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旻聞言點頭道:“我明白了。世良啊,遵從長官的指令辦事,沒有錯,奉旨辦事更沒有錯。一個當差的,便有什么想法,也不能輕易抗命,你能不親自動手,已屬難得了。朱一,怎能如此沖動,口出妄言?快向世良賠禮!”
朱一聽了也明白此事怪不得陳世良,低聲說了一句:“師弟莫怪,為兄不該……”陳世良低了頭,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咽了回去。還沒等陳世良說話,陳奇峰一早擺手說道:“沒有什么該不該的,咱們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唉……也不怪你們互相不認得,全怪我!”陳奇峰接著說道:“師叔,唉……是我這個當師父的沒盡心教他……收他的時候,我和奇音已搬到萬花溪了。”說著竟紅了眼圈,他揾了揾淚說道:“當年奇音發了瘋病,我怕她見著熟人想起心事,就帶著她躲進深山。那是這孩子六七歲的時候,我在洛陽街市上看到人伢子打他,我就把他給救下了,原本只是想把他從人伢子手里救出來就走的,誰知這孩子一直跟著我,怎么都攆他不走,走著走著,就不忍心攆他了。那時……奇音身邊就只我這一個哥哥,也是太孤單了,我想著不行就留下這孩子,和奇音做個伴兒,她有了牽掛就不會那么瘋了。果然,奇音見了這孩子喜歡得不得了,天天給他弄這弄那,什么都教他,過了沒有幾年的安穩日子,奇音忽然有一天不知為何又發了瘋病,差點把這孩子掐死,后來就越來越嚴重,越發離不了人,我也經常喝得大醉,脾氣越來越壞,清醒的時候就后悔,想著好好教他、待他,喝醉了……唉……世良經常挨打,不是挨奇音的打,就是挨我的打。可這孩子就是不跑,伺候奇音,伺候我。后來,奇音走了,唉……”陳奇峰越發老淚縱橫,而陳世良則仍舊埋首不語,一旁的茍平川也跟著抹淚。
“奇音走了以后,我就更加酗酒成性,常常喝得爛醉如泥,一喝醉就發酒瘋,把這孩子生生地弄成了現在這副脾氣,這怪不得他全怪我。他來長安,也是因為我,是我把他攆出來的,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么,是因為我覺得虧欠他,他在我身邊沒享過什么福,一直在吃苦,繼續在我身邊待著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我就把他攆出來了。可他一走,我這心……唉,終究是放不下他,就常常偷偷跟著他。他做事我不管他,只要見著他安好,我便放心了,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一段時間,再過一陣,就再去看看他。
我這次回來忽然發現他手受了傷,琢磨他是不是惹了禍,只要不喝酒便時常跟著他。今晚我遠遠地看著,發現有二十幾個人鬼鬼祟祟地已早早埋伏在左近,而世良看上去像完全不知道的樣子,我怕他看見我又發脾氣就一直遠遠跟著,后來他進了屋,隨后有十幾個也沖了進去,后面跟著這位……茍帥,再后來就打成了一團。我若早知道師叔你們就在這帶月軒里,今晚上就死不了人了!唉!終歸是晚了一步。世良脾氣沖,可他不撒謊,現在看著鐘期確實不像是世良傷的,我也不知道李仲欽今夜又派世良來干嘛?”說到這里,陳奇峰拿腳尖踢了陳世良一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世良沒想到那個整天醉醺醺對他非打即罵的師父,居然能在眾人面前為他說了那么多軟話,心里五味雜陳,結果師父一腳又把他從莫名的激動中給踢了回來。他白了他師父一眼,說道:“今晚么,相爺說在那孩子就在金仙觀你們這里,帶月軒里只有齊先生能打,因此讓我來纏住齊先生,讓武仁那個兄弟把孩子找出來。我原先想著這安排太過勉強,我尚無法對付齊師叔,武仁那德行怎么有可能得手?但我也沒說什么,左右不過是塊探路的石頭,找不到也不關我事,誰知道這個假武仁這么多心眼兒,還早早埋伏了這么多人。”
“地上躺著的這個真武仁還挺有意思,看來就沒打算真下手,從進屋就在虛張聲勢,一見我出了狠招直接裝死,他若真是認真打,只怕現在也沒命了,既是雙生子這性子竟如此不同,也是有趣。李仲欽的話還真是有意思:他是怎么知道這帶月軒里只有齊岳一人能打的?”王旻淡淡地笑道。“世良說得對,你們可能都只是引蛇出洞的那塊肉,而李仲欽真正想引出的是誰呢?”
