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
蔡邕、袁隗并肩站在望樓上,看著煙火燎繞的南宮,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袁公,就這么看著嗎?”蔡邕側過半個身子,微仰著頭,看著袁隗的側臉,眼神愁苦。
袁隗微微側身,頭略微下傾,看著蔡邕,眼神平靜。“伯喈,我能怎么辦?”他頓了頓,又道:“我已經上疏請辭了。這么大的天災,沒有人擔責是不行的,我這個司徒當仁不讓。”
蔡邕呶了呶嘴,欲言又止。
他要的不是袁隗辭去司徒之職,而是希望袁隗能想想辦法,幫助宮里救火。
南宮的火已經燒了三天,燒出一大片白地。看這架勢,還有可能繼續燒下去,直到將整個南宮燒成一片廢墟。
黃巾之亂剛剛平定,就出了這么大的事,對人心將是何等打擊,對天子將是何等打擊?
一想到天子,蔡邕的心情就格外復雜。
他欣賞天子的天賦,卻又恨鐵不成鋼。那么多名臣賢士不去信賴,偏偏聽信宦官的佞言,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有種預感,天子遲早會和孝桓帝一樣暴薨,死得不明不白。
作為名臣胡廣的弟子,他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內幕,其中就包括孝桓帝的駕崩。
“伯喈,你讀過那篇道論了?”
蔡邕愣了片刻,才意識到袁隗說的是什么,點了點頭。“讀過了。”
“什么時候去見那位小道士?”袁隗的下巴挑了挑,轉頭看向東南方向。“史道人家離這兒不遠,走幾步就到了。”
蔡邕又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此時此刻,他哪有心思和人論道。
“怎么,不值一提?”袁隗嘴角輕挑,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他看出了蔡邕的糾結,也知道蔡邕的來意,但他不想和蔡邕討論這個問題。
這場大火,正是證明劉氏火德將終的大好機會,何必去救?
“倒也不是。這道論和宣夜說有相似之處,卻更為精密,不像是胡亂編造出來的,應該是傳承有序的學說。只是還有些精微之處,不太清楚,我想再等幾日,想明白了再去。”
“那你可得快一些。年前本初去了一趟,算是解了許攸之仇,此子在洛陽待不了多久了。”
蔡邕有些不解。“他在等誰?”
“不知道。”袁隗轉過身,向下走去。“或許是等天子召見吧。”
蔡邕跟了過去。“他為何要見天子?”
“這些你要問他,我哪里知道。”袁隗岔開了話題。“聽說你在江東見到了于吉?”
“于吉在江東傳道,見過他的人很多。”
“你覺得他和唐平相比,誰更適合成為大賢良師?”
蔡邕一驚。“大賢良師?不不,于吉只想傳道,不及其余。他與黃巾素無往來,出入的都是權貴之家,往來的都是名儒大賢。”
袁隗笑了。“江東能有什么權貴,伯喈,你言重了。”
蔡邕有點尷尬。“與中原相比,江東自然遠遠不如。怎么,這唐平有意要做大賢良師?”
“他未必有心,但希望他做大賢良師的人總是有的。前天剛剛收到消息,張牛角造反了,聲勢挺大,竟然敢進攻巨鹿郡治廮陶。據說,他原本不想如此冒險,只因為與他同謀的人中就有張角的舊部,說唐平是張角指定的繼承人,黃巾應該由唐平為首。這張牛角不肯,要拿下廮陶,證明自己才是大賢良師的正宗傳人。”
“愚蠢。”蔡邕脫口而出。“廮陶既是郡治,豈是好攻的?難怪張角看不上他。”
“是啊,唐平說得對,真正的黃巾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沒腦子的暴徒。”袁隗搖搖頭。“希望郭典能盡快平定這場叛亂,別被人看了笑話,以為他只能因人成事,借皇甫嵩的光。要不然,這功可沒法序。”
兩人說著,下了望樓,走進后院。
兩個侍女迎了上來,用撣塵撣去袁隗、蔡邕頭上、身上的灰,又為他們脫了斗笠和大氅,掛在一旁。
袁隗走進書房,蔡邕跟了進去,隨即掩上了門。
兩人在寬大的書案前坐定,袁隗舀了一杯熱酒,推給蔡邕。“伯喈,嘗嘗,這可是上好的中山九釀,年前剛剛送來的。”
蔡邕雙手接過,嗅了嗅。“名不虛傳,酒香濃郁,還有一些凜冽之氣。”
袁隗又給自己舀了一杯,呷了一口,笑道:“不比泰山的羊酒差吧?”
