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英走后,唐平又在洞中坐了好一會兒,整理思路。
他早就知道這件事很難,所以沮喪只是暫時的,很快就釋然了。
一味的沉迷過去成不了事,面對現(xiàn)實才有未來。
張燕等人暫時指望不上,能指望的還是之前救出來的幾萬黃巾舊部。
那些人是真正的黃巾,他們相信張角的遺愿,也相信甘英,當然也相信他。
沒有他,他們也許早就死了。
只是那些人暫時還不能用,需要時間來恢復(fù)元氣,也需要時間來教導(dǎo)啟蒙。
只會念《太平經(jīng)》是不可能成功的。
而且這些人以老弱為主,青壯不多,暫時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他們是種子。
過了一會兒,卞氏進來了。“夫君,節(jié)使已經(jīng)走了。公達和子柔會送他過河,直到入山為止。”
“好。”唐平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地方不錯,將來有機會,在這兒蓋個園子,當作道場。”
“這是個好主意。只是天下未定,夫君想修道,別人卻未必能讓你獨自清靜。”
“所以說等有機會嘛。”唐平笑了兩聲,牽起卞氏的手,剛要說話,卞氏忽然掙脫了他的手,快步跑到洞口外,一手撫著洞壁,一手掩著嘴,干嘔起來。
唐平跟了過來,上下打量了卞氏兩眼。“你不會是……”
卞氏紅著臉,點了點頭。
唐平伸手撫在她的背上。“是我太大意了。以后你就留在城里,不要跟我出來了,這一路也怪辛苦的,還要爬高爬低。”
“無妨,妾受得住的。”卞氏看著唐平,眼神溫柔似水。“只是夫君可能要再找一個道侶了。從現(xiàn)在開始,妾不能侍寢,直到……”
唐平搖搖手,打斷了卞氏。“我在山里幾年,獨自一人,也一樣過來了。再說了,道侶豈是能隨便碰上的,這可比門當戶對難多了。要看機緣,不可刻意。”
“是妾魯莽了。”卞氏發(fā)出一聲滿足的輕嘆,靠在唐平身上。
唐平摟著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兩人一時無語,也毋須說話。
——
在北邙山待了兩天,等荀攸、典韋回來,唐平才返回洛陽城。
他原本打算從洛陽城東,沿著護城河向南,順便去城南看看疫情。結(jié)果剛看到洛陽城的東北角,就被蹇碩的侍從攔住了。
跟著蹇碩的侍從來到一處別院。還沒進門,唐平就忍不住罵了一句,隨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這廝太有錢了,要好好敲他一筆。
之前存的錢大半讓甘英帶走了,現(xiàn)在他的手頭有點緊。
別的不說,郭武、張威、典韋三個人的伙食就是大問題,他們太能吃了,不僅飯量大,還要每天有肉,否則體力跟不上。
窮學文,富學武,身邊有三四個人習武,他壓力很大。
蹇碩正背著手,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像拉磨的驢,看起來有點焦灼。
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看到唐平的第一眼,就笑了出來,隨即大步迎了上來,拱手行禮,朗聲笑道:“道長,可把你盼來了。”
唐平還禮,笑道:“不知蹇君相招,有何吩咐。”
“豈敢,豈敢。”蹇碩一邊說,一邊請?zhí)破缴咸镁妥R姳迨夏樕惶茫肿屓藥П迨系絺?cè)院去休息。剛坐下一會兒,酒食就送了上來,大碗的酒,大塊的肉,看得郭武三人食指大動。
唐平心動,不得不說,還是這些宦官上道,知道求人辦事就要客氣點。不像那些世家大族,明明是求人辦事,想要好處,卻端著架子,好像是別人非要送他不可似的。
“蹇君,究竟是什么事?無功不受祿,你這么客氣,我有點緊張啊。”
“有功,有功,而且是大功。”蹇碩笑容滿面,身體前傾,舉起酒杯,先和唐平碰了一杯,一飲而盡,隨即才說道:“道長還記得上次天子說要練兵的事嗎?”
