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黃、馮二人打發走,宋草和宋榮、宋瑾二人吃過午飯,在門口處曬暖沉思一陣,將院中練拳的弟弟喊了過來。
“二郎,你去宣詔亭,王七兄長應在那里值守,你向他討要些紙筆,將亭碑上張貼的榜文全部抄錄回來,若是王七那里有以前榜文的存檔文書,一并幫我抄錄回來。”
宋草邊說著,便給練拳練的滿頭大汗的弟弟倒了一碗熱水。
“兄長且放心在家等著,俺這就去。”
宋榮點點頭,將熱水喝干,隨后穿上冬襖,快步出門,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后才回到院內,懷中還揣著厚厚的一摞文稿。
宋草從中翻檢一番,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份政令抄本。
中書省劄付各路轉運、州縣
準尚書戶部呈:
為備遼邊患,除河北、秦鳳等三路,各路今春加征和糴糧三十萬石,限仲春月末旬解赴本州常平廣惠倉,仲秋和糴如故。事條如后:
一、準折錢、絹、金等物,胥吏克扣者許民訟于監司;
二、二月晦日前未納半數,州縣主官罰俸、降考;
三、輸千石者蔭子弟入州學,萬石者奏授子弟太學生額。
右劄付轉運司,依條施行,仍榜諭軍民體國艱難。
於戲!
政和八年甲寅月丁酉日。
結合自己穿越前當老師時候的知識儲備,宋草很快讀懂了這份文書,也徹底弄清了這樁公事的源流。
這事說起來還和宋廷最高層的人事變動有關聯。
政和七年十一月,原宣和殿學士、都承旨王黼成功上位,補了丞相蔡京親弟蔡卞死后遺留的尚書左丞、中書侍郎之職,這也意味著王黼成功上位宋廷宰執行列。
但這位新任宰執上位后的第一道政令,便是以防備遼患之名,將原本只在邊地推行的兩季和糴政策推廣到了整個大宋。
所謂和糴,便是宋廷為了減輕邊地軍需負擔,給邊軍征集軍糧的一種糧稅名目,每年仲春和仲秋各征一次,所征糧秣直接充入邊地的常平廣惠倉,來充當邊境軍糧。
由于邊境地區人少地多,老百姓雖然時有戰亂威脅,但手中的田土卻十分寬裕,因此對這項政策并不抵觸,反而踴躍繳納和糴之糧秣,因為這樣可以增加本州縣的駐防兵丁數量,減少戰亂對自己的威脅。
這一籌糧辦法在設立之初,原本只在邊地各路下屬的州縣推行,但隨著宋朝冗兵數量的增加,邊地所籌軍糧已經不足以支撐軍糧所需,因此便漸漸擴散在了內地各路,變成了大宋朝所有州縣的百姓都需要為邊軍承擔糧秣。
當然,為了減輕政策推行的抵觸,內地各路、州治下的百姓每年只需承擔仲秋一季和糴,且可以選擇折錢抵頂。
這項政策推行之后,朝廷的財政立刻寬裕了許多,不僅能滿足養兵糧餉,還能補貼財政。
與和糴相類似的財稅政策還有青苗法、科配法、和買法等,都是宋廷為了解決三冗問題想出來的各種辦法。
科配合和買都是與均輸法配套的財稅政策,朝廷通過均輸法掌握不同地區之間的貨物價格,在貨物價格便宜的地方,由朝廷出錢為貨物價格兜底,避免百姓破產,便是和買。
將這些政府購買的貨物運輸到價格較高的地方,在保證朝廷稍有盈余的情況下,向百姓低價出售,抑制物價,便是科配。
青苗法是最廣為人知的一種,愿意是官府放貸給百姓,幫助百姓度過饑荒,讓老百姓不必再去借地主豪紳的高息貸款,其最終目標是實現政府財政收入增加,老百姓度過饑荒,土地兼并得到抑制的三贏目標。
這些個辦法看似不錯,但卻根本無法長久推行,因為這些辦法觸犯了天下所有士紳地主的利益,也就無法得到從士紳地主家庭出身的官員群體擁護。
如科配與和買,已經完全變了味道。
百姓向朝廷繳納錢財,換來粗劣不堪的貨物,亦或是稍有盈余的糧食被低價買走,這其中又經過官吏的加碼與豪紳的盤剝,實質上早已與征稅無異。
而青苗法更是在神宗朝便走了樣,隨后又經過了哲宗朝光怪陸離的演化,幾經廢弛,徹底變成了笑話。反倒是在蔡京上位之后,青苗法得到了朝野一致的稱贊。
