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歷史學家(1)
- 銀河帝國6:基地邊緣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5661字
- 2015-02-13 12:18:30
01
詹諾夫·裴洛拉特滿頭白發(fā),在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他的面容看起來十分空洞,不過他也絕少有任何表情。身高與體重皆屬中等的他,做起事來慢條斯理,說起話來深思熟慮。雖然只有五十二歲,他看起來卻老得多。
他從未離開過端點星,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對于他這一行的人而言,更是極端不尋常。連他自己也不確定,是否因為過于沉迷歷史,才會事事有如老僧入定。
他對歷史的迷戀始于十五歲那年,起因相當偶然。那次他生了一場小病,只好抱著一本講述早期傳說的書解悶。在那本書中,不斷提到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那個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為從未聽說其他世界的存在。
他的病馬上有了起色。兩天內(nèi),他把那本書從頭到尾讀了三遍,就已經(jīng)能起床了。又過了一天,他坐在自己的電腦終端機前,聯(lián)線到端點大學圖書館,查詢有關(guān)這類傳說的藏書目錄。
從此以后,這類傳說成為他生命的全部重心。端點大學圖書館在這方面的典藏,雖然已經(jīng)十分權(quán)威,但是等到年紀再大一點,他又發(fā)現(xiàn)了通過“館際合作”搜集資料的樂趣。在他所搜集的列印稿中,竟然有遠從伊夫尼亞經(jīng)由超輻射波訊號所送達的。
三十七年后的今天,他早已成為專攻古代史的教授。如今,他正開始休第一次的長假——他準備利用這一年的假期,進行一趟川陀之旅,這將是他生平首次的太空旅行。
裴洛拉特自己也明白,像他這種從未上過太空的人,在端點星可說是極稀有的動物。他并不是有意如此特立獨行,只不過每次有機會上太空的時候,總會有什么新的書籍、新的研究結(jié)果、新的分析報告出現(xiàn)。于是,他不得不將計劃好的行程延期,直到把那些材料徹底消化為止。然后,如果可能的話,他會在已經(jīng)堆積如山的資料中,再批注一筆所謂的“事實”“臆測”或“想象”。到頭來,他唯一的遺憾,就是川陀之旅始終未能成行。
川陀曾經(jīng)是第一銀河帝國的首都,前后長達一萬兩千年之久。而在前帝國時代,川陀則是一個重要王國的京城,這個王國逐步鯨吞蠶食其他各個王國,最后終于建立空前的大帝國。
川陀是個環(huán)球的單一大都會,是個金屬包覆的城市。從蓋爾·多尼克的著作中,裴洛拉特讀到過有關(guān)川陀的一切。那位作者與哈里·謝頓同一時代,年輕時曾經(jīng)游歷川陀。多尼克的書早已絕版多年,裴洛拉特所珍藏的那一本,如果出售的話,應(yīng)該能賺到一名歷史教授半年的薪水。不過光是聽到這個建議,這位歷史學家就會惶惶不可終日。
當然,裴洛拉特對川陀唯一感興趣的地方,只有該處的“銀河圖書館”。在帝政時代,它曾是銀河中最大的圖書館(當時的名稱為“帝國圖書館”)。第一銀河帝國是人類有史以來版圖最龐大、人口最眾多的帝國,而身為首都的川陀,則是由一個世界所構(gòu)成的單一城市,擁有超過四百億的人口。因此那座圖書館的收藏,涵蓋了人類所有原創(chuàng)性(或輾轉(zhuǎn)抄襲)的智慧結(jié)晶,可謂人類一切知識的總和。它的作業(yè)完全電腦化,但由于電腦系統(tǒng)過于復(fù)雜,唯有專家才懂得如何操作運用。
更重要的是,銀河圖書館依然安在。對裴洛拉特而言,這才是最令人驚訝的事實。兩百多年前,當川陀陷落敵手并慘遭劫掠時,各地都遭到嚴重的破壞,無數(shù)燒殺擄掠、慘絕人寰的故事,實在令人不忍重述。然而銀河圖書館竟然幸免于難,(據(jù)說)這是川陀大學的學生誓死保衛(wèi)的結(jié)果。這些大學生發(fā)明出一些神秘的武器,因而能夠以寡敵眾。不過也有人認為,這種學生志愿軍的說法當然只是無稽之談。
無論如何,總之銀河圖書館安然渡過一場浩劫。后來,艾布林·米斯來到這個廢墟世界,鉆進依舊完好的圖書館,在那里進行過詳盡的研究,差一點就找到第二基地的位置(基地同胞至今仍舊相信這種說法,但歷史學家始終不以為然)。而達瑞爾家族前后三代——貝泰、杜倫以及艾卡蒂——也曾先后到過川陀。然而,艾卡蒂從未造訪過銀河圖書館,而且從她那個時代起,這座圖書館再也未曾躍上銀河歷史的舞臺。
