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父子起身,退出小院。
唐平站了起來,搖頭晃腦,活動一下身體。
剛才裝得很辛苦,肌肉都僵了。
他剛站起來,皇甫堅壽又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兩個漢子,抬著一個看起來不輕的箱子。
這兩個漢子身形矯健,眼神兇狠,殺氣很重,一看就知道是久經(jīng)沙場的悍卒。院中的郭武一看到他們,立刻應(yīng)激了,握緊了拳頭,身體前傾,準(zhǔn)備上前搏斗。
皇甫堅壽早有準(zhǔn)備,橫身攔在郭武面前,大聲說道:“道長,些許薄禮,不成敬意,請道長笑納。”
兩個漢子放下箱子,退出小院。
皇甫堅壽走到階下,雙手奉上一個破舊的小木盒。
唐平瞥了一眼,不認(rèn)識。
“這是……”
皇甫堅壽笑笑。“是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物品,不知用途。我父子留著也沒什么用,留給道長,或許有一天能找到故主?!?
唐平心中一動,明白了皇甫堅壽的意思。
這大概率是張角或者某人的遺物。
他走上前,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
盒子里是一塊玉版,正面刻了一些花紋,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翻過來,同樣有些花紋,只是規(guī)整了些,好像是字,依舊看不懂意義。
唐平很想問問,可是一想,如果真是太平道的東西,皇甫堅壽也未必知道。
猶豫了片刻后,唐平收下了?!岸嘀x?!?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皇甫堅壽再拜,轉(zhuǎn)身離開。
唐平讓郭武將箱子搬到堂上來,打開看了一眼,不由得笑了一聲,隨即又有些傷感。
是黃金和絲帛,滿滿一箱子。
箱蓋一打開,就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溢了出來,有點像什么東西燒焦了,又有點像血。
不出意外的話,都是從黃巾手里繳獲的戰(zhàn)利品。
皇甫嵩這次真是“誠意”滿滿啊。
唐平正想著,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唐平還以為皇甫嵩父子去而復(fù)返,抬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人。大概三十歲上下,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有些混不吝,走路的姿勢也有點像二流子,背著手,晃著肩,一副橫行霸道,看誰都不順眼的模樣。
他也不打招呼,徑自上了堂,來到唐平面前,低頭打量了一下箱子,咧嘴一笑。“皇甫嵩賺了不少啊?!?
唐平措手不及,顧不上太多,先將破舊的盒子藏在袖子里,雙手?jǐn)n在腹前。
“足下是……?”
郭武趕了過來,伸手要將來人拽下去,卻被唐平攔住了。
這人能通過許攸安排的眼線,走進(jìn)史道人的家,還不經(jīng)過史道人,身份不會簡單。
“不認(rèn)識我?”來人歪了歪嘴角。“我姓袁,汝南袁氏的袁?!?
唐平一下子明白了。
原來是汝南袁氏的人,怪不得能長驅(qū)直入,無人敢攔。
他上下打量了來人兩眼,也笑了?!霸罚俊?
來人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幾分好奇?!澳阏J(rèn)識我?”
“不認(rèn)識?!碧破叫Φ酶訝N爛?!翱墒悄軐⒏哔F和蠻橫混合得這么自然,不顯做作的袁氏子弟,我想不出第二個?!?
“是么?”來人笑了?!皼]錯,我就是袁術(shù),字公路?!?
“有何貴干?”唐平也不讓座,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低頭整理衣擺,順便將木盒里的玉版拿出來,插在衣袖里,悄悄地將木盒放在一旁。
“聽說洛陽來了一個少年神仙,我來看看真假?!痹g(shù)也不在意,自己坐了下來,轉(zhuǎn)向又對推門而出的卞氏勾了勾手指?!坝泻镁泼??弄點來。”
卞氏有些不安,關(guān)心地看了一眼唐平,見唐平從容不迫,這才安心了些,向袁術(shù)躬身施禮,提著衣擺,向廚房去了。
唐平笑道:“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假的。”
“嗯?”袁術(shù)一下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這么說,你也是假的?”
“你不要污蔑我,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是神仙。”唐平正色道,他捏起手指,比劃了一下?!拔抑皇潜纫话闳寺斆髂敲匆稽c點,知道的道理多一點而已?!?
袁術(shù)眼神閃爍?!澳悄銥榛书L子做的那個彩燈……”
“你也可以做啊。只要知道方法,誰都可以做?!?
