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清風自窗隙而入,吹過大案,掀動書卷,卷上滿堂肅意。
李志聽聞左光斗所說,慢慢點了點頭:
“凡事錙銖必較,便若水清無瑕,令群魚走投無路,橫死水中。”
“如此一來,清則無魚,察則無徒,卻無生氣可言。”
“正如政令若苛,法網密布,百姓動輒得咎,則人心惶惶,天下雖肅,而士氣盡失,萬事難興——”
“在朝亦是如此。人若處事太過苛明,不留余地,則眾人惴惴,終至眾叛親離。”
李總憲抬頭看了左光斗一眼,見他似有思索,又繼續說道:
“你要曉得,若是朝堂之上,只為東林把持,雖表面光風霽月,實則隔日便要自起內斗,其爭伐之烈,只會更加慘烈!”
“到那時,朝局動蕩,國勢不穩,比之如今,還要糟糕百倍!”
左光斗正要開口辯駁,卻被李志擺手打斷。
“莫急著與老夫爭辯,這些道理,史書之中寫得明明白白,豈是老夫一人空口白話。”
“后陳之時,陳霸先殺王僧辯,后漢李傕、郭汜之亂,皆是如此。”
“近史更是,前宋新舊兩黨之爭,互不相容,趕盡殺絕!”
“到頭來,北宋江山拱手送與金人,還不是自毀長城的結果?”
“這些,般般可考,史書歷歷在目,你難道不知?”
“......”
“或許你心中以為,老夫對東林多有偏見......”
李志負手而立,冷然一笑,“沒錯,老夫對你東林,確有偏見。”
“但老夫今日想讓你明白的,只是一件事!”
左光斗收斂心神,肅然躬身道:“請大司寇,教誨!”
李志緩緩道:“即便,老夫心存偏見,那你可曾想過,為何這都察院,還容得下你等東林之人?”
“即便,圣上厭惡東林,可為何這朝堂之上,依舊留著你們東林人的身影?”
他目光如刀,直刺左光斗心底:“莫非你真以為,老夫就沒有法子,將你一腳踢出這都察院?”
話音落下,房中一片寂靜。
左光斗神色一滯,整個人怔在當場,半晌無言。
“兩方制衡,方是為政之道;而非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李志負手踱步,冷聲說道:“不然,舊史在前,殷鑒不遠——”
“王安石變法,雖多有不堪,但‘拗相公’為人清正,再如何也沒有把舊黨趕盡殺絕。”
“換到了司馬光,卻苦心孤詣,為大宋清除新黨,驅逐奸佞——這便是禍端的開始!”
“他怎能想到,那舊黨掃盡邪黨之后,終有一日,也會被人逐去一空?”
“這朝堂之上舊黨北人盡滅,新黨南人獨大,南北失衡,蔡京弄權,這前宋不就亡了?”
李志一席話,字字鏗鏘,擊打在左光斗心頭。
左光斗聞之,心下不由一凜,他又如何不知,這李總憲自然而然的將這東林比成前宋新黨。
但至少,李總憲也認為這舊黨乃是罪魁禍首!
只不過,東林真會步新黨后塵么?左光斗不由得細思了幾分。
他略一思量,拱手肅然說道:
“李總憲此言,職下謹記,受教了。”
隨即又補充道:“不過,職下從未以為,這朝堂之上,應當淪落至前宋那般黨爭互斗、魚死網破之境。”
大司寇點了點頭,緩緩說道:
“你能明白此理,說明老夫沒有白費功夫。”
“不過,老夫說的也不是你!”
“這......”
“閑話不說了。”李志肅然道:“都察院里幾人,單論查案治事的本事,老夫還是看好于你.......”
左光斗聞言,倒是不太意外,但心中依舊有些疑惑,拱手問道:
“既然如此,方才總憲為何不讓職下處理騾馬市的案子?”
“區區一個小案而已。老夫看來,你左光斗將來要處理的案子,非是冤假錯案,便是權貴勛戚、貪官污吏的大案。”
“流于小案,成不了大器。”
這左光斗越聽越糊涂了,莫非這大司寇還真是器重于我......
李志卻已不再多言:“老夫最后再提醒你一句——
“為政者,要懂得變通;治事者,要無懼權勢。”
“兩者相輔相成,你且記好了。”
“職下謹記教誨!”
“那便好。老夫看你這一臉孤傲不馴的德性,趕緊滾出去,去司務那兒登記一下,自請罰俸一月,權作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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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兵部堂會結束之后,因為事關重大,霍維華還有要務要忙,便放課了。
正好到了午時,于是大家順便在衙門外堂食用官廚。
一碟小炒肉,一碟水煮青菜,一碗米飯,反正也能填飽肚子。
大伙邊吃邊聊,紛紛對今日李伯弢堂上所言大為贊賞。
還有幾位同年,拿著飯盆子聚了過來,特別想要討教一番。
一邊的袁崇煥扒著碗里的飯說道:“哎,可惜,這仗輸得差之毫厘。”
“一旦發現杜松違約,提前出動大軍,就應該當機立斷!”
“那該如何?”一旁的江西吳士元問道。
袁崇煥想了想:“若我為楊經略,定要拿出尚方寶劍,派人速去捉拿杜松,將他斬于陣前!”
“好讓大軍知曉,軍令不可違!”
好家伙,拿著寶劍亂砍的習慣,這時候就有了......李伯弢心中暗暗感嘆。
對面的河南楊景明卻搖了搖頭,說道:“我看是這風水不對!”
“啥?......”眾人皆驚。
“哦,不是,我是說這時機不對!”楊景明繼續說道:
“一般咱們對付這些邊夷,基本上都是春攻秋守!”
眾人聞之都點了點頭。
“可是這遼東的三月,哪里是春季?還不是和冬天一樣!”
“朝廷要是再過兩月,到了五月發兵,情況會好很多,那時才是遼東的春季。”
“而且官軍也多了兩月的休整操練,如此一來,勝算不就大為增加?”
“有道理,有道理!”李伯弢邊說邊點頭。
“再說了,俺聽說這赫圖阿拉,依山傍水,一水穿流,遠望似龍臥云端,近看如虎踞溪口,那奴酋的祖墳便葬在那。”
江西吳士元聞言,又是迷惑:“景明兄,咋地,你對風水很有研究?怎么又繞回來了?”
楊景明頷首微笑,輕松說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那又有何干系?”李伯弢奇道。
“若我為楊經略,必先派出一隊探子,混入赫圖阿拉......”
“然后?”
“掘了這老賊的祖墳!”
“......”
眾人聞之皆倒,好家伙,這個更狠!
李伯弢也不知今日這是怎么了,一個喜歡拿尚方寶劍砍人,一個喜歡尋著別人祖墳挖掘,個個都是本性展露。
這楊景明日后,還在陜西兵備副使的任上,就干了一件大事——把闖王李自成的祖墓給掘了——他真乃風水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