唐平當然記得,這是他給天子下的幾個餌之一。
盡管如此,他還是故意想了一會兒,露出一絲慚愧。“時間隔得太久,有些忘了。”
蹇碩聽出了唐平的不滿,連忙解釋道:“這段時間宮里事多,先是朱儁振旅,天子召集朝會,為他議功。后是袁隗自免,為了誰繼任司徒,連番朝議不決,實在是騰不出手來。”
唐平表示理解。“天子日理萬機,著實辛苦。”
“是啊,如今這個任務(wù)落到我的肩上了。我哪會練兵,無奈,只好向道長求救了。”
唐平打量了蹇碩一眼,笑道:“我為何一點也不奇怪呢。”
“嗯?”蹇碩沒聽明白。
“天子身邊的人雖然不少,可是能擔負起練兵這個重任的卻不多,甚至可能只有蹇君一人。”
蹇碩恍然大悟,頓時眉開眼笑。
“不過,練兵這事很容易引起非議,蹇君可要做好準備,迎接內(nèi)外朝臣的謾罵、指責。”
蹇碩揮揮手。“我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天子交待的事,我就盡力去辦。其他人怎么想,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他隨即又拱拱手。“若道長能助我一臂之力,那我就更不用擔心了。”
唐平不置可否。“天子打算練多少兵?”
“當然是多多益善。”
唐平搖搖頭。“兵在精,不在多。況且皇宮之內(nèi),也容不下太多人。”
蹇碩有點不好意思。“正如道長所言,南宮的確容不下太多人。天子的意思是先試試,能練出幾十人就可以了。如果可行,將來再練更多的人,也是來得及的。”
“這還差不多。人挑好了?”
“挑了幾個年輕力壯的黃門,不知道能不能用。”
“用倒是能用,只要他們能吃苦就行。”唐平搓了搓手指。“問題是,他們能騰得出足夠的時間嗎?習武需要大量的時間,真正的戰(zhàn)士更是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否則不堪大用。”
蹇碩有點為難。
他原本以為就是召集十幾個黃門,每天抽點時間訓練一下就行,就像北軍衛(wèi)士一樣。可是聽唐平這意思,這些人要全身心的投入才行?
他們?nèi)ゾ毼淞耍矩撠煹氖略趺崔k?
“這么耗時間?那什么時候才能練成?”
“那得看你想要什么樣的戰(zhàn)士。”唐平伸手指了指堂下的郭武三人。“如果是他們這樣的勇士,原本就孔武有力,那倒用不了多久,半年就可以小有成效。如果只是普通人,先要打熬力氣,夯實基礎(chǔ),花的時間就要久一些。”
蹇碩咬著嘴唇,半天沒說話。
他從宮里挑的人,哪有這樣的壯漢。
唐平等了一會兒,又道:“我有個折中之法,不知蹇君有沒有興趣。”
“請道長直言。”
“我將戰(zhàn)士訓練之法傳給你。等你學會了,以后什么時候想練,或者想練多少人,都隨你。”
蹇碩喜出望外。“可以嗎?”
他原本就想隨唐平習武,只是宮里的事太多,他實在抽不開身,又自覺和唐平交情有限,沒敢開口。現(xiàn)在唐平主動提出,他哪有推辭的道理。
“雖說藝不輕傳,但蹇君為天子辦事,一片赤誠,我還是很敬佩的,愿意傾囊相授。”
蹇碩大喜,連忙說道:“多謝道長,若能得授絕技,絕不敢辜負道長。”他避席再拜。“碩不才,愿執(zhí)弟子禮。”
唐平連忙婉拒。“蹇君是天子門生,我豈敢收你為弟子。不行,絕對不行。”
他可以和蹇碩交換一點利益,卻不想和蹇碩直接綁定。他如果收蹇碩為弟子,荀攸、典韋很可能會立刻叛出師門。
蹇碩有些惋惜,卻也不敢勉強。
拜不成師,只好用錢來表示感謝,他隨即允諾,愿以百金相謝,立刻兌現(xiàn)。
唐平再一次感慨,這貨真有錢,也是真有誠意,一開口就是百金。
袁紹得了海船的技術(shù),才給了三十金。
袁術(shù)聽了他的建議,逼著許劭給他評價,才送了五十金。
唐平隨即和蹇碩商定,讓他在宮里給荀攸、張威安排職位,方便他們出入,以后就由荀攸負責教導(dǎo)他習武,包括用兵之道。至于張威,則作為蹇碩的習武伙伴,講手用。
學武不僅要自己練,還要對抗,否則練得再好也沒用,一搭手就只剩下王八拳了。
蹇碩大喜過望,一口答應(yīng)。
——
帶著百金,告辭了蹇碩,唐平滿載而歸。
回到小院,荀攸看著卞氏指揮郭武、張威將裝滿黃金的箱子搬進屋,走到唐平面前,拱拱手。
“師傅,弟子有一事不明。”
“為什么傳蹇碩武藝?”