“胎息術(shù)呢?”袁術(shù)抬手指指身后?!拔铱此毜镁筒诲e。”
“一些導(dǎo)引吐納術(shù)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黃巾力士呢?我聽許子遠(yuǎn)說,他們都是按照你的秘笈訓(xùn)練出來的?!?
“秘笈有一點,但是和神仙無關(guān)?!碧破较肓讼?,又道:“勉強算是道術(shù)吧,你可以稱我為有道之人,卻不要當(dāng)我是神仙。這世上沒有神仙的,都是騙人的?!?
袁術(shù)歪著身體,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支著下巴,斜眼打量了唐平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你這人有意思,和我想的不一樣。”
“你以為我是什么樣?”
“嗯……”袁術(shù)沉吟了片刻。“至少應(yīng)該像荀彧一樣吧,像玉一樣潤,像花一樣香,風(fēng)度翩翩,與眾不同,一看就是那種……那種……”
他比劃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
卞氏端著酒食過來,跪坐在袁術(shù)面前,擺布酒食。
袁術(shù)又打量了她一眼,轉(zhuǎn)頭對唐平說道:“這胎息術(shù)能傳我不?”
“你也想駐容?”
“我要駐什么容。”袁術(shù)自戀地摸了一下臉。“是我家里的姊妹們想要。這女人啊,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說起婦德來,都是德言容工,好德不好色,照起鏡子來,看到一點皺紋都要嘆半天氣。聽說有駐容之法,不遠(yuǎn)千里,不惜千金,不管有用沒用,都要試上一試?!?
看到袁術(shù)吐槽女人,唐平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果是你的姊妹,那胎息術(shù)沒什么用?!?
“為何?”袁術(shù)沉下了臉?!澳銓ξ胰昴显嫌衅??”
唐平擺擺手,示意袁術(shù)稍安勿躁。
“女子駐容,說起來神秘,其實一點也不神秘,無非是調(diào)理身心罷了。女子易老,于身而言,一是辛苦,事務(wù)繁重,早晚操勞;一是生產(chǎn),護(hù)理不當(dāng),身體受損。于心而言,一是苦悶,困于內(nèi)宅,形同坐監(jiān);二是操心,丈夫富貴則擔(dān)心移情,丈夫貧困則擔(dān)心生活。有此四累,焉能不老?”
袁術(shù)一拍大腿?!澳阏f得太對了,我那幾個姊妹都是如此,無一例外,也不知道她們天天愁個什么。”
唐平斜睨了袁術(shù)一眼。“愁什么?愁富貴不能常葆,愁青春不能永駐,愁丈夫移情別斷,愁兄弟驕橫不軌,愁兒子不能成材,愁女兒遇人不淑。只要想愁,總有可以愁的理由?!?
袁術(shù)大笑,險些仰面摔倒。他伸手指指唐平?!暗篱L真可謂是知人也,尤其是知女人。沒錯,她們就是這么想的,一天到晚,愁個不停?!?
他笑了一陣,吸吸鼻子,又道:“有解不?”
唐平搖搖頭?!盁o解,尤其是你袁氏的女子,更是無解?!?
“為何?”
唐平沉默了片刻。“進(jìn)無可進(jìn),退無可退,怎么解?”
袁術(shù)一怔,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他盯著唐平看了半晌,寒聲道:“當(dāng)真無解?”
“無解?!碧破揭餐嶂^,迎著袁術(shù)的目光?!白詈玫霓k法,就是保持現(xiàn)狀?!?
袁術(shù)收回目光,眨眨眼睛。“保持現(xiàn)狀就能解?”
“保持現(xiàn)狀,等待形勢變化,或許能不解而解。就像人立于懸崖之間,獨木之上,前有狼,后有虎,進(jìn)退兩難。盲目亂動,不是葬于虎腹,就是傷于狼吻。唯有不動,待虎狼自去,或許有一線生機?!?
“若虎狼不去呢?”
“那就繼續(xù)等。”唐平笑笑?!盎鄄贿^二三十年,狼壽更短,他們都熬不過人的?!?
袁術(shù)瞥了唐平一眼,忍不住笑道:“不愧是修道之人,一動不如一靜?!?
唐平不以為忤,反而點頭贊同?!办o生定,定生慧,本就是修道的入門功夫。夫子周游列國,勞碌一生,只能編刪春秋,述而不作。老子為柱下史,卻有五千言傳世?!?