過去一百二十年來,沒有任何基地人去過川陀,但這并不代表銀河圖書館不復(fù)存在。銀河中沒有關(guān)于它的任何流言,就是它依然存在的最佳證明。如果它遭到摧毀,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這座圖書館必定既陳舊又古老——在艾布林·米斯的時代已經(jīng)如此——可是這樣再好不過。每當想到一座既老舊又過時的圖書館時,裴洛拉特就會興奮地猛搓雙手。愈是老舊,愈是過時,就愈可能保有他想要找的東西。他常常夢見自己走進銀河圖書館,緊張兮兮地問道:“這座圖書館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了嗎?你們有沒有將那些老舊的電腦磁帶丟棄?”每次在睡夢中,他都會見到一個滿身灰塵的古代圖書館員,答道:“一點都沒有變,教授,仍然和過去一模一樣。”
如今,他的夢想終于要實現(xiàn)了,市長親自向他保證過。至于她究竟如何獲悉他的工作,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并沒有發(fā)表過多少論文,因為他的研究大多缺乏充分的佐證,很少為學術(shù)期刊接受;而他發(fā)表過的少數(shù)文章,也從未激起任何回響。話說回來,據(jù)說銅人布拉諾對端點星上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耳目。裴洛拉特幾乎可以相信這個說法,可是,如果她原來就知曉自己的工作,為何沒有早點看出重要性,提供他一點經(jīng)費補助呢?
或許最主要的原因,他以無比悲痛的心情沉思,是由于基地僅專注于未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二帝國以及自身的命運。所以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回顧一下過去的歷史,甚至敵視有心回顧的人。
那些人當然愚不可及,可是他又無法憑借一己之力,將愚昧一掃而盡。不過,這樣其實也不錯,讓他得以獨享一項偉大的研究工作。總有一天,后人會將他奉為一位偉大的“先驅(qū)者”。
當然,這也代表說(他對自己太過誠實,所以不會拒絕承認),他本人同樣極重視未來——那時人人都會知曉他的大名,視之為與哈里·謝頓齊名的英雄人物。其實,他應(yīng)該更偉大些,因為謝頓只是明確規(guī)劃了未來一千年的歷史,他卻發(fā)掘出一個至少湮沒了兩萬五千年之久的重大史跡。
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市長曾經(jīng)說,等到謝頓影像出現(xiàn)之后,第二天他就能展開工作。裴洛拉特之所以對這次的謝頓危機感興趣,這便是唯一的原因。事實上,過去數(shù)個月來,端點星上的居民,乃至聯(lián)邦的每一個人,都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危機上。
在他看來,基地的首都究竟應(yīng)該留在端點星,還是應(yīng)該遷到別處,實在沒有絲毫差別。如今危機雖然已經(jīng)圓滿解決,他還是不清楚哈里·謝頓到底支持哪一方,甚至根本不知道,謝頓究竟有沒有提到這個喧騰一時的問題。
只要謝頓出現(xiàn)過就行了,盼望已久的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下午二時剛過,在裴洛拉特位于端點市近郊、那座有點孤立的住宅前,一輛地面車停了下來。
車子的后門立刻滑開,一名穿著“市長安全警衛(wèi)隊”制服的警衛(wèi)率先下車。接著下車的是一個年輕人,跟著又是兩名警衛(wèi)。
裴洛拉特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市長不但了解他的工作,顯然還對他極為重視。將要和他同行的這個年輕人,竟然還有警衛(wèi)護送。市長答應(yīng)提供他一艘一流的太空船,想必將由這個年輕人駕駛。簡直是太給面子了!簡直……
裴洛拉特的管家打開大門,那個年輕人便走了進來,兩名警衛(wèi)則在門口兩側(cè)站崗。裴洛拉特由窗戶望出去,看見第三名警衛(wèi)仍然待在外面,這時又有一輛地面車駛來,載來更多的警衛(wèi)!