“不是,是為什么讓弟子進宮傳藝。”
唐平輕聲說道:“公達,你以為我是在練他嗎?”
荀攸一愣,若有所思。“師傅在練我?”
唐平點點頭。“如果你這輩子只想做個刺客,那就不用這么費事。如果你想成為名將,平定天下,就不能只顧自己修行,還要會練兵。練兵不是看幾部兵書就可以的,尤其是你要練真正的精銳時。你如果能將那些黃門練得堪用,以后還有什么兵練不出來?”
荀攸恍然,隨即又有些別扭。“我荀家也有些部曲、奴婢,不必進宮去練那些宦者。”
“這同樣是我要練你的地方。”唐平伸手按在荀攸肩上。“修道不僅要修身,更要修心。公達,什么時候你能同情他們,愛護他們,而不是嫌棄他們,遠離他們,這道才算真正入了門。”
荀攸猶豫了片刻,躬身而退。
唐平看著荀攸的背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考驗荀攸的時候到了。
如果荀攸能想通,接受他的安排,那他就可以正式收荀攸為弟子。如果荀攸想不通,不肯接受,他們的師徒情分就到此結(jié)束。
因為荀彧的原因,荀攸對宦官的排斥遠比普通士人堅決,不僅是身份上的對立,更有切身利害。一旦接受了這個任務(wù),他就和清流徹底絕裂了,以后會被人當作閹黨一系。
曹操、荀彧是被迫,生來如此,無法選擇,他卻是主動和閹黨接近,后果會更嚴重。
這需要荀攸深思熟慮,他也會給荀攸足夠的時間。
雖然他對荀攸有信心,可是現(xiàn)在,他還是有點忐忑。
這樣的人才可遇不可求,荀彧、賈詡暫時不可得,如果荀攸再走了,他這趟洛陽之行就虧大了,一無所得。
——
荀攸想了一夜,還是沒想通。
第二天一早,他向唐平請示,想去司空府找何颙。
唐平答應(yīng)了,又關(guān)照荀攸道:“順便去城南看看疫情發(fā)展情況,回來告訴我。”
荀攸答應(yīng)了,出了門。
站在里門外,荀攸有些猶豫。
司空府向北,出城卻要向南。是先去司空府,向何颙咨詢是否應(yīng)該接受唐平的安排入宮,教授蹇碩習武練兵,還是先出城去了解疫情。
轉(zhuǎn)念一想,他不禁自責。
司空府今天去得,明天也去得。疫情卻不能再耽擱了,唐平昨天就想去看,只是被蹇碩請去商量練兵的事。自己如果沒答應(yīng),唐平很可能會親自去一趟。
雖然他出城并不方便。
眼下雖然沒有明處的監(jiān)視,暗中的窺探卻一直都在。
荀攸轉(zhuǎn)身向南,從開陽門出了城。
一出城,過了護城河,他就看到了一些饑民,正在路邊尋找著什么。他們彎著腰,行動遲緩,神情木訥,衣衫破舊,發(fā)髻不整,滿是泥垢,半人半鬼。
荀攸盯著他們看,他們也沒反應(yīng)。
荀攸嘆了一口氣,繼續(xù)向前,趕到洛水北岸。
他看到了更多的流民,有的躺在路邊,有的靠著樹躺著,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有的蹲在河邊,也不知道他們是在釣魚還是打算取水。
荀攸找了幾個看起來還有點力氣的問了一下,得知疫情雖然還有,但死的人卻漸漸少了。如今最大的問題不是疫情,而是饑餓。
所有人都只有一個目標,找點吃的。
荀攸在洛水兩岸轉(zhuǎn)了半天,轉(zhuǎn)身入城,卻沒有去司空府,而是直接回了小院。
匯報了所見所聞之后,荀攸說道:“師傅,你能給我一點錢嗎?”
“要多少?干什么?”
“我想買點糧食,去城外施粥。”荀攸說道:“正如師傅之前所言,所謂疫情,大多還是因為饑寒交迫,身體虛弱。如今天氣漸暖,疫情也減弱了,但饑餓的問題卻無法解決,大多數(shù)人其實是餓死的。哪怕只有一碗稀粥,也能救不少人命。”
唐平滿意地點點頭,伸手一指西室。“錢都在那里,你隨便拿。但是我想提醒你一句,要施粥,你缺的不是錢,而是糧食。”
荀攸想了想,又道:“師傅所言甚是,我先去司空府看看,然后再作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