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急
- 黃巾帝國
- 莊不周
- 4175字
- 2025-04-22 07:00:00
蔡琰送上酒食,莞爾一笑。“何公,你說的荀公達(dá),是潁川荀氏子弟嗎?”
何颙看著嬌俏可愛的蔡琰,露出寵溺得近乎羨慕的眼神?!罢?,不過他不是荀朗陵的后人,而是故廣陵太守荀曇荀元智的孫子,他少失怙恃,是荀元智撫養(yǎng)成人。”
“原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辈嚏凵褚击?。
蔡邕看在眼里,心里一酸,原本憤怒的心情也平緩了許多。
蔡琰兩三歲的時候,他因上書奏事,為中官所忌,流放朔方。朔方苦寒,夫人因此積勞成疾,死在路上。當(dāng)時還不知道哪天能赦免,只得草草安葬在五原安陽縣。
此后數(shù)年,他們父女相依為命,流落江湖。
雖然蔡琰不怎么提及她的母親,但他很清楚,蔡琰是個早慧的孩子,對她的母親有印象。之所以不提,只是不想讓他傷心。
此刻聽說荀攸幼喪父母,蔡琰身同感受,蔡邕也有些不滿何颙的行為。
“伯求,就算荀公達(dá)不是荀朗陵的子孫,仕途不平,也不能讓他投入一個黃巾余孽的門下吧?”
何颙搖搖頭?!疤破讲皇屈S巾余孽,那都是欲加之罪。荀公達(dá)要投入唐平的門下,也不是我安排的,而是他自己的選擇?!?
“唐平不是張角的弟子嗎?張角兄弟的首級,不是他拿回去的嗎?”
“唐平曾經(jīng)是張角的弟子,但時間很短,不過數(shù)月而已。也正因為這數(shù)月的師生情,唐平才以命相搏,取回了張角兄弟的首級,算是還了舊情?!?
蔡邕恍然?!斑@么說,他還是個義士?”
“當(dāng)然,不過比他救的那數(shù)十萬黃巾俘虜,這也算不了什么?!?
“天子赦免黃巾俘虜,是他出的力?”
“他去鄴城,面見皇甫嵩,不畏刀斧,慷慨陳詞,這才讓皇甫嵩改了主意,上書天子?!?
蔡邕長出一口氣,輕輕地點了點頭?!皼]想到他竟是大勇之人,是我看走眼了?!?
“與欲拯救天下于水火,繼炎漢之絕嗣相比,救數(shù)十萬黃巾俘虜又算不了什么。”
蔡邕抬頭,不解的看著何颙。
唐平有這么大的志向嗎?
何颙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壓制自己翻涌的情緒?!安?,今日無事,我就將前因后果對你說個明白。將來著史,如何落筆,就看你的了?!?
蔡邕聽了,端起酒杯,正色道:“愿聞其詳。”
“建寧元年,曹節(jié)、王甫蠱惑桓思皇后,多有亂命。陳仲舉(陳蕃)、竇游平(竇武)謀議貶斥宦官,反為宦官所害,宗族賓客姻親被族滅……”
蔡邕打斷了何颙。“這些我都知道,你直接說正事。”
“不,你不知道?!焙物J苦笑道:“這件事,不從頭說起,你搞不清楚其中關(guān)聯(lián)。”
蔡邕舉手致歉,示意何颙繼續(xù)說。
“陳仲舉、竇游平被害,故司空虞子仲(虞放)、夶仆杜周甫(杜密)、長樂少府李元禮(李膺)等百余人被害,死于獄中,前后累及者七百余人……”
說到當(dāng)年事,何颙控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
蔡邕看在眼里,也是神情凄然。他雖然沒有親歷其事,卻聽師傅胡廣說過,深知那一次對黨人、清流是重大打擊,無數(shù)君子賢士死于宦官之手,天地為之變色。
何颙哭了一陣,勉強(qiáng)收拾起心情,從懷里掏出手絹,拭了拭淚,接著說道:“天下摧折,英雄喪氣,幸存之黨人因此絕望,欲革劉氏之命。”
蔡邕臉色劇變,手一抖,杯中酒灑了一身?!澳阏f什么?”
何颙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說,黨人經(jīng)此巨變,對炎漢絕望,欲革劉氏之命。”
蔡邕嚇了一跳,身體后仰?!安?,這是人臣可以說的嗎?”
何颙冷笑一聲?!澳氵@些年流落江湖,難道沒有聽說過類似的讖語童謠?你如果還是想掩耳不聽,以為天下無事,那我就不說了。你可以進(jìn)宮見駕,請詔捕我,我這次絕計是不會再逃了?!?