怎么回事?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走進房間。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認得這個人,因為曾經(jīng)在全息電視上看過他。他立刻說:“你就是那位議員,你是崔維茲!”
“葛蘭·崔維茲便是在下。你是詹諾夫·裴洛拉特教授嗎?”
“是的,是的。”裴洛拉特說,“你就是那位將要——”
“我們兩人將要同行,”崔維茲木然道,“至少據(jù)我所知,是這樣安排的。”
“但你并不是歷史學家。”
“沒錯,我不是。正如你所說,我是一名議員,是個政治人物。”
“是的——是的——我的腦袋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就是歷史學家,何必還需要一位?你自己會駕駛太空船嗎?”
“會,這方面我很內(nèi)行。”
“好極了,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太棒啦!年輕人,恐怕我并非行動派,所以只要你是,我們就能成為很好的搭檔。”
崔維茲說:“此時此刻,我對自己的本事也沒多少信心,不過我們似乎別無選擇,只好盡量協(xié)調(diào)合作。”
“那么,希望我自己能克服對太空的疑懼。你知道嗎,議員,我從來沒有上過太空。我是一只土撥鼠,這樣講大概沒錯。對了,你要不要來杯茶?我可以叫柯羅達替我們準備一點吃的。反正據(jù)我了解,我們幾小時后才會出發(fā)。然而,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們兩人需要的東西都齊備了。市長表現(xiàn)得極為合作,她對這個計劃的興趣令我驚訝不已。”
崔維茲問道:“這么說,你已經(jīng)曉得這件事?是多久以前?”
“市長來找我,”裴洛拉特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是在算日子,“是兩個,或者三個星期以前的事,那天我簡直高興極了。現(xiàn)在我的腦袋終于想通了,我需要的是一名駕駛員,而不是另一位歷史學家。我很高興同行的是你,我親愛的伙伴。”
“兩三個星期以前。”崔維茲重復(fù)了一遍,聲音有點茫然,“她早就有所準備,而我……”他的聲音愈來愈小。
“請問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教授,我向來有自言自語的壞習慣。如果我們的旅程會拖得很長,一路上你得多多包涵。”
“一定會是長途旅行,一定會的。”裴洛拉特一面說,一面將對方拉進餐廳,餐桌上早已準備好精致的茶點。“行程相當自由。市長說,我們想去多久就去多久,愛到銀河哪一處便到哪一處,而且,不論我們?nèi)ツ睦铮伎梢詣佑寐?lián)邦基金。當然,她說過,我們的花費得合情合理,我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他咯咯笑了幾聲,又搓了搓手。“坐下來,我的好伙伴,坐下來。吃完這一頓,不知何年何月,我們才會再回到端點星。”
崔維茲依言坐下,然后說:“教授,你有家室嗎?”
“我有一個兒子,他是圣塔尼大學的教授。我相信他研究的是化學,或是類似的學問,他走的是他母親的路子。我太太和我已經(jīng)分開很久了,所以你看,我一個人無牽無掛,根本沒有任何家累。我相信你也沒有——吃點三明治吧,好孩子。”
“我現(xiàn)在也沒有家累。我有過幾個女人,但總是來來去去。”
“對,對,這樣子最輕松愉快。如果不必認真,那就更加輕松愉快。我猜,也沒小孩吧。”
“沒有。”
“好極了!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的心情再好不過了。我承認,當你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可是我現(xiàn)在愈瞧你愈順眼。我需要的正是像你這樣的人,朝氣蓬勃,熱情洋溢,而且有辦法飛遍整個銀河。你知道嗎,我們要去從事一項探索,一項了不起的探索。”裴洛拉特一向穩(wěn)重的面容與聲音,此時突然充滿生氣,不過表情與聲調(diào)并沒有明顯的變化。“不曉得你是否知道詳情。”
崔維茲瞇起眼睛。“一項了不起的探索?”
