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延美與胡壬各懷機心，一時沉默無言。

“胡道長，”蔡延美打破沉寂，聲調(diào)悠悠，“本將軍尚有一問，不知道長能否解惑？”

胡壬眼皮微抬，淡然回應(yīng)：“貧道見識淺陋，然少將軍韶顏稚齒，你我可謂棋逢對手，少將軍若有疑問，貧道定當(dāng)盡力發(fā)蒙解惑。”

蔡延美聞言，心中冷笑暗罵，老道屢戰(zhàn)屢敗，想要破罐破摔，卻還夾槍帶棒，譏諷本將軍年輕識淺？

本將軍脾性雖佳，耐心卻是有限，稍后你若敢推諉搪塞，定教你老雜毛顏面掃地！

他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將話題引回：“沈肅之執(zhí)掌公器，玄府詔諭森嚴，胡道長當(dāng)不再敢對此人有所冒犯吧？”

胡壬聽蔡延美舊事重提，隱顯怒容，面皮微繃。

蔡延美恍若未見，施施然向后一靠。

侍立一旁的陳流心領(lǐng)神會，立刻上前一步，挺直腰背充作肉墊。

蔡延美背脊倚實，才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說道：“本將軍自也不會強人所難。道長既畏沈肅之如虎，便請?zhí)嫖姨幹昧硪蝗恕！?

胡壬謹慎問道：“不知少將軍所指何人？”

蔡延美雙眼微瞇，露出幾許陰沉：“顧惟清。”

三字入耳，胡壬心頭驟涼，不自覺握緊袖中五指。

蔡延美許久未聞回音，側(cè)首望去，嘴角一勾，面露嘲諷：“如何？”

胡壬臉色青白不定，額角隱有汗意滲出。

蔡延美見狀，嘿然一笑：“若胡道長當(dāng)真為難，那便罷了。待回克武城，本將軍親去延請賈上修出面料理便是。”

此言如針刺骨。

胡壬喉頭滾動，終是無可奈何地冷哼一聲：“些許小事，何須勞動家?guī)煟控毜啦o為難之處！

他強行提聲振氣：“說來此人非但險些害了少將軍性命，更狂妄阻攔貧道懲戒陳修平門下，真真無禮至極！縱無少將軍今日之請，于公于私，貧道也必與此人做過一場！”

言至激憤處，胡壬聲色俱厲。

蔡延美假作關(guān)切，探詢道：“哦？只是昨日道長與那顧惟清交手，好似吃了些暗虧？道長千萬莫要勉強啊！若因此故，道體有損，本將軍于心何忍？”

胡壬面色僵硬，如覆寒霜，強辯道：“哼！彼時此人鬼祟潛伏，暗施偷襲，欺貧道不備，僥幸略勝一招罷了！若貧道法器神通俱全，安能讓此獠在貧道面前逞威？”

陳流正為蔡延美捏肩推背，聞聽此言，手上力道微滯，暗道，這番托詞怎地如此耳熟？

旋即醒悟，這道人先前落敗于沈肅之，也常是此般說辭！

陳流雖不學(xué)無術(shù)，卻也深知兵不厭詐之理。

江湖廝殺，生死一線，豈有事先通名報姓、亮明招式之理？自然是攻其不備，趁虛而入！

這胡壬，分明技不如人，偏生嘴硬，真真恬不知恥！

蔡延美佯作信服，撫掌贊道：“好！胡道長豪氣干云，此事交托于道長，本將軍十足放心！”

旋即，他又故作嘆息：“實則本將軍也只受了些虛驚，并無大礙。此人畢竟與道長同為修道之士，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道長若想息事寧人，本將軍并非不能咽下這口惡氣。”

胡壬自能聽出這以退為進之策，但也只得頜首應(yīng)道：“貧道素來與人為善。實則此人落了貧道顏面尚屬小事，可一意袒護那楊氏女子，卻是有辱家?guī)熐遄u！此乃貧道逆鱗，觸之者，貧道誓不罷休！”

此言擲地有聲，可謂斷了胡壬的退路。

蔡延美眼底掠過一絲得色，贊道：“胡道長尊師重道，赤心可鑒，本將軍欽佩萬分！”