因為蔡京直接把青苗法的監察措施全部廢除,地方官府只需每年按時上交苗息便是完成任務,至于貸給誰朝廷一概不管。
各地官府幾乎是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將青苗錢放貸給士紳大戶,士紳大戶也樂得繳納這些青苗息,以確保自己由高利貸推動土地兼并的市場不會被擾亂,因此對此辦法極為支持和贊同。
有這么多搜刮的名目,原本朝廷的收入還算夠用,但直到徽宗上位之后,才又一次刷新了朝廷的荒唐程度。
尤其是徽宗近些年來更加揮霍無度,大興土木、崇信道教、各處搜羅奇珍異寶,尋常慶典便要宰殺牛羊千只,窮天下之財富,極荒誕之能事,致使民間疲敝至極。
在宋徽宗在位時期,僅史料可查的大范圍饑荒便有五六次。
大觀二年,河北路大旱,流民百萬,饑民食樹皮,易子而食。
大觀四年,由于挪用治河經費,致使黃河決口淹沒京東兩路四十五縣,餓殍百萬,官府仍征“免夫錢”,黃河兩岸白骨累累。
政和五年,黃河東道復決,致使河北東路、京東西路三十一縣出現大范圍饑荒,餓死百姓將近三成,存活下的百姓也在饑荒災害中欠下了大筆負債,多數淪為地主豪強的佃戶或奴仆。
政和七年,淮南路因蝗災疊加苛稅,致使“民削榆皮為食,本路之民斃者十之三”,但王黼卻依舊截留賑災糧款以充內庫,可謂荒唐至極。
由于宋徽宗的揮霍,宋廷的財政早已破產,去年全年稅賦總額高達一億兩千萬貫,較仁宗朝高出了接近一倍,但朝廷依舊入不敷出。
科配變成了強制征稅,百姓交了錢連貨物的影子也見不到,和買也同樣如此,原本還拿錢買,現在直接變成了強制征收。
但面對宋徽宗愈來愈大的揮霍需求,饒是蔡京以搜刮財富手段繁多著稱,也有些支應不過來。
而剛剛上位宰執的王黼,為了討皇帝的歡心,絲毫不顧自己的官聲,直接下令將全國各地的一季和糴都變成了兩季和糴!
這又等同于多加征了一次糧稅,尤其是在百姓稅賦已經很重的情況下!
哪怕是官府只需攤派給豪紳大戶,由豪紳大戶再去向百姓收取,此事難度也是極大。
自古以來,加征糧稅引發的亂事不在少數,哪怕陽谷縣在京東西路屬于相對富饒的上縣,想要完成這項公事也絕非易事,縣令、縣丞、縣尉三堂官全部出馬都未必能保證完成。
而宋草所需要做的,便是將加征和糴的文書送達縣內的五位都保長手中,然后拿回他們本人簽字的貼書,便算是完成任務。
這項任務看似簡單,但實際上難度卻是極大。
這五位都保長各個都不是普通人家,皆是阡陌縱橫、萬畝相連的大地主或大商人,整個陽谷縣六成的土地和一半以上的行業都由他們所壟斷掌控,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豪。
這五戶土豪之中,實力最強的當屬谷山腳下的西門家,僅佃農便接近七千人,約占陽谷縣總人口的兩成,田地二十萬余萬畝,相當于陽谷縣全部耕地土地的近三成。
此外,西門家還同時還經營著多個糧行和藥材商號,且常年供應河北東路邊軍所需的各類藥材。
宋草那位青梅竹馬胡筠的父親胡忠,同樣也是一位大土豪,家中佃農兩千多人,近十萬畝田地,經營著紡織印染、釀酒販茶等多種行當。
就連最弱的錢薛兩家,也至少有著千余佃農,兩三萬畝田地,各自經營著漕運、石灰、磚石等不同行當。
面對這項加征糧稅的政策,他們雖然不敢明著抵抗,但卻會在私底下千方百計地阻撓和拖延。
最為簡單的,便是躲著不收這加征和糴的文書,等到官府召集之時,便以未收到文書為由推脫,如此可以不傷面皮,也有了和官府討價還價的空間。
因此,誰要是出頭為縣衙送這加征文書,自然也就成了這五姓豪強的眼中釘。
這也難怪黃春冬和和馮德誠兩人對這項公事畏之如虎,唯恐避之不及了!
別看他們這些差役平日里耀武揚威,但面對能夠和縣衙直接對話的豪強大族,他們并沒有什么硬氣的資本,更不敢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