“到底什么孩子?你們來搶什么孩子?”陳奇峰向陳世良問道。
“就是那天密道里你救走的那倆,其中的一個。”陳世良沒好氣地說道。
“什么密道?誰救走了?還倆?”陳奇峰一臉莫名其妙。一言既出,陳世良和茍平川也傻了:“怎么前天晚上,不是你在密道里把我倆迷了,然后把孩子送到帶月軒的?”
“沒有啊,這里還有密道?”陳奇峰一頭霧水:“我這是第一回進到金仙觀里面,此前一直在觀外面轉悠,就出了一次手,殺了個逃犯。”姜無聽到這里,心下已然明了:“不是奇峰,是那個女娃娃。”于是就把幽無跡救走楊濟的事說了一遍。
眾人聽了都不禁暗暗叫奇,這才想起忙了半天把那個孩子都給忘了。
“壞了……”陳世良聽后不禁嘀咕了一句。
“怎么了?快說!”陳奇峰急道。
陳世良又白了他師父一眼,說道:“那個假武仁既然安排人埋伏在四周,會不會現在已經把那姑娘追上,把孩子搶到手了?”
姜無皺眉道:“我也是一時情急,只想著那姑娘輕功高妙,迷藥更是一絕,是友非敵,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讓孩子離開更安全,這下子弄巧成拙了。”
齊岳忙說:“師叔莫急,那姑娘應該是吳清云的人,她倒不會傷了孩子,只是若咱們此時貿然出門去找絕非良策。”
“已經過了這么久,不差這一會兒時間,我們仔細核計核計……”王旻點頭說道:“只怕這一出去,后面就有人跟上了!”
齊岳笑著指了指屋中的銅鏡,說道:“剛逃出去的那位想是料定我們會去找孩子所以仍舊安排人埋伏在四周。他定以為按世良素常的性子,必不甘心就這樣失手,定會出去尋找,他便可一路追蹤而去。一旦世良找到孩子,他會怎么做就不好說了……”
“如我不去找,或找不到呢?”陳世良打斷齊岳的話,又被他師父踹了一腳。
“如果你不去找或找不到,那對這個人來說可能更好,無非多等幾個時辰而已。看看他對鐘期所用之毒,應該和小螺是一路的。小螺的身份很可能不僅僅是李仲欽的暗樁這么單純,因為這種毒我很眼熟,她至少是個雙面暗樁。且無論這個假武仁是誰的人,找不到孩子在李仲欽面前你們都無功無過;但如果是你找到了孩子,在主子面前他就相形見絀了是吧?以此前他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已經把你當成對手了。”齊岳繼續說道。
“我還是想不明白,師兄,李仲欽這是干嘛?孩子在你們手里,他還知道孩子在哪兒,去哪里能找得到,孩子送出去了,他連去哪兒找都沒個頭緒,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再說,他怎么知道這幾個小毛頭就能逼你們把孩子給送出去?外面的后援還能追得到?追丟了怎么辦?”陳奇峰摸著腦袋想不清楚。
“李仲欽要像你那么笨,還當什么相爺……”陳世良嘀咕了一句,趁他師父沒聽清楚之際,趕緊說道:“我現在想明白了:相爺讓我們跑這一趟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孩子到底是不是在這里,只要在這兒,就算搶不到,他也有別的辦法把孩子搞到手,未必用強。今夜鬧了這么一場,師叔祖他們也不會把事情揭出來鬧大,就算把我們捉住,我們完全可以說來辦案,鬧了個誤會。只是假武仁想貪功,非把孩子搞到手不可,所以圍著這里就是不走。”
“呵呵!奇峰,你徒兒聰明得緊,比你強啊!”王旻笑道,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們或許有所不知,金仙觀里還住著一位人物,地位超然,與我們幾位和朝堂關系也是錯綜復雜千絲萬縷,李仲欽大概是想要借此把他逼到臺前。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你是奇峰的徒弟,而特意派你來此,就是要攪動一池春水,而他就有機會相機而動。奇峰,你知道此人是誰嗎?”