胡壬捋了捋頜下短須，微微頜首，一派從容氣度。

陳流冷眼旁觀，鄙夷更甚，這道人，無論行善作惡，總要將自家老師掛在嘴邊。

若再扯上那位元嬰師祖，這一路翻來覆去，怕不說過八百遍了？

他耳朵都聽出了繭子！

瞧胡道人那副模樣，恨不得將那元嬰老祖的牌位日夜抱在懷中，逢人便炫耀其系出名門，底蘊深厚。

既是如此孝順，那位賈上修緣何至今仍只收你做個記名弟子？

胡壬自覺氣派做足，人設(shè)立穩(wěn)，陶然自得。

可回憶起昨日與顧惟清的短暫交鋒，掌心仿佛又傳來鉆心刺痛，半邊身子也泛起一陣麻痹酸軟。

此人雷法精純霸道，正是他最不愿招惹的修士之一！

雷法酷烈，稍有不慎，便會震動道基，百年苦修頃刻化為流水。

昨日僅受一絲雷芒余威，已令他心膽俱寒，足見那顧惟清雷法造詣非同小可，必須萬分謹慎。

好在修士大多惜命，若無深仇大恨，即便約斗，也要講究禮數(shù)。

下斗書，定地點，邀同道觀戰(zhàn)，以免打出真火，難以收場。

他心中已有計較。

此事根源，無非各為其主。

他與顧惟清并無私怨，犯不著生死相搏。

待回克武城，便修書幾封，請幾位交好道友尋那陳修平說和，免去無謂爭斗。

但方才話已出口，為挽回顏面，明面上的過場，總是要走的。

他自忖難敵顧惟清，當(dāng)向恩師懇求，暫借法寶一用，如此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若顧惟清識相，認輸賠罪，他自可大度原諒；若其冥頑不靈，被法寶所誅，亦是咎由自取。

有諸多同道見證，約斗光明正大，縱其背后有師門，也尋不到自己頭上。

至于克武城與靈夏城，兩位鎮(zhèn)守將軍間的明爭暗斗，無論他胡壬，還是幾位上修，皆無意卷入其中。任他二人斗個你死我活，該交的供奉，總歸少不得分毫。

思慮至此，胡壬心中稍定。

他唯恐蔡延美再生事端，給自己徒增麻煩，當(dāng)即稽首道：“少將軍，貧道今日修行功課尚未做足，請恕貧道少陪。”

言罷，捏起指訣，從容起身，隨即邁開規(guī)矩方步，朝后院靜室行去，背影卻透著幾分急迫。

待胡壬身影消失于垂花門后，蔡延美臉上強作的笑意瞬間冰消瓦解，他目露兇光，嘴皮無聲翕動幾下，顯是暗罵幾句腌臜話。

對于煉氣三重境修士而言，區(qū)區(qū)三進小院，無需刻意探查，凡風(fēng)吹草動，蛇蟲鼠蟻，盡皆清晰映照于心湖之內(nèi)。

此刻言語，須得萬分小心。

待父親混一四城，筑成霸業(yè)之基，傾盡民力資糧，供養(yǎng)禁衛(wèi)親軍，再與渚揚等大城互通有無，終能成就一方自給自足的龐然勢力！

屆時，何須再看這些修士的臉色行事？

蔡延美心中激蕩難平，面上卻極力咬牙克制。

“少將軍，”一直沉默如石的廖忠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值此四城會盟前夕，頭等大事唯在促成盟約，實不該再節(jié)外生枝，徒增變數(shù)。”

蔡延美霍然轉(zhuǎn)向他，冷聲言道：“廖統(tǒng)領(lǐng)所指，可是顧惟清之事？”

廖忠身形如松，面無表情。

蔡延美鼻中重重一哼：“你當(dāng)本將軍欲除顧惟清，僅是為泄昨日受驚之私憤？”

廖忠微微一怔。

蔡延美冷聲言道：“明壁城與靈夏城是何等關(guān)系，不必再由本將軍贅述。那顧惟清自關(guān)外歸來，無論所圖為何，定會與沈肅之同氣連枝！此人修為精深，偏又不受玄府諭令約束，行事肆無忌憚，留之必成我克武大計之患！”

“胡道長既愿主持公道，本將軍自當(dāng)感念恩德，事成之后，軍府庫藏一應(yīng)諸物，可任由胡道長取用。廖統(tǒng)領(lǐng)無須多慮，還是將心思多多用在月余后的四城會盟上，確保萬無一失！”

因忌憚胡壬靈識，蔡延美言語間仍維持著表面的恭敬，未敢明言另一樁深藏的緣由。

那賈榆、胡壬師徒，貪得無厭，猶如饕餮！

昔日仗著修士身份，屢屢向克武軍府索要天量供奉，迫使父親不得不耗費巨量軍力民力，為其搜刮修道資糧。

若此二人真能盡心為父親混一四城出力，倒也罷了。

可恨他們每每借口玄府諭令森嚴，推諉搪塞，坐享其成！

若教此二蟊賊白白占盡克武便宜，蔡延美胸中這口惡氣如何能平？

胡壬既已應(yīng)承對顧惟清動手，無論勝敗，于克武皆是有利。

若其獲勝，則剪除沈肅之一大臂助；若其敗亡，其師賈榆必不肯善罷甘休，定會向沈肅之發(fā)難。

此乃一石二鳥之策！

廖忠默默思忖片刻，方沉沉一嘆：“少將軍有所不知。若末將所料不差，那顧惟清當(dāng)是顧懷明之后。”

