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也站在院子里,仰頭看著天空的彩燈。
他知道史侯會喜歡,卻不知道史侯會這么喜歡,居然在皇宮里升了起來。
這下子,他想假裝不知道史侯的身份也不行了。
“這次你滿意了?”荀彧走到唐平身邊,輕聲說道。
唐平收回目光,打量著荀彧。“你指的是什么?”
“見到了朋友,知道了他的身份,還……”荀彧咬了咬牙,依然抑制不住怨恨之意。“還看我出丑。”
唐平笑了。“滿意,非常滿意。尤其是最后一點,我格外滿意。”
“你……”荀彧恨得牙癢癢。
“你知道我對曹孟德最失望的是什么嗎?”
荀彧不解地看著唐平,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曹操。
實際上,他并不想與曹操有什么關聯。
“曹孟德最讓我失望的,就是他總是幻想著能洗白自己的出身,成為清流。”唐平嘆了一口氣,舉步登堂。“三十歲的人,還那么天真,實在令人無語。”
“人皆有向善之心,這有什么可指責的?”荀彧跟著上了堂。
唐平眼睛一翻,反唇相譏。“成為清流就是向善?善惡由你們說了算唄?”
荀彧舉手求饒。“不爭,不爭。道不同,不相為謀。”
“爭不爭,你們都洗不干凈出身。既然洗不干凈,不如不洗,反正這本來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說到底,但凡有點出路,不到萬不得已,誰會選擇進宮,做一個宦官?”
荀彧想了想,不由得一聲嘆息。“你這么說……也沒錯,只是宦官弄權,畢竟有違制度,天下亂成這樣,他們也有脫不清的干系,背些罵名,也是應該的。”
“真要是弄權,壞了制度,應該被罵的又豈止宦官,弄權的士人就不該被罵?”
荀彧不得不點頭承認。“也該被罵。”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以令堂出自宦官為恥?真應該以此為恥的,也是名列八龍,卻畏懼唐氏權力的令尊吧。”
荀彧慚愧地低下了頭。“先父已經過世,還請唐君口下留情。”
“你以為我愿意說他?我只是看你背著這莫名其妙的負擔不平。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天天苦大仇深的陰著臉。你讓令堂怎么想?她看到你這般模樣,豈不自責?”
想起母親,荀彧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了淚。
唐平斜睨冷笑,心里卻得意不止。
費了那么多心機,終于攻破了荀彧的心防。
所以啊,以毒攻毒才是正解,像何颙那樣自欺欺人是不行的。
等了片刻,讓荀彧有個平復心情的時間,才接著說道:“行了,現在可以告訴我那小胖子究竟是誰了吧?又是尚方監,又是母后的,他難不成是個皇子?”
荀彧一驚,眼神閃爍片刻,舉目看向唐平,見唐平眼神譏誚,頓時慌了。
片刻后,他咬咬牙。“他是皇長子劉辯。”
“皇長子?”唐平歪著頭,神情疑惑。“天子還有其他皇子?”
“還有一個次子,是王美人所生,名協,今年四歲。因王美人早故,由董太后撫養,故稱為董侯。”
“原來如此。”唐平捻著手指,琢磨了片刻,又道:“那小胖子已經十幾歲了,天子還不立太子,是有想法?”
“正是。天子聰穎,好音樂,有才藝,覺得史侯過于忠厚,不類己,更喜歡董侯。他為董侯取名協,也是因為董侯聰明,像他。”
“胡鬧。”唐平沒好氣地說道:“天子要那么聰明干什么?好音樂,多才藝,可以做個文豪嘛。天子要理國政,還是忠厚些好。”
荀彧大喜。“唐君也這么認為?”
“難道有人不這么認為?”
“呃,倒也不多,只是天子……固執,一直不肯松口,這才延宕至今。”
“我猜,大臣們又是義憤填膺,滿口的詩曰子云,或者扯著天子的袖子,臣期期……期期……期期不敢奉詔吧?”
見唐平學口吃,而且維妙維肖,荀彧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隨即又自覺失態,連忙收起笑容,只是臉色依舊泛紅,無法自拔。
“誠如唐君所言,大臣力爭,雙方僵持不下。”
“所以說啊,那些人只會空談,真讓他們做事,連勸個人都不會。”
荀彧心中一動。“若是唐君,又當如何進言?”
唐平頭一昂。“換了我,只需三言兩語,保他回頭轉意,第二天就立小胖子為太子。”
“是么,怎么說?”