袁術(shù)坐直身體,晃了晃腦袋。“你說得有些道理,我就靜不下來?!彼麌@了一口氣,端起案上的酒,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又道:“好了,說正事,你想做官不?”
“要看什么官。”
“你想做什么官?”
“事少,錢多,不點卯,不辦公,不迎來送往,不委曲求全?!?
袁術(shù)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道:“有這種好官?我也想做呢?!?
“的確難辦,許攸也說辦不到?!?
“他算個……”袁術(shù)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又強行咽了回去。
“我覺得現(xiàn)在就挺好,除了錢少一點?!?
袁術(sh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擺在一旁的箱子?!澳愕腻X少嗎?我看不少?!?
“可惜送錢的人太少,這么多天了,也就皇甫嵩一個?!?
“他來干什么,送你這么多錢?”
“和你一樣,求解。”
“求到了嗎?”
“這點錢哪夠?!碧破降卣f道:“我只給他提供了一點思路,接下來怎么做,要看他的誠意?!?
袁術(shù)心中一動?!爸灰X夠多,就能解?”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袁術(shù)點點頭?!拔颐靼琢?。”他站起身來,撣撣衣擺。“幫我一個忙,如何?若能成功,必有厚謝?!?
“說來聽聽?!?
“我一直想請許子將點評一下我,他就是不肯,你有辦法嗎?”
“且!”唐平笑了一聲?!拔乙詾槭鞘裁措y事,原來這個啊,小事一樁?!?
袁術(shù)一驚?!澳隳苻k到?”
“你知道曹孟德是如何得到許子將點評的嗎?”
袁術(shù)眼珠一轉(zhuǎn)。“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這可太丟人了,我干不出來?!?
“這就是你不如曹操的地方?!碧破叫Φ溃骸皩Ω秱尉樱鸵眯∪耸侄巍R驗閭尉硬皇蔷?,你越是以君子待他,他越是不理你。你若以小人手段待之,他反而就慫了?!?
“理倒是這個理?!痹g(shù)還是有些猶豫。“只是……”
唐平搖搖頭?!俺纱笫抡?,不拘小節(jié)。袁公路,你要大膽些?!?
袁術(shù)扭頭看看唐平,嘴角抽了抽,一甩袖子?!拔蚁茸咭徊?,事情辦成了,回來謝你?!?
——
兩天后。
荀彧匆匆走進(jìn)小院,登堂入室,氣喘吁吁地站在唐平面前。
“你對袁公路說了些什么?”
唐平驚訝地抬起頭?!霸趺戳??”
“他將許子將騙上高臺,抽了梯子,逼許子將點評,不點評就不讓他下來,已經(jīng)兩天了?!?
唐平更驚訝?!霸S子將在洛陽?”
“嗯,袁本初請他來的?!避鲝难凵裼行┒汩W。
唐平立刻意識到,許劭出現(xiàn)在洛陽,大概率和自己有點關(guān)系。只是沒想到,誤打誤撞,袁術(shù)被自己忽悠了一道,先發(fā)制人了。
這就是天意啊。
“沒人勸勸袁公路?”
“怎么沒人勸?連袁司徒都出面了,也沒用?!?
“那許子將點評他一下不就行了,非要搞得這么難看?”唐平?jīng)]好氣地說道:“他是金口玉言嗎,惜字如金?之前又不是沒有過,曹孟德用刀逼著他,他不是也從了?”
“曹孟德那是私下里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了,讓許子將如何能肯?這要是傳出去,以后還有誰會在乎他的點評?”
荀彧很生氣,一屁股坐在唐平對面?!斑@事是你惹出來的,你想想辦法吧?!?
唐平翻了個白眼。“你是覺得我好欺負(fù)?”
“我怎么……”荀彧氣急了眼,語氣有點沖,可是一看到唐平的眼神,立刻心虛了,連忙緩了口氣?!拔也皇怯X得你好欺負(fù),只是袁公路現(xiàn)在誰的話也不聽,只有你能勸他了?!?
“我為什么要勸他?”唐平靠在憑幾上,似笑非笑的打量著荀彧。“挨餓的是許子將,又不是我。這事辦成了,袁公路還要謝我一筆厚禮,我和錢過不過么?”
“原來是為了錢?”
唐平揮揮手?!板X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看不慣許子將,裝腔作勢,以為自己能以三寸不爛之舌左右天下,興風(fēng)作浪。真遇到事,他跪得比誰都快,姿勢比誰都標(biāo)準(zhǔ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