“風味不同,無法比較。”
袁隗頓了頓。“羊興祖還好嗎?”
“還好,這些年在家靜養,倒比以前更強健了些。”
“那他是什么意思?”袁隗沉下了臉。“我辟他為掾,他不來也就罷了,連句話都不回。”
“不是不肯,是他已經接受了太尉楊公的禮辟,只待年后赴任。還沒起程,楊公又被罷免了,所以又耽擱了幾個月,估計快要到了。”
袁隗微怔。“楊公也派人去了?”隨即又笑道:“既然如此,那也就罷了。不過等他到了洛陽,我還是要問問他,為何不肯回復我只言片語。弘農楊氏四世三公,難道我汝南袁氏就不是四世三公了?”
蔡邕含笑不語。
這事涉及到兩個頂級世家,而且和他的關系都不錯,他不能有所偏倚。
聊了幾句閑話,袁隗再一次催蔡邕早點去見唐平。蔡邕點頭應了,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對袁隗說道:“袁公,若有機會,還是盡一分力氣吧。水火無情,真要蔓延開來,難免有無辜之人受災。”
袁隗眼皮輕抬,瞥了蔡邕一眼。“伯喈,不是我說你,這可不是你該說的話。怎么,宮里的人都是罪有應得?”
蔡邕自知失言,被袁隗抓住了把柄,也知道袁隗借題發揮,就是不想再聽他說話,只好尷尬地笑了笑,拱手告辭,又帶上了房門。
侍女過來,為蔡邕戴上斗笠,披上大氅,送他出去。
聽得蔡邕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袁隗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眉頭微微皺起。
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這豎子滯留洛陽,究竟想干什么?本初啊本初,你可別整日算計別人,卻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騙了。”
——
蔡邕出了門,上了車。
蔡琰帶上車門,幫蔡邕卸下斗笠和大氅,看了蔡邕一眼,脆聲說道:“阿翁,沒談成?”
蔡邕搖搖頭,無力地靠在車壁上,兩眼望天。
過了一會兒,他啞聲說道:“流落江湖十二年,再次回到洛陽,卻是這般景象,我心里不安得很。阿琰啊,當初還是應該聽你的,就留在泰山,不回洛陽。”
蔡琰輕聲笑道:“既然已經回來了,就不要再想那些。司徒不肯出手相救,還有誰能救這場大火?”
“我不知道。”蔡邕很無奈。“這洛陽城里,除了袁氏,我還真想不出誰家有這樣的實力。”
“既然沒有,何不去見見那個姓唐的道人。”
“他能有什么辦法?”蔡邕撇了撇嘴。“你以為他真有呼風喚雨的法術?真要如此,他就不會被袁紹困在洛陽,脫身不得了。”
“他雖然不能呼風喚雨,卻會造船。”
“會造船又如何,他孤身一人,手無寸鐵,縱有奇技也無從施展。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將造船的道術告訴袁紹?”蔡邕用手托著頭,一時出神,想到了袁隗的話。
為了造船的道術,袁紹已經主動去見了唐平,表示了和解,唐平為何還滯留洛陽不走?
是耐不住山中寂寞,還是不想和黃巾舊部再有瓜葛?
按理說,張牛角起事,他有這一身道術,應該去幫忙才對,為何卻滯留洛陽,將造船的道術獻給天子和袁紹?
難道他想改變張角成法,和于吉一樣,與權貴、名士往來,方便傳道?
蔡邕忽然興奮起來,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張角為百姓治病,布道十余年,看似積累了數以百萬計的信眾,結果不堪一擊,身首異處。反而是于吉,在江東傳道十余年,逍遙自在,所到之處,被人奉為神仙。
唐平汲取張角的教訓,想改弦易轍,學于吉的傳道方法,合情合理。
至于張牛角等人,一群亂民,能成什么事。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平定。
張角都沒能成事,張牛角就更不行了。
唐平滯留洛陽,隱居、避禍,一舉兩得。
他這十幾年,不就這么過來的?唐平這么做,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一時間,蔡邕忍不住笑出了聲。
蔡琰看了蔡邕一眼,疑惑不解。她不明白,這種時候,蔡邕為什么還能笑得出來。
蔡邕感受到了蔡琰的疑惑,坐直了身體,收起笑容,伸手摸了摸蔡琰的頭。
“阿琰啊,你要記住,大奸若忠,大愚若智,那些隱士之流,十有八九都是虛偽小人,不知道從哪兒學了幾篇道論來,就敢自稱高人。直到他們遇到真正的學者,考以經義,才會原形大露,貽笑于方家。”
蔡琰眨眨眼睛。“你說的是唐平么?”