蔡邕尷尬不已,連忙說道:“伯求,你這是說什么話,我怎么會舉報你呢。只是……”他沉吟了片刻。“這么說,你們這些年一直謀劃的就是革劉氏之命?”
“正是。”
“那你們回朝……”蔡邕看著何颙,卻不敢再說下去,心臟怦怦亂跳。
如果說黨人這十幾年謀劃的一直就是革劉氏之命,那去年黃巾之亂起,黨禁解,大批黨人回朝任職,只能說明一件事。
時機(jī)成熟,黨人要行動了。
毫無疑問,袁紹就是他們要推出去的新君,自己則是他們招來為新朝造勢作賦的文人,一如當(dāng)年的揚雄、劉歆。
何颙告訴自己這些,自然是攤牌了。
雖然他也對朝廷不滿,可是一想到自己會被牽扯進(jìn)去,他還是惶恐不安,下意識地想捂住耳朵。
“自然是演說天命,只等時機(jī)一到,便擁本初代漢,鼎立新朝。”何颙伸出手,按在蔡邕膝蓋上?!安?,你且聽我說完?!?
蔡邕除了點頭答應(yīng),沒有其他辦法。
“正當(dāng)我等謀劃之時,有一個人,進(jìn)入了我們的視野?!焙物J收拾心情,重新講述直來?!八?,就是巨鹿人張角……”
蔡邕一邊聽一邊想,很多之前覺得不太清楚的事,隨著何颙的講述,漸漸露出了水面。
比如張角為什么會發(fā)展得那么快。
比如張角為什么能得到《太平經(jīng)》這部在宮里的書。
比如為什么張角在民間發(fā)展了十多年,地方官從來不報告,反倒有不少人說他的好話。等黃巾起事,各地卻突然行動起來,出人出錢,對黃巾圍追堵截。
原來這一切背后都有黨人在支持,在謀劃。
“所以,你們才是藏在暗處的主使,張角不過是擺在明處的棋子?”
何颙搖搖頭。“他不是棋子,他是棄子?!?
蔡邕茫然,一時搞不清何颙的邏輯。
蔡琰扯了扯蔡邕的衣角?!皼]有黃巾起事,天子如何能解黨禁?!?
蔡邕吃驚地回頭看看蔡琰,又看看何颙。“伯求,是這樣嗎?”
何颙也有些吃驚,盯著蔡琰看了又看?!澳闶窃趺粗赖??”
蔡琰有點害羞?!昂喂舱f了,張角是棄子。準(zhǔn)備了十幾年的棄子,當(dāng)然要用在最有用的地方。去年黃巾一起,黨禁便解,時間也恰到好處。只是……”她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何颙?!昂喂丝桃欢ê芎蠡诎伞!?
蔡邕嚇了一跳,連忙用手捂著蔡琰的嘴?!皠e胡說?!庇謱物J強(qiáng)笑道:“伯求,小女無知,還請伯求不要見怪?!?
何颙一聲長嘆。“你說得沒錯,我現(xiàn)在很后悔?!?
蔡邕不禁問道:“謀劃了十幾年,終于成功,你后悔什么?”
何颙深深地看了蔡邕一眼,苦笑兩聲?!安?,你這十幾年雖在江湖,卻還是不知人間疾苦。也是,你雖然無官無職,居無定所,卻出入富貴之門,食有魚,出有車,哪里知道百姓之苦?!?
蔡邕像被扇了一耳光,面紅耳赤。
蔡琰生氣了,瞪了何颙一眼,扭過了頭,不再理會何颙。
何颙自知失言,也有些后悔,卻不知道怎么道歉,只好接著說道:“黨人回朝,代漢勢在難免,但如何安置劉氏,卻有些分歧。漢家四百年,終究還是有功德的,不能使歷代先帝無血食。正好,唐平提議出海建國,一舉兩得。”
蔡邕這才反應(yīng)過來?!八阅銈円俪纱耸拢俊?
“是?!?
“天子知道你們的謀劃嗎?”
“應(yīng)該還不知道。”何颙遲疑了片刻,又道:“但他知道了也沒用,若天意如此,他也無力回天?!?
“那唐平呢?”
“他之前曾斷言洛陽此劫難逃,將如長安一般大火焚城。現(xiàn)在么,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改變。我想,他精通道法,當(dāng)知天命,應(yīng)該不會有補(bǔ)天之心?!?
聽到劫字,蔡邕不禁又想起了唐平對他父女的斷言,心里一緊。
“你希望我父女能隨唐平一起,輔佐董侯,出海建國?”
