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巴陵會館藏文獻中的中國敘事
- 陳悅
- 1760字
- 2025-03-04 18:02:59
緒論
第一節 虔敬主義浪潮與德國巴陵會對華傳教
18世紀上半葉,以法國理性主義為思想基礎的啟蒙運動在歐洲蔓延開來。不斷涌現的科學發現和哲學洞見為西方帶來革命性的思想改變,對傳統的基督教神學構成嚴重挑戰。在德國,理性主義喚起的世俗化思維將人們從陳舊的神學傳統和宗教秩序中解放出來,轉而關注現實的世俗生活。與此同時,理性主義觀念也滲透到基督教改革家的思想之中,他們以理性主義角度審視基督教,批判《圣經》中非真理的、與科學相悖的內容,認為教義只有與科學知識體系相契合才是正確的。他們精細界定教理的正統性,視理性主義為凈化基督教、重建信仰道德秩序的精神力量。在理性主義的規制下,生成于宗教改革的信義宗(又稱路德宗)逐漸偏離馬丁·路德提出的“唯信稱義”的非理性宗教體驗,路德所強調的信徒與上帝的內在關系日趨被教條的、僵化的、形式主義的教會生活取代。信徒在宗教生活中的情感實踐被弱化和忽視,信仰慰藉得不到滿足,神職人員靈性低落,信義宗日趨表現出以理性掛帥的科學訴求,使基督教讓位于理性科學,淪為佐證和言說科學的工具與附庸。為應對社會思潮對基督教信仰的激烈沖擊,基督教內部出現了一種“有意識地偏離理性主義”1 的思想傾向,這種反理性主義傾向催生了虔敬主義運動。虔敬主義者意欲將信義宗從循規蹈矩的教條神學中解放出來,回歸充滿活力、虔敬的信仰生活,強調宗教的個人色彩,倡導教民從客觀的宗教價值轉向主觀的救贖體驗,從集體感覺轉向個人經驗。2
此外,虔敬主義推動了德國傳教事業的勃興,正如德國傳教學家古斯塔夫·瓦內克(Gustav Warneck)所言:“虔敬主義和傳教運動關系緊密,也正是這一緊密關聯賦予了傳教事業生命力。”3“傳教已經成為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基督教的標志,同時也是虔敬的個體經驗和溫暖心靈的標志。”4 隨著經濟與軍事實力持續攀升,西方各國在實現社會全面現代性轉型之后逐步推進資本主義全球化和海外領土擴張運動。西方列強猛力撞開中國國門,積累數千年的中華文明倏忽之間淪為“古老的文化”,在西方人眼中呈現出“無可救藥的衰敗狀態”5,大夢初醒的中國喪權喪身,伴隨著西方文化與思潮的不斷涌入,中國被迫成為西方殖民體系與世界市場的組成部分。反觀德國,在新的思想文化潮流與社會意識形態激烈涌現的時代,舊有的社會文化秩序不斷被攪動和顛覆,在理性與人道主義浪潮的滌蕩之下,德國基督教的信仰困局未見好轉,德國新教傳教士順勢在不平等條約的庇蔭下接踵入華,差傳拓荒。巴陵會(Berliner Missionswerk,又習稱信義會)6 傳教士正是在德國虔敬主義浪潮與西方殖民擴張運動的鼓蕩之下,帶著對中國的“理解前見”踏上東方異土,成為“近代最早來中國傳教”7 的德國新教傳教團體之一,在廣東、山東等傳教地行醫辦學,并發展成為當地頗具影響力的教學與醫療組織。德國神學家、時任巴陵會委員會成員的尤利烏斯·里希特(Julius Richter)撰寫《基督教會的形成》一書聲援巴陵會對華傳教,他在《弁言》中表示,支撐起整個東亞文化的中華文明曾創造偉大的文化成就,為中國人民提供了增強凝聚力的精神框架,而西方文化的注入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孤立狀態,中西方文化的多元融合“為人類歷史翻開新的一頁”。于這一動蕩時期入華宣教的德國巴陵會傳教士正是中國這一歷史時期的見證者和中西文化融合的推動者,親身參與經歷中國“這個沉睡巨人”的覺醒與掙扎。8
在德國巴陵會入華傳教的近70年間,來華傳教士撰寫了主題龐雜的傳教報告、游記、小說等文本,從中國社會的總況概貌到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慣習細節均予以細致描摹,文本橫跨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地理學、圖像學,以及文學等多重領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文獻。巴陵會作為虔敬主義浪潮下成長建立的傳教差會,虔敬主義是其基督教信仰的思想源流,虔敬派傳教士將《圣經》視作“基督徒的靈魂”9,對耶穌受難表現出“狂熱崇拜”10,“只想為羔羊贏得靈魂”,“偏愛最貧窮的人”11,“將救贖之善傳遞給他人”12。這些典型的虔敬主義思想內核規約和框范著巴陵會傳教士對中國的審視視角,清晰地滲透在其撰寫的傳教文本13中。與此同時,與威廉二世的“時代精神”更為契合的“殖民傳教”不斷涌現,為了保持原本的影響力,巴陵會傳教士亦嘗試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彼時的時代潮流,努力將“信仰傳教”與“德國殖民主義的野心”有機結合 14,在信仰與世俗之間尋求微妙的平衡,此種矛盾心態亦在傳教士文本中有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