“哼,除了他,還有誰。等幾天,你隨我去見他,入其室,操其戈,以伐之。”蔡邕說著,舉起手,用力揮了揮,意氣風發。
蔡琰掩嘴而笑。“阿翁與鄭康成不相上下,將他與何邵公相比,卻是抬舉了他呢。”
——
袁紹匆匆走進了司徒府,直奔后院,登堂入室。
袁隗喝了幾杯酒,臉色微醺,眼神也有些朦朧。看到袁紹,他擺了擺手,示意袁紹就座,又指了指案上精致的青銅酒尊。
“自取。”
“謝叔父。”袁紹先給袁隗添滿了酒,才給自己舀了一杯,雙手捧在手中,淺淺的呷了一口。
“冀州的事怎么說?有合適的人選了嗎?”
“已經安排了,只是剛剛接手,還需要一些時間。”袁紹放下酒杯,雙手扶著大腿,恭恭敬敬地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袁隗的眼睛。
許攸意外身亡,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壓力。除了那些希望他能為許攸報仇的游俠之外,還有來自家族中的長輩,尤其是眼前這位叔父的質疑。
袁隗以前就對許攸不是很滿意,覺得許攸貪財好色,不是做大事的人。是他堅持要用許攸,并將冀州的事委托給許攸。許攸也沒有辜負他,四處奔走,將冀州的消息源源不斷地送到他的面前,讓袁隗無話可說。
結果許攸去找唐平決斗,被唐平身邊的黃巾力士打死了。
許攸個人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下子失去了去冀州的掌握,就算找人替補也需要時間。
張牛角起事,就讓他很被動。
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他們按照常理來推測,以為張牛角是博陵人,常年活動在中山、常山一帶,大概會有那里生事。萬萬沒想到,張牛角會在巨鹿舉起反旗,直接進攻巨鹿郡治廮陶。
巨鹿太守郭典就是他們的同黨,雖然有過鎮壓黃巾的經歷,卻是協助皇甫嵩作戰的成果。如今皇甫嵩調往涼州平叛,郭典能否守住巨鹿,實在是個疑問。
如果郭典戰敗,廮陶失守,冀州很可能再次陷入動蕩。
而冀州依山臨河,戶口殷實,對中原有俯沖之勢,是他寄以厚望的大州,不能有失。
這是情報上的失誤,也是許攸意外身亡帶來的后果之一,袁隗對此很不滿。
面對袁隗的質問,袁紹也只能盡力彌補,不敢正面反駁。
“郭典能守住廮陶嗎?”
“應該能。”
“何以見得?”
“張牛角雖然也號稱出自留侯一脈,能力卻不過中人,既不是張角的八弟子,也不在三十六方之列。只是如今冀州黃巾新敗,張角心腹親近被斬殺殆盡,他才敢出頭。即使如此,他也只敢自稱將兵從事,不敢以大賢良師之后自居。”
袁隗哼了一聲,神色稍緩。
袁紹見狀,又道:“且黃巾雖眾,卻無將才,不知戰陣之法。波才依草結營,張梁背水而戰,皆為皇甫嵩所破。精銳已失,如今再起,也都是烏合之眾,聲勢不及去年十一。郭典雖是文官,卻有作戰經驗,麾下也有些人才,破張牛角不難。”
袁隗目光微動,掃了袁紹一眼。“那難的是什么?”
袁紹很無奈,袁隗人老成精,一下子就聽出了要害。
他再次拱手施禮。“回叔父,難的是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之前皇甫嵩請旨,赦免黃巾俘虜,大概有十來萬人被赦免釋放。這十來萬人中,有一部分返鄉,有一部分加入了張牛角,還有一部分不知去向。”
袁隗眉心微皺。“不知去向?”
“是的。”
袁隗坐了起來,眼神凌厲。“大概有多少人?”
袁紹打了個寒戰,咽了口唾沫。“具體數目無法判斷,估計在四五萬之間。”
袁隗大怒,將手中酒杯擲出,半杯酒灑在了袁紹的胸口。“四五萬人不知去向?本初,你可知道這些人劫后余生,恨我袁氏入骨,將來必是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