“一點都沒錯。有一顆無價的珍珠,隱藏在銀河系千萬住人世界之中,我們卻只有極其模糊的線索。話說回來,我們?nèi)裟馨阉业剑蜁玫讲豢伤甲h的報償。如果你我能夠成功,好孩子——崔維茲,我這么說,絕不是故意要你領(lǐng)情——我們的名字必定永垂不朽。”
“你所說的報償——那顆無價的珍珠——”
“我這番話聽來像是模仿艾卡蒂·達瑞爾——那個名作家,你知道吧——她提到第二基地的時候,就是用這種口氣,對不對?怪不得你看起來那么驚訝。”裴洛拉特腦袋向后一仰,好像準備大笑幾聲,結(jié)果只露出一絲微笑。“我向你保證,絕不是那么愚蠢、那么微不足道的東西。”
崔維茲又問:“既然不是第二基地,教授,你說的到底又是什么?”
裴洛拉特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甚至略帶歉意。“啊,那么市長還沒有告訴你?你知道嗎,這倒有點古怪。過去幾十年來,我對政府一直非常不滿,因為他們向來無法了解我的工作。現(xiàn)在,布拉諾市長卻大方得不得了。”
“沒錯,”崔維茲故意透出揶揄的語調(diào),“她這個女人,骨子里是大善人,可是她并未告訴我一切的來龍去脈。”
“這么說,你對我的研究工作一無所知?”
“是的,很抱歉。”
“不必感到抱歉,絕對沒關(guān)系,反正我還沒有什么驚人的成就。那么我來告訴你吧,你和我將要去尋找‘地球’,而且一定能找到,因為我已經(jīng)胸有成竹。”
02
那天晚上,崔維茲睡得很不好。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guān)進一所監(jiān)獄,是那個老太婆專門為他蓋的監(jiān)獄。他不斷四下沖撞,卻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他即將遭到放逐,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而她始終表現(xiàn)得冷酷無情,甚至連公然違憲也懶得掩飾。自己原先所倚仗的,是身為議員和聯(lián)邦公民的種種權(quán)利,不料她連口頭上的尊重都沒有。
如今,又冒出這個叫做裴洛拉特的古怪學究。這個人根本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而他竟然說,早在幾星期前,那個可怕的老太婆已經(jīng)安排好這一切。
他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她口中的“孩子”。
他即將跟著一個不停叫他“親愛伙伴”的歷史學家一起流浪,此人對于即將展開的泛銀河探索興奮不已,而他竟然要去找什么地球?
地球是什么?大概只有騾的奶奶知道!
他曾經(jīng)追問裴洛拉特。當然要問!他第一時間就問了。
當時他說:“對不起,教授,我對你的專業(yè)不大了解。如果我請求你,用簡單的方式解釋一下地球,相信你不會介意吧?”
裴洛拉特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足足瞪了他二十秒鐘,然后才說:“它是一顆行星,是人類的發(fā)源地。人類最早就是出現(xiàn)在這顆行星上,我親愛的伙伴。”
崔維茲瞪大眼睛。“最早出現(xiàn)?從哪里出現(xiàn)的?”
“憑空出現(xiàn)的。在這顆行星上,人類是經(jīng)由演化過程,從低等動物逐漸演化而來的。”
崔維茲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些什么。”
裴洛拉特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說:“幾百年前,端點星上也沒有人類。端點星上的居民,最早都是從別的世界移民而來的。我想,這點你總該知道吧?”
“沒錯,當然知道。”崔維茲不耐煩地說。對方突然給他上課,令他感到很不高興。
“很好,這種情形其他世界也完全一樣。安納克里昂、圣塔尼、卡爾根……每個世界都是如此。它們都是在過去某個年代,由人類所建立的殖民世界。其上的居民,都是從其他世界遷移過去的,就連川陀也不例外。川陀這個偉大的都會,雖然已有兩萬年的歷史,可是在此之前,它卻并非如此。”
“啊,兩萬年前它是什么樣子?”
“空空如也!至少上面沒有人類。”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是真的,古老的記錄中就是這么記載的。”
“第一批殖民川陀的人類,又是從哪里來的?”
“誰也不確定。至少有好幾百顆行星,都聲稱在遙遠模糊的遠古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人類生存其上。而那些行星對于第一代移民,一律有些奇妙的傳說。歷史學家通常并不接受那些說法,只專注于‘起源問題’的研究。”
“那又是什么?我從來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