“是吳清云?這個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的東西,我……”陳奇峰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奇峰,息怒!息怒!”王旻連忙把他按回椅內,“奇峰,我告訴你這件事,就是怕你沖動壞事。現在朝堂云譎波詭,情勢紛雜,如我所料不錯,幾年內,整個大唐都要陷入亂局,你我修行之人,不要置身其中為好。那吳清云要的就是這亂局,他要一心往那爛泥潭里扎,便隨他去吧。如你執意與他鬧起來,豈不正中李仲欽的下懷?同室操戈,這可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我怎能便宜了那個狗東西!奇音……”陳奇峰悲從中來,聲音哽咽起來。而一旁的陳世良低頭說道:“姑姑臨終之時,怎么囑咐你來的?”,陳奇峰聞言更加忍不住嗚嗚大哭起來,眾人不禁紛紛搖頭嘆息。王旻起身,撫著陳奇峰的肩頭,良久無語。
“另外,唉……我想了想,鐘期的死,恐怕是他自己故意而為……只是他沒料到射殺他的并非送藥的人而已。”齊岳看陳奇峰稍稍平靜下來,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師叔,你說什么?鐘師弟他……”朱一驚詫道。
“鐘期作為暗樁,當然知道拿藥的規矩,偷窺什么的已是涉險,更不用說這樣大張旗鼓地開窗,面對面地與來人接洽。這樣做的后果,不是被當場滅口,就是拿不到解藥,而鐘期卻這樣做了。窗外那個射發針的,并不知道鐘期和他是同一個雇主埋的暗樁,他這么做無非是想挑起我們和世良之間的矛盾,這是他打擊世良的手段。因此,無論是誰開的窗,窗外那人都會毫不遲疑地下殺手,而突然暴露的鐘期就成了靶子。鐘期是抱著必死的心,否則他不會一點防備都不做。”
“他干嘛要干這樣的傻事?”朱一簡直不能相信鐘期會這樣愚蠢。
“他知道自己即使解了毒,也難逃自己主人的手掌,雖然他并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誰。以鐘期的心性,這組織里的什么人很可能以前有恩于他,他不能忘恩負義,他只是想告訴自己的主子:我不再為你做事,但我也不背叛你,以死銘志,其中也有維護我們之意。那個‘小陳記’可能也有問題,但他沒有明說,應該也只是懷疑,回去要查查。”
“鐘期啊,真是個傻蛋!活著,有什么辦法不能想?”朱一又抽泣起來。
“明真這徒弟不錯,硬氣!”陳奇峰感嘆道,接著又橫了一眼陳世良,正好和他徒弟投來的白眼兒相對,茍平川看得直嘆氣。
“下一步怎么辦?”陳奇峰問道。
“這么辦吧……”齊岳一邊思忖一邊說道。
帶月軒之外,武藝,也就是武仁的雙生哥哥,果然沒走,他等著看事情會如何發展。李仲欽給他的指令是把活的孩子帶回去,可他卻沒那么著急找孩子,只是打發外圍的那些人去追蹤。他很清楚,能把孩子逼出王旻等人的控制范圍便已滿足了李仲欽的最低要求,他自己更關心的是陳世良的動向。此人對自己地位的威脅愈來愈明顯,他更想趁此機會剪除這個隱患。他用陳世良的發針射殺了對方的一個人,雖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能在帶月軒出現的,一定是王旻等人身邊的親近之人,如此一來,他們絕不會輕饒了陳世良。他有點得意地等著看陳世良的下場,這個冷傲又刻薄的人太令人討厭了,卻偏偏那么好命,連破幾個大案,不把他搞掉,我武藝在右相面前如何有出頭之日?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帶月軒里仍然沒什么動靜,前去追蹤的人也杳無音訊,武藝盤算著有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和他應該采取的對策。正當他等得有些著急,而天已蒙蒙亮的時候,帶月軒大門敞開,齊岳背著手,慢悠悠地從里面出來,向觀內走去。武藝看了,冷笑一聲,他們這是要去找郡王告狀去了,陳世良這次要倒霉了,他起身向觀外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