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里滾燙的燕麥粥冒騰奶香。
窗簾被一只手掛上去，晨光灑下來，床沿的那張臉若隱若現。
“你是太陽之子，你是內默努人。”
“尋你的父親，聽他的話，我的寶貝，我的夸納。”
羅杰一動不能動，只管盯梢那張下巴，正小心翼翼地吹拂流食。
這一幕擠碎，像是黑幕剎那垂下舞臺。
漸漸地，羅杰深吸一口氣……
……
狂風鼓動，貧瘠的紅土平原在月色延伸下無窮無盡，地平線宛若一攤暈染開來的墨水，看不真切。
“我是凜冬與饑饉化作的兇靈，
以貪欲嚙噬血肉，魂靈遭吾之啃蝕。”
羅杰一字一頓地念叨，好似呢喃，語句冰冷，后腦勺探出的黑霧幾乎是瞬間凝實，化為一只黑手，攤開五指按壓這只老鷹長滿羽毛的腹部。
莉莉失神了數秒，鳥喙開合發出少女的尖叫，平原搖搖晃晃地靠近中，松開了左邊一只鳥爪。
‘快抓住她！’
羅杰猛然抬頭，伸手死死攥著莉莉婭的羽毛，撕扯下來數片黑羽，耳中激蕩的狂風被少女的哭喊覆蓋住了，兩名生物折線墜落地面。
翅膀極力撲閃，莉莉婭生生止住了墜勢，但她還未慶幸自己沒有墜亡，便被該死的鼻涕蟲借力，一個倒轉，松開右邊鳥爪的同時，被貼身纏抱，自個兒成了墊子。
地面拖出一條長長的軌跡，漫天塵土中，羅杰站了起來，破爛的細麻襯衣全是血跡，肩膀處的布條深陷幾個血洞，然而現在顧不了疼痛。
他看了身側的仙人掌，這里稀稀落落地生長牧豆樹，一個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少女蜷縮在仙人掌一側，修女服的裙擺撕爛了，那張精致的俏臉不復挑釁，金發垂落，張嘴就是“哎呦”地喊著。
居然沒死，羅杰沒那么傻了，這種理解不了的東西使他加快腳步，找準一個地勢平緩的土丘跑了過去，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他的屁股異樣感強烈，羅杰迎著月光蹲在土丘的下側，脫下褲子在屁股那兒一陣摸索，肌力使勁，一個抹布條包裹的鐵片就落在了手心。
冷不丁地，他忽然往土丘上方看了看，再注意左右兩邊的動靜。
只有靜靜佇立的荊棘叢，或許遠處還有爬蟲的聲音，但總歸沒有她的動靜，羅杰松了口氣。
他的神色也不復先前的掩飾那般天真，反而是沉著起來，就著月光閱讀鐵片塞滿的紙張，仍然是在霍爾斯堡匆匆查閱過的紙質鈔票，母親寫的信以及富國銀行的儲物憑證。
這個貨幣是德克薩斯自行印發的土黃色貨幣，上面是孤星州的總督人臉，現在估計難以交易，因為德克薩斯已經加入了聯邦合眾國。
重點不是這個，羅杰翻開貨幣的背面，扯平褶皺，將它們拼在了一起，依稀間，一張零碎的西德克薩斯領地輪廓出現了，這是一張地圖，以暗紅色的血跡描繪，羅杰眨巴眼睛，看到了位于領地東南邊境的劉易斯軍事堡壘的標識，以及往西邊延伸，進入領地內十五英里的霍爾斯堡老家。
一條蜿蜒的黑線繞過了領地內五處布洛人的聚落，經過幾個低矮的山脊，標識漸漸升高，顯示了領地西北方向，挨近新墨西哥州邊界的夏月部落。
部落畫了個圈，英文三個字母‘A.R.R’標注，是他父親阿若里的簡寫。
“原來辛西婭女士什么都準備好了。”羅杰喃喃道，敲了敲自己的后腦，“喂，你也在看吧？你……您，偉大的溫迪戈閣下？”
