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疏,示意王承恩給太子拿去。
朱慈烺接過翻看,奏疏所言,乃意料之中的事。
延綏被攻陷了。
龍椅上滄桑的聲音傳出:
“闖賊攻破延綏鎮,榆林衛中賦閑的將領及衛中所屬官兵,盡皆殉國。闔城婦女,悉數自盡。”
“進入陜西的道路,徹底斷絕。三邊總督李化熙、陜西巡撫陳奇瑜,率部退至山西。”
“延綏一丟,寧夏也保不住。至于更為貧瘠的甘肅,更難自保。”
“陜西三邊,再無生機可言。”
朱慈烺合上奏疏,王承恩適時的接過,重新放到御案上。
“父皇,陜西三邊乃我大明兵源之地,如今淪落闖賊之手,此消彼長,父皇當早做打算。”
崇禎皇帝又拿起案上的一份奏疏,“這就是朕今天召你來的目的。”
“這道奏疏,是御史金毓峒上的,彈劾恭順侯府強占開平中屯衛的軍田。”
“這件事,你應當知情吧?”
“兒臣不敢欺瞞父皇,金毓峒上的這道奏疏,兒臣的確知情。”
朱慈烺很大方的承認了。
他去永平的時候,身邊跟著錦衣衛,崇禎皇帝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
他沒有必要隱瞞,也隱瞞不住。
崇禎皇帝將奏疏隨手丟在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恭順侯吳惟英感染了瘟疫,臥病在床大半年了。朕派太醫診治過,他時日無多,很難吃上今年的年夜飯了。”
大明朝向來厚待勛貴,朱慈烺怕崇禎皇帝心生憐憫,連忙說道:
“父皇,恭順侯臥病在床,可恭順侯府傳承二百余年,族人眾多。就算恭順侯不知情,恭順侯府的其他人未必就不知情。”
崇禎皇帝反問道:“你以為勛戚強占軍田、民田的事,朕不知道嗎?”
朱慈烺當然不會認為崇禎皇帝對此一無所知。
不提崇禎皇帝大用廠衛,單是文官彈劾勛貴外戚強占軍田、民田的奏疏就不勝枚舉。
崇禎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父皇身為天子,凡天下事,自然無有不知。”
“那你可知朕為什么沒有動他們嗎?”
朱慈烺當然知道。
“勛戚之間,互相聯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根錯節。”
“動一人,便是動一群。牽一發而動全身。”
崇禎皇帝問道:“那你知道,恭順侯府與哪家勛戚有姻親嗎?”
“兒臣聽聞,恭順侯吳惟英之子吳希彬,娶了瀛國公劉效祖的次女為妻。”
崇禎皇帝默了一下,“瀛國公劉效祖,那是朕的娘舅。”
“瀛國公有兩女,長女嫁給了武清侯李誠銘之子,也就是現在的武清侯李國瑞。”
“次女則是嫁給了恭順侯吳惟英之子吳希彬。”
“除此之外,恭順侯吳惟英還與駙馬都尉鞏永固交好。”
“恭順侯府與武清侯府,朕并不在意。可新樂侯劉文炳與駙馬都尉鞏永固,朕不能不在意。”
朱慈烺不卑不亢,“身為勛戚貴胄,更當為國考慮。”
“國事艱難,國帑告罄,若能追繳被占去軍田賦稅,定能……”
“剛剛你也說了。”崇禎皇帝打斷了朱慈烺的話。
“勛貴外戚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牽一發而動全身。”
“你查一個恭順侯府,其他的勛貴外戚,不會無動于衷。”
“這道奏疏雖然是金毓峒上的,可誰都知道,問及開平中屯衛軍田時,你就在場。”
“別以為你的那點小聰明別人看不出來。”
“金毓峒愿意出這個頭是好事,可這個好事,辦不好。”
朱慈烺沒有就這個話口繼續糾結下去,而是選擇了迂回勸說。
“父皇打算以三千遼兵為依托,重建京營,可錢從哪來?”
