眼神微垂,心中似有旁事縈繞。
坐在他左手的馬士英見他神色略顯落寞,低眉沉思或有心事,便側頭笑問:“伯弢兄,莫非是為了那見駕一事而憂心了?前兒圣旨已下,咱們兵部諸位觀政,后日一并前往啟祥宮覲見天顏,陛下素來寬厚,大伙一道去,怕什么?”
李伯弢聞言一笑,回過神來,轉頭說道:“怕倒是不怕,只是方才想起一事。”
他頓了頓,忽地問道:“瑤草兄,聽聞你們馬家,在貴州貴陽一帶,那可是響當當的人家?”
“在當地,與鎮遠侯顧成的后裔顧氏、以及楊氏,并稱‘貴陽三姓’?這一跺腳,地方官都得抖三抖?”
馬士英聞言,先是一愣,旋即擺手笑道:“伯弢兄,你這話,倒叫我慚愧。若是往年在咱貴州地界,我馬家還真有點小自得,可今兒一踏進你這尚書府——嘿!才知道什么叫望族門第,咱那點家底兒,跟縉云李氏一比,可差著十條街哩!”
他咧嘴一笑,撓頭道:“咱們馬家雖說是‘三姓’之一,終究偏居一隅,也就是在貴州三畝地里逞逞威風罷了。放到這京中,實在不值一提。”
李伯弢輕輕點頭,道:“我記得,以前曾聽大司寇說起貴陽三姓......”
馬士英一聽,大喜過望,臉上止不住的驚訝之色,嘴角都有些哆嗦:“啊?大司寇李公竟然還記得咱們馬家?”
“朝廷要在貴州號令一方,靠的就是你們這些大姓鎮守地方。”李伯弢一笑,“他老人家知道你們,自然不奇。”
“這......這真是折煞我也!”馬士英連連擺手,嘴角卻不自覺上揚,“承大司寇與伯弢兄厚愛,瑤草日后當愈加警醒,不敢懈怠!”
“不過,咱們貴陽的楊氏也不可輕忽,他們可不比咱們馬家家業要小。”
李伯弢聽在耳里,心中卻早已明了。像這等偏僻州府的豪族,素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靠著通婚結親,早已抱成一團,擰作一股繩。此時馬士英提起楊家,不過是順勢抬一手,給個情面。
李伯弢也不揭破,又不想讓馬士英覺得,自己對于貴陽過于陌生,略一沉吟,微笑道:“楊家,我倒有耳聞!那楊文驄近來如何?是否在家溫書,等著備考?”
馬士英聞言,就像嘴里突然吃進了顆生姜,一陣發熱發麻,震驚得直愣神。心里直打鼓:李伯弢連楊家的事都曉得得一清二楚——那咱們馬家還有啥能瞞得住他?
他瞧著李伯弢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只覺得這位觀政兄,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這京城里尚書府的子弟,果真一個比一個深不可測啊!
他連忙笑說道:“楊文驄?那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現在還老老實實窩在家里背四書,準備今年秋闈舉子試哩!伯弢兄連他也知道?”
李伯弢輕輕一笑,舉了舉酒盞,說道:“嘿,士英兄,這回你倒是托大了!你和他一般的年紀,就以為我不知道?我可是聽說過他的。”
馬士英撓了撓后腦,倒也不尷尬,反而露出幾分得意,帶著調笑口吻說道:“那小子從前跟我屁股后頭跑,還常常要我教他八股,現在可好,還沒考中個舉人,要等他中進士,怕不是得等個猴年馬月!”
李伯弢聞言,也不理會馬士英的大話,語氣淡淡卻透著一絲感慨:“可惜了——楊家里的天才,估計是中不了進士了!”
“哦?”馬士英登時來了精神,第三次露出驚訝神情。這一句話,他可聽出三層意思來:
其一,李伯弢居然把楊文驄夸作“天才”?那小子是天才?那咱是什么?超天才?
其二,依他口氣,似乎這“天才”只能中個舉子,最后進士都撈不著,這仕途......要折了?
其三,最重要的是——李伯弢這語氣,就像算命的一樣,連誰能不能中進士都知道了?!
若真是如此,咱家那小妹還要不要嫁過去啊!
馬士英一邊琢磨,一邊小心翼翼問道:“伯弢兄此言,何以見得?”