沒有回應。
羅杰瞇起眼睛，再度問道：“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沒地兒可去了？不然，我無法想象一個上古邪靈，居然落入到了血族手里。”
腦海傳來一聲冷哼，方才危難之際，只有一只黑手現身的溫迪戈十足不屑。
‘你死了，我就溜進那小妞腦袋，讓你暴尸荒野，和可憐的辛西婭團聚吧！’
羅杰沉默，他已經查明附身的溫迪戈無法翻閱他的前世記憶，但可以感知他的情緒變化。
他不可能把自己置于上下級的關系，很明顯，溫迪戈需要他的身體，他需要溫迪戈的靈魂續命，這是辛西婭女士談好的價碼。
他嘗試內心默讀語句。
‘不，我覺得你不敢。’
‘我為什么不敢？’
‘我媽把黑釘釘進了我腦袋，沒那東西，你也就不復存在。再者說，莉莉婭是神圣教會人員，也是基特卡森的記事官。’
‘神圣教會不過如此。’
‘如果真的不過如此，基特卡森在霍爾斯堡出現，再到他嘗試射殺我，你楞是不采取任何措施，瑪利亞在上，你是怕瑪利亞還是怕基特卡森的鐵拳？’
又是一陣沉默。
羅杰繼續追問：‘如果我沒猜錯，布洛人沒有殺我，都是拜你所賜。’
‘桀桀桀桀。’突然一陣驕傲的笑聲響徹腦海。
‘我對溫迪戈閣下報以崇高的敬意，’羅杰忍住這個笑聲的惡心，態度真摯起來，‘但是，還請我在人類面前，貫徹我對瑪利亞的信仰，這一切都是為了活命。’
‘瑪利亞又是哪里的小妞？’
羅杰嘆了口氣，決定扯開話題。
‘你需要更多的生靈……’羅杰握了握拳說道，‘具體指的是什么？’
‘精神力，精神力，’溫迪戈沙啞低沉的聲音開始興奮，‘蠶食生靈之魂——’
“別動。”羅杰倏地拉起褲子，冷靜的神情忽而哭喪起來。
“莉莉婭女士，我只是在這兒行個方便，肚子有些不舒服。”羅杰不動聲色地收拾紙張，假裝做出解手的動作，往臀部下的空地一抹，很自然地折好鈔票等信物，掖進了褲襠。
一顆腦袋探出了土丘，汗漬密布的臉蛋已然失去了血色，她趴在土地上，幾乎是爬了過來，看到斜坡下轉過身來的可憎之人，激動過了頭，口里噴出了一口鮮血。
她坐了起來，單手撐著地，另只手隔空狠狠點著羅杰。
“我們坐篷車，快，”莉莉婭咳嗽，斷斷續續地說道，“還來得及，一個月內咱們就到了緬因大教堂。”
羅杰滿頭黑線。
她怎么搞不清楚狀況？
你掛彩這么嚴重了，還想讓我去送死？
他眼見莉莉婭失去了神采，最多大不過他兩歲的少女，居然敢折返霍爾斯堡抓他，沒有士兵護送，基特卡森明顯與她不對路，恐怕多半是悄悄過來的。
他倒要看看作為‘肥肉’的誘惑力有多大。
“我答應你，”羅杰佝僂著背，也趴在地上蠕動四肢爬了上坡，靠近莉莉婭三米之遠，若是情況不對他決計暴起逃跑。
“但是你要告訴我，你冒險來偷人，能拿我換什么獎賞？我指的是神圣教會，當然，牧師，大主教，還是教皇？他們和你什么關系？”
莉莉婭一看到他的無辜疑問的神情，就覺得自己作孽了——他又要使花招了。
“我不傻，你別動！”莉莉婭搖搖手，纖細的五指并攏，作出拒絕的手勢。
“不受陽蝕的血族，可以換四百枚金幣。”莉莉婭呵呵一笑，咳出血后，逐漸冷靜起來，“原來你掌握薩滿之術，成為了邪靈的器皿，早知道如此……”
她從罩袍內捏出了一塊纏滿金絲的卷軸，冷靜的面容覆上了金輝。羅杰一個哆嗦，來自卷軸的氣息使他直打冷戰。
‘快，別讓她點著那塊卷軸，點著了我們都玩完了！’