“別的勛貴外戚或許不好動,但有一家,或可有為。”
聽到能弄來錢,崇禎皇帝的眼神下意識的亮了。
“哪家?”
“嘉定伯府。”
崇禎皇帝不屑的發出一聲嗤笑。
“周奎之貪,滿朝皆知。”
“你自己去坤寧宮和你母后說吧,如果你的母后同意,你盡可查辦嘉定伯府。”
朱慈烺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
“兒臣,怕是力有未逮。”
“你知道就好。”
崇禎皇帝倚靠在龍椅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朕已經令朝臣廷推南京守備勛臣的人選,另推一位勛貴去督促漕運。”
“當下是緊要關頭,勛貴還有用,不要輕舉妄動,恭順侯府的事,先壓一壓。”
朱慈烺感覺到,崇禎皇帝隱隱有向南發展的念頭。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南京守備勛臣、提督漕運的這兩個重要官職,自己或許無法過多干預,但有一個位置,自己倒是可以發表意見。
“啟稟父皇,以勛貴守備南京、提督漕運,自是上策。”
“然,國事艱難,蜩螗不止,南京事關江南賦稅漕糧,不容有失。既然廷推南京守備勛臣,是否連同南京協同守備的人選,一同確定?”
眾所周知,大明朝的南京,有三位當家人。
南京守備太監。
南京守備勛臣。
參贊機務的南京兵部尚書。
除了這三位,排名第四的,便是南京協同守備,也是由勛貴擔任。
崇禎皇帝看向自己的兒子,“你能這么問,就說明南京協同守備的位置,你已經有了人選。”
“說吧,讓朕聽一聽誰能入得了你的眼。”
朱慈烺躬身道:“新樂侯,劉文炳。”
崇禎皇帝一怔,新樂侯劉文炳是自己的老表,對自己是絕對的忠誠。
新樂侯劉文炳擔任南京協同守備,確實合適,但又不合適。
“新樂侯是外戚,并非勛貴。南京協同守備向來由勛貴擔任,此舉,怕是與規制不符。”
朱慈烺沒有與崇禎皇帝討論規制不規制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難道父皇認為,有哪個勛貴比新樂侯這個外戚,更為忠誠?”
崇禎皇帝沉思片刻,勛戚之中,他最信任的有兩人。
一人為新樂侯劉文炳。
一人為駙馬都尉鞏永固。
“非常之時,當不拘于節。”
“那就讓新樂侯擔任南京協同守備。”
見崇禎皇帝同意,朱慈烺趁熱打鐵,“父皇,兒臣想見一見周延儒。”
崇禎皇帝立刻猜出了自己兒子的心思。
“你還是想打嘉定伯府的主意?”
朱慈烺躬身行禮,“朝廷無財,而嘉定伯府盡是不義之財。”
“大明朝在,嘉定伯府身為外戚,自然榮華得保。”
“倘若大明朝不在,嘉定伯府身為外戚,又豈能獨善其身?”
“兒臣只是想將嘉定伯府的不義之財轉化為有義之財,為國所用。”
“如此,既可以彌補國事,又可洗清嘉定伯府的罪惡。”
“況且,遇事不靠自家人,還能靠誰?若自家人都袖手旁觀,那還能稱之為自家人?”
想起嘉定伯周奎的惡行,崇禎皇帝心有意動。
朝廷是真的沒錢了。
而嘉定伯府是真的有錢。
崇禎十三年,時任首輔薛國觀提議,向勛戚索餉,崇禎皇帝同意了,也發了狠。
結果,崇禎皇帝死了一個兒子。
再結果,崇禎皇帝從心了。
擱誰誰也害怕。
如今是崇禎十六年末,大明朝山窮水盡,朝廷窮的恨不得把褲子賣了換錢。
崇禎皇帝猶豫半天,終究還是松了口。
“倘若你的母后問起來,你自己去坤寧宮回話。”
不等朱慈烺反應,崇禎皇帝接著又說:“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