李伯弢不答反笑,緩緩說道:“說他是天才,不是虛言。他詩書文章皆具根柢,翰墨丹青亦自成一家,至于兵法騎射,更是技藝精熟。”
“這能文能武,原是難得的好料。”
這楊文驄于書畫一途中的造詣,被后人清初詩人吳偉業贊譽為“畫中九友”,其中為首之人便是現今的河南道左參政董其昌,畫壇領袖。楊文驄能并列齊間,可說是在這書畫一途上是卓才絕藝。
不僅如此,在崇禎之時,他除了以書畫聞名,更是崇禎年間的詩詞八大家,以詩名之盛而著稱。
所謂“平生書畫置兩舟,湖山勝處供淹留。阿龍北固持兩矛,披圖赤壁思曹劉。”便是吳偉業對于楊文驄的寫照。
這阿龍,指得便是楊文驄,字龍友。這首《畫中九友詩》寫盡了明末書畫大家,唯獨在描寫楊文驄的時候,未帶半點丹青,有的只是兵戈長矛!
不過,楊文驄最有名的武功,其實不是在南明時期的表現——那時他早就寄情于山水,荒廢了騎射。
真正成名之作,則是在三年之后的貴陽保衛戰——率眾出城沖殺賊陣,大敗叛賊,一人一騎一矛再追出五十里,無人可敵。
說起來這文治武功,堪比今天在座的孫傳庭了,畢竟孫傳庭的詩畫遠不如楊文驄。
此時,馬士英聽得一愣一愣,插話道:“那他為何不中?”
李伯弢搖搖頭,淡淡道:“可惜啊,他這文武皆通的人,涉獵過多過雜,無一不通。這人想來,也是交游廣闊,豪爽好客之人!”
馬士英聞言,點了點頭,自己這未來的妹夫,確實是為人仗義,在貴陽的名氣,比自己這個新科進士還大!
馬士英不知道的是,今后這倆姻親跑去金陵作寓公的時候,他那妹夫可說是讓當地名士“皆附之”。
“所以,這楊文驄要是考上舉人不是難事,靠著頭腦即可。但像他這樣,心有旁騖,若真是要更進一步......”
李伯弢朝自己右手邊的葉憲祖看了眼,低聲說道:“你瞧瞧咱們這位大班主,前半生就想著寫戲了,哪還顧得了科舉?這不,后半生想明白了,不就考上了!”
馬士英聽李伯弢如此一說,真是恍然大悟,算是明白了,這小子不如自己專心、不如自己有毅力——還喜歡玩!看來還是不如自己!
李伯弢見聊的差不多,終于問道:“瑤草兄,小弟有一事相問——”
“咱想在貴陽周圍,找幾塊田地種些新鮮蔬菜,可有這個可能?”
額?今日已是馬士英第四次的驚訝了,他自己都不知自己震驚了幾次,實在是跟不上這李伯弢的節奏。
“伯弢兄莫非,現在就想著退隱山林?可沒聽說過不去浙江,去貴州的啊?!”
“瑤草兄,說笑了。實不相瞞,小弟過段時間就會搞到一些珍稀的西洋種子,就想找個合適的地方種著,這可是個好買賣!”
馬士英一愣,終于明白了,原來是大生意,這江南人花樣就是多!
“這玩意是什么?莫非只能在貴州種植?”
“你說對了,最適合種植的地方,就是云貴一帶,尤其是貴州。只不過,咱告訴你個秘密,這玩意是第一次大面積種植,所以也不知好壞如何!但是,咱只想要幾塊地能試試,這地租咱們李府照付!”
“這啥玩意可有個名字?”
“......老干媽!”李伯弢認真的想了想。
“......”馬士英欲笑不能,嚴肅的問道:“山地也行?”
“嗐,種的就是山地!”
“那成,無非就是幾塊地的事情。五百畝山地如何?”馬士英客氣的問道。
這一回,則是輪到李伯弢吃驚了,他自己找幾塊試驗田的意思,也不過是八畝、十畝的意思,哪能想這馬士英一開口就是五百畝的山地。
李伯弢想了想,說道:“咱一開始還是謹慎為宜,就先用五十畝吧!”
“每畝地租一兩計,另付當地農人一兩半每畝的酬勞,總計一百二十五兩!士英兄,你看如何?”
馬士英思忖了一下,說道:“這報酬在咱們貴州已是天價,這些個農人自然愿意替你種植。只不過,咱們同年幫忙,這地租就不用付了!”
馬士英見李伯弢剛要說話,又道:“伯弢兄別急,若是今后種植成功,想來在這貴州你一定是大面積的耕種,到時咱們再合作一把不遲!”
李伯弢點了點頭,就不客氣,謝過了馬士英,問道:“不過,這試驗的田地,還需要有人監管......”
倆人對看了一眼,同時說道:“楊文驄?”
“楊文驄!”
馬士英樂得拍手,說道:“咱去信一封,這小子別的不知道,這稀奇古怪的東西,最喜歡參和。”
“而且,伯弢兄若是真有心搞大的,在這貴州貴陽,也缺不了他們楊家,把他拉進來,也是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