溫迪戈本來一副桀驁不馴的態度，此刻竟然慌亂起來，示意羅杰趕緊行動。
羅杰沒有絲毫猶豫，像是一只兔子那般偷偷蹲伏起來，準備瞅準一個機會搶走卷軸。
結果，還沒等到時機成熟，莉莉婭騰出的另一只手在罩袍內來回翻騰，居然又把卷軸收了回去，與此同時她蒼白的臉色更顯凄然。
“我沒帶打火機……”
這句話帶上了哭腔，莉莉婭彷徨地看了眼羅杰，幾乎就要暈倒。
“你居然還要借助工具，”羅杰有些不明所以，還以為她要手搓什么法術，使用什么魔法手段來著。
原來她真的只會變動物。
羅杰內心篤定，當下恢復了沉靜的表情，不再有搖尾乞憐討好之感。
他干脆站起來，走到莉莉婭面前蹲下身，仔仔細細檢查她的身體。
雪白的脖子，清晰可見的鎖骨，罩袍僅僅扣住一邊，緊扣的修女服內是劇烈起伏的胸膛，紅唇呵出一口口熱霧，感受著她呼吸隨自己靠近而逐漸凌亂。
他情不自禁微張嘴巴，這具嬌軀流動的血液仿佛鮮花的馥郁香氣，恨不得咬爛她的脖頸美美享受一頓大餐。
“不要，你要干什么，”莉莉婭慌了，瞧見他的眼珠子亂動，肆意打探她的身子，她趕緊雙手抱身，將罩袍遮住自己的曲線。
羅杰知道她誤會意思了，解釋道：“我只是想咬你脖子，你聞起來有股血液的香氣。”
莉莉婭聽到這句話大驚失色，才想起來這個混血印第安人身為血族，有一項自古傳承的能力。
初擁。
傳聞初擁會吸干人類大部分鮮血至瀕死狀態，而血族會反哺初擁者，將骯臟的黑暗生物之血，通過獠牙注入人類體內。
這個初擁稱為‘生死臨界’儀式，初擁者經歷瀕死——死亡——重生，象征完全脫離人性。
莉莉婭根據教會教導的課程回憶，若初擁未經人事，自身會化作血仆，教堂密室研究所就有血仆標本，那是一個個丑陋的長舌怪物，是世界上最惡心，最可怕的惡魔。
若經歷人事，將正式成為血族的一員，和眼前這個雜碎成為同類。
她想到這里，神色慘然，態度卻決絕起來。
你要上，那便上吧！
莉莉婭干脆利落地平躺下去，閉上眼，渾身止不住發抖。
她只要一個機會，一個趁他縱情歡樂之際，能夠殺死他的機會。
什么金幣不金幣的，不重要了，在他有那個齷齪的念頭開始，他就已經列入了自己的死亡名單。
來不及想更多，果然，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那雙冰冷的手掌滑過自己的背，她忍不住起了大片的雞皮疙瘩。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莉莉婭長長的睫毛輕顫，臉色緋紅，卻沒有搭話。
“唉，”羅杰嘆了口氣，勉強笑道，“這荒郊野嶺的，孤男寡女的，其實很危險。”
他環顧四周，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這里是龐大的荒野，充斥毒蛇，山貓，飛禽走獸；氣溫炎熱，毒蟲遍布，土著隨時能發現他們。
這兒不是保留地，是不遵守聯邦條約的莽荒之地。
所以，要靠徒步跋涉上百英里以外的夏月部落，尋他的父親，無異于天方夜譚。
“……我的意思是，你能變馬嗎？變一匹母馬，或者閹馬，我聽說這種馬脾氣好。”
莉莉婭睜眼，扭頭看向已經站在自己身側的少年，又吐出了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