“是,我更希望你將來能著一部信史。如果你留在這里,是寫不出真正的黨人的,也寫不出真實的漢史?;蛟S……”何颙眼皮一抬,盯著蔡邕看了兩眼?!盎蛟S真會像唐平所說,毀于戰(zhàn)火之中,白白浪費了這滿腹的才華。”
蔡邕嚇了一跳,隨即又翻了個白眼?!澳阍趺春湍翘破揭话闱徽{(diào),慣會嚇人。”
何颙站起身來,拱拱手?!安?,我今天已經(jīng)說了太多。怎么做,你三思而行,莫要辜負(fù)了這天賜良機(jī)。告辭,我明天還要去見唐平,要稍微準(zhǔn)備一下?!?
“這算什么天賜良機(jī)?!辈嚏哙洁熘?,起身相送。
——
出了蔡邕住的院子,何颙走了沒多遠(yuǎn),就看到了袁譚在道旁相候。
“何公,我阿翁請你過去一敘。”
何颙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跟著袁譚向袁紹住的院子走去。
袁府很大,前后十余進(jìn),長巷幽深,不知通向何處。何颙一邊走,一邊問袁譚最近練劍的心得。袁譚一一匯報,從容有度。
最后,袁譚看似隨意的提了一嘴?!昂喂沂裁磿r候能像公路叔一樣,去戰(zhàn)場立功?”
何颙有些意外?!肮妨⒐α??什么時候的事?”
“我也是剛聽說的,他押送糧草到前線,遭到羌人劫糧,他指揮有方,擊退了劫糧的羌人,保住了糧食,還斬首十余人。”
何颙轉(zhuǎn)頭看著袁譚?!澳阋蚕肴?zhàn)場?”
“想,可是阿翁不肯?!?
何颙抬手摸著袁譚的頭,一聲嘆息?!安焕⑹抢钤Y的外孫。顯思,你可知道,你外大父李元禮當(dāng)年曾任度遼將軍,威名遠(yuǎn)播,烏丸、鮮卑聽到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
“知道,聽阿舅說過?!痹T停住腳步,不解地看著何颙?!昂喂野⒕藶槭裁床豢蟻砺尻??”
何颙欲言又止,拍了拍袁譚的肩膀,向前走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黨禁解,黨人回朝,但李鷹的兒子李纘卻不肯應(yīng)袁紹之招,不肯來洛陽。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征兆。
來到袁紹住的院子,袁紹正坐在堂上看書,面前的案上擺著酒食和碗筷。斜對面的案上,擺著一樣的東西。見何颙過來,他招了招手,示意何颙就座。
“還沒吃吧?”袁紹熱情的招呼道:“正好我也沒吃,一起吃點?!?
何颙就座,袁譚趕過來,為他們斟酒。
說了幾句閑話,袁紹放下筷子。“顯思,顯奕去哪兒了,怎么不來侍候?!?
袁譚會意?!拔胰フ艺??!闭f完,向何颙行了一禮,躬身下堂。
等袁譚出了院子,堂上只剩下袁紹、何颙兩人。袁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在手中,送到嘴邊,目光下垂,看著蕩漾如琥珀的酒漿,淡淡地說道:“伯喈入宮,與天子見面如何?”
何颙也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將自己與蔡邕見面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袁紹一直在聽,臉色平靜,看不出一點變化。
等何颙說完了,他才輕嘆一聲,放下酒杯?!安螅闶遣皇翘绷诵俊?
“本初,箭在弦上,焉能不急?”
“如果消息泄露了,天子再起黨禁,怎么辦?”
“誰泄漏?蔡伯喈嗎?”何颙反問道:“他雖不是黨人,可是親朋故舊中黨人數(shù)不勝算。再起黨禁,他也無法獨善其身。你覺得以他的為人,敢泄漏一字?”
袁紹眼神閃爍,笑了兩聲。“這倒也是,他因失言惹禍,想來會吸取教訓(xùn)?!彼痤^,看著何颙?!澳翘破侥??看起來,他很得天子歡心。如果他說出去,天子會信的?!?
“他若想說,早就說了。我說不說與蔡邕聽,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何颙喝了一口酒,露出無聲的微笑?!澳阋詾樗恢烂??”
袁紹眉梢輕揚?!斑€是你了解他。那你說,他能給我長生術(shù)嗎?”
“如果有的話,應(yīng)該會給,只看你能不能給他足夠的利益。”
袁紹眼皮輕抬?!斑@么篤定?”
何颙點點頭?!岸钅暧祝膊幌MF(xiàn)在決裂。給你長生術(shù),讓你不要急,對他有利無害。”
袁紹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又道:“那天子呢?”
“天子更不會急,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有利。”何颙放下筷子,用布巾擦了擦嘴?!澳憔筒灰欢恕!?
袁紹一愣,眼神瞬間銳利起來?!霸趺凑f?”
“我聽說公路在涼州立功了?”何颙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不覺得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