“這能告訴你嗎?”唐平翻了個白眼,甩甩袖子,進屋去了。
荀彧搓了搓手指,嘴角輕挑,起身下堂去了。
——
何颙披衣而起,來到堂上。
“文若,有什么急事,竟然要半夜趕來?”
荀彧起身行禮。“何君,唐平支持皇長子為太子,聲稱有把握說服天子。”
何颙吃了一驚。“你告訴他了?”
“皇長子之前就說漏了嘴,后來將彩燈帶回宮,瞞不住。”
何颙苦笑,沒再說什么。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只是來得太快了些。
不過想想唐平,這也正常。
“你細說。”何颙就座,招招手,讓荀彧坐得近一點。
荀彧往前湊了湊,兩人的膝蓋幾乎在案下碰在一起。荀彧將皇長子去見唐平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最后滿臉期待地看著何颙。
何颙之前已經收報消息,只是沒荀彧說得這么細。聽完之后,才知道里面還有這么多細節。
“這小子果然有些手段。”何颙露出一絲得意地淺笑。“我早就說他可用,你和他,再加上孟德,輔佐皇長子,大漢可救。”
“何君要舉薦他入宮嗎?”
“入宮有點難,也不能急。”何颙擺擺手。“你是王佐,肯定要入宮的。孟德是能臣,當先歷州郡,再回朝堂為公卿。至于他么,粗俗無禮,又懶惰閑散,還是做個野賢更好。有時候,置身局外,反而看得清楚一些。”
何颙直起身體,拍了拍膝蓋,笑了。“他們信道的不是一心想學張良,要做帝王師么,那就趁他的心意,讓他為皇長子的師友。”
荀彧覺得可行,點頭贊同。
何颙想了想,又道:“你暫時不要聲張,看本初如何處置。”
“喏。”
——
唐平盤腿坐在窗前,閉目垂簾,鼻觀口,口觀心。
閑來無事,他練起了靜坐。
郭武在院中練武,魁梧的身軀如游龍一般在木樁間行走,動靜合度,自有一種陽剛中混雜著陰柔的美感,算是上賞心悅目。
唐平很滿意。
卞氏在東室,悄無聲息,不知道是小憩,還是在練胎息。
她比唐平更用功,幾乎每天都練。
果然愛美的人最自律。
相比之下,唐平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沒事的時候才坐,有事就忘了。
今天很難得,天氣不冷,陽光溫暖,他也能靜得下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伴隨著輕聲交談。聲音雖不響,卻一下子破壞了唐平的心境。
唐平皺了皺眉,睜開了眼睛。
聽到外面的聲音,郭武已經停下,走到院門口,架開雙臂,像個門神。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是史道人,后面一人身材瘦削高大,面色凝重,只是有些佝僂。
唐平看了一眼,有些詫異。
來人竟是皇甫嵩,后面跟著他的兒子皇甫堅壽。
他本想起身迎接,想了想,又坐了回來。
史道人撥開郭武,進了院子,隔著窗戶看了一眼唐平,大聲說道:“小子,槐里侯來看你,還不起身迎接。”
皇甫嵩連忙說道:“道長,不敢,不敢。多謝引薦,我與唐道長說幾句話就走。”
史道人哼了一聲,甩甩袖子,起身走了。
皇甫嵩父子來到階前,站直了身體,整理了一下衣服,拱起雙手,咳嗽一聲。
“安定皇甫嵩,打擾道長。”
唐平起身,慢吞吞地出了門,站在堂上,打量了一眼皇甫嵩父子,甩了甩袖子。
“請堂上坐吧。”
東門吱呀一聲響,卞氏走了出來,向皇甫嵩父子曲膝行禮,向廚房去了。
皇甫嵩父子走上臺階,脫了鞋,來到堂上就坐。
皇甫嵩再次欠身施禮。“嵩不請自來,叨擾道長清修,死罪,死罪。”
唐平欠身還禮。“聽說君侯上書,請天子下詔赦免了黃巾俘虜,活命無數,是大功德。平身為黃巾余孽,感激不盡。”
“是天子圣明,早在年初就下詔赦免了黃巾信眾。”皇甫嵩有點尷尬地說道:“只是刀兵一起,殺傷在所難免,都是我一人之罪。”
卞氏取來了酒食,擺在案上。
皇甫嵩再次拜謝,還特地打量了卞氏兩眼。
“你們認識?”唐平有些奇怪。
皇甫嵩笑道:“與曹孟德一起平叛時,曾見過一面。這次到洛陽后,聽說她追隨道長修行,頗有成效,是以好奇。失禮了,失禮了。”
唐平笑了。“傳得這么快嗎?”