蔡延美眉峰一挑，嗤笑道：“哦？那又如何？莫非顧懷明之后，便殺不得？”

他常聽父親提及此人。

父親心高氣傲，平生自詡不輸任何同輩英杰，卻獨獨對那顧懷明贊譽有加，自嘆弗如。想必此人確有過人之處。

廖忠面色凝重，聲音壓得更低：“此涉及三十年前一樁秘辛，將軍大人嚴令封口。故而今時克武城內(nèi)，除卻幾大世家核心人物，已鮮有人知曉當(dāng)年詳情。”

蔡延美目光一凝，示意他快講。

廖忠繼續(xù)言道：“當(dāng)年克武城前任鎮(zhèn)守將軍年邁體衰，膝下子侄皆非棟梁之才，故有意效法前賢，禪讓大位于賢良。其時城中諸世家，唯將軍大人智勇兼?zhèn)洌曂Ψ校粫r無兩。”

蔡延美微微頷首，面有得色。

“可是老將軍迂腐頑固，一味崇尚仁德，認定將軍大人性情酷厲，窮兵黷武，若繼承大位，恐非克武萬民之福。其余世家子弟，又皆入不得老將軍法眼......”

“于是，”廖忠頓了頓，抬眼看向蔡延美，“老將軍便將目光投向克武城之外。”

聽到此處，蔡延美面色倏地陰沉，齒縫間迸出三字：“顧懷明！”

“正是。”廖忠頷首，“顧懷明年少成名，英明果決，雄才大略。克武城內(nèi)諸多世家亦心折其才，愿奉其為主。然而也有一部分世家，擔(dān)憂鎮(zhèn)守將軍之位旁落外姓，有損克武本土世家利益，故而極力反對。”

“此事爭執(zhí)數(shù)年，遷延難決。直至老將軍壽終正寢，將軍大人以雷霆手段，一一壓服城中不遜之聲，方榮登大位。”

廖忠話鋒一轉(zhuǎn)，道：“然而克武城世家之中，至今崇敬顧懷明者不在少數(shù)！其勢力大多深植于克武正軍，常年駐守萬勝河大堤，名義上臣服將軍，實則聽調(diào)不聽宣。若少將軍明目張膽誅殺顧懷明之后，一旦風(fēng)聲傳入克武正軍耳中，其等恐會借機生事，屆時軍府內(nèi)外交困，恐誤了混一大計啊！”

蔡延美聽罷，胸中如堵，瞻前思后，利弊翻騰，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直沖頂門。

他猛地站起，動作突兀，頂?shù)蒙砗笳齻?cè)耳傾聽的陳流一個措手不及，驚呼一聲，從石亭臺階上骨碌碌滾落下去，摔得齜牙咧嘴，連聲呼痛。

“噤聲！”蔡延美正自焦躁，聞聲轉(zhuǎn)頭厲喝，眼中兇光畢露。

陳流立時噤若寒蟬，捂著嘴巴，不敢再吭一聲。

蔡延美聰穎機敏，然性情暴烈，實不耐這等反復(fù)權(quán)衡的精細盤算，此刻已忍到極限，胸中戾氣勃發(fā)，高聲怒喝：“本將軍大計已定！那群亂臣賊子，若敢借機妄動，待我禁衛(wèi)親軍掃平靈夏，便教他們與沈肅之一同灰飛煙滅！”

陳流聞言，顧不得腰背疼痛，慌忙爬起，一瘸一拐湊近，壓低嗓音急道：“少將軍慎言！小心隔墻有耳啊！”

他惶惶四顧，此地終究是靈夏城的迎賓館驛，沈肅之焉能不布耳目？

雖有兩百親軍將小院圍得鐵桶一般，可小心駛得萬年船。

萬一此間狂言泄露半句，莫說一千禁衛(wèi)親軍尚未入城，便是來了，那沈肅之若怒極出手，一人便能殺個血流成河！

蔡延美正在氣頭上，聞言更是惱怒，喝道：“怕什么！”

話雖如此，其聲調(diào)卻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脖頸微縮，分明是強抑聲量，色厲內(nèi)荏。

他似也察覺自己這副畏縮之態(tài)有失威風(fēng)，猛地挺直腰背，雙拳時緊時松，骨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臉上擠出一絲冰冷獰笑：“哼！距四城會盟尚有月余，本將軍豈能讓沈肅之安生？總得尋些晦氣，教他打掉門牙，和血往肚里吞！”

廖忠聽著少將軍這番狠話，眉頭緊鎖，心中唯有暗暗嘆息。

此刻他只盼少將軍莫要在歸途之中節(jié)外生枝，再惹出塌天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