“在冀州時,就聽許子遠說過一次。到了洛陽,又聽大將軍說起一次。剛剛與史道長攀談,又聽他說起,贊不絕口。如今一見,果然如是。道長雖年輕,卻有真道法,難道,難得。”
唐平眨眨眼睛。“你專程來見我,不會也是想求道術吧?”
“不敢,不敢。”皇甫嵩笑著搖搖手,轉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卞氏。
卞氏會意,退入東室,關上了門。
皇甫嵩這才低聲說道:“上次相見,曾聽道長提及閻忠,嵩深感疑惑。后來寫信回涼州,問及此事,閻忠說,他的確不認識道長,也好奇道長是如何知道他的。嵩此次回京述職,很快又要趕往涼州平叛,少不得要與閻忠見面,希望道長能酌情相告。”
唐平明白了。
雖然他說不認識閻忠,閻忠也的確不認識他,但他們卻不放心,非要來問個明白。
心里有鬼的人,終究不安。
“君侯未免太小心了。”唐平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我是怎么知道閻忠的,重要嗎?你現在要擔心的不應該是如何平叛嗎?西涼亂了這么久,戰火愈演愈烈,如今連涼州名士都加入了叛軍,就算君侯用兵如神,恐怕也無能為力。平不了叛,有沒有閻忠,你這槐里侯的爵位都保不住。”
皇甫嵩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已經非常客氣了,卑微到了塵埃里,唐平卻還是不肯透露一個字。
這是他的心病,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他如何能安心離開洛陽?
皇甫堅壽見狀,躬身一拜。“還請道長指點迷津。”
“我年少無知,豈敢指點君侯父子。”唐平搖搖手,推辭道。
皇甫堅壽離席而起,跪倒在唐平面前。“請道長指點迷津。”頭叩得地板呯呯作響。
唐平嘆了一口氣,伸手輕扶。“你起來吧。”
皇甫堅壽抬起頭,卻不回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唐平,額頭的鮮血順著挺直的鼻梁流了下來,他也不擦。
唐平哭笑不得。
這些西涼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狠,跟老子玩這一套。
唐平想了想。“君侯,我想問你一句,你如果能回答,就回答。如果不能回答,那就不要勉強,如何?”
皇甫嵩點點頭。“敢不從命。”
“你覺得涼州為什么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西京時,涼州可是京師之背,六郡良家子出將入相,虎視天下,如今怎么被人欺負成這樣?”
皇甫嵩面色微變,沉默良久,一聲長嘆。
“道長,這不都是因為王莽么。王莽篡漢,天下大亂,關中化為齏粉。光武中興,不得不移京師于洛陽。涼州離京師遠了,自然也就淪落了。”
唐平嘴角輕挑。
這皇甫嵩,果然狡猾得很,將責任推到王莽一個人身上,其他人一個也不得罪。
“照你這么說,如果大漢再將京師遷回長安,天下就能太平,羌亂就能不解自消?”
皇甫嵩一言不發,眼神卻有些松動。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提議。
“遷都關乎國家,嵩不敢妄言。可是,這與閻忠有何干系?”
唐平一聲嘆息,帶著些許惋惜。“君侯,天道輪回,自有定數。順天而行,可得太平。逆天而行,便是揚湯止沸,抱薪救火。作為涼州名將,手握重兵,涼州人系希望于你,沒有閻忠,也會有方忠、扁忠。”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你,躲得掉嗎?”
皇甫嵩的臉色煞白,冷汗涔涔。
皇甫堅壽也嚇出一身冷汗,連額頭的血都被沖淡了。
他們之前以為依附黨人就能自救,經過黃巾之事后,這個幻象已經破滅。現在又被唐平一語道破,最后殘存的那點希冀也不翼而飛。
這是死局。
除非皇甫嵩自解兵權,或者……死了,否則無解。
縱使他愿意自解兵權,甚至自殺避禍,保一家一姓平安,奈涼州何,奈天下何?
在這種情況下,唐平是怎么知道閻忠的還重要嗎?
不重要了。
面對絕望的皇甫嵩父子,唐平坐了回去,淡淡地說道:“回涼州后,你去找一個人,問問他的意見。”
皇甫嵩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的問道:“誰?”
“武威人賈詡賈文和,你問他,要不要救涼州。如果想救,來洛陽找我。”唐平嘴角微挑,又道:“他認識閻忠。”
皇甫嵩大喜,連忙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