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總有好書店
- (美)杰夫·多伊奇
- 3239字
- 2025-03-05 17:03:28
擺脫的影子
1961年,也就是希爾斯出版《美國書店》的兩年前,芝加哥神學院的五名學生成立了一家消費合作社,其初衷是:
主要向神學院和其他位于芝加哥大學校園內及其附近的學術機構的學生、教職員工和行政人員提供……神學研究所需的書籍、刊物和用品,并為這些人員、神學院和機構建立其專業和學術圖書館。
合作社章程的第二條全文如下:“本社團的全稱是神學院合作社書店股份有限公司。”
希爾斯于1961年成為芝加哥大學的教員,同時也在社會學系和社會思想委員會任職。也許,神學院合作社的早期書商讀過希爾斯的文章。1969年,合作社的總經理約翰·莫德席德勒聘請了杰克·塞拉(Jack Cella);塞拉于1973年擔任了合作社的領導人,任期達四十年之久。希爾斯一定向海德公園的七家書店老板(包括塞拉在內)都闡述了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在諸多事情上享有聲望,而怯于表述智識問題上的見解絕不符合他的個性。即便書店老板沒有讀過希爾斯的文章,他們也可能親耳聽過他在書店里表達他的憎惡。1978年,希爾斯成了合作社的第8704號成員。
一般來說,圖書銷售是一門不太可行,甚至不太明智的生意,因此經營一家嚴肅的書店無疑是一個愚蠢至極的商業嘗試。“如果一個人能夠賺取一兩萬美元,”希爾斯問道,“那他何必要把這筆錢投資在銷售嚴肅圖書的書店上呢?如果他有理性的經濟頭腦,那他最好去開一家美容院、漢堡店、燒烤店,或者直接把錢投到股市中。”希爾斯在這句話中采用了反問的修辭——他本人自然知道問題的答案。塞拉和莫德席德勒也知曉答案。如果一個理智之人的目標是過上有目的和有意義的生活,那么嚴肅的書籍便是人類經過審視后的生活精華。
在20世紀的最后三十年里,塞拉和他身邊的一大批書商共同建立了堪稱美國最好的嚴肅書店。他們忽視了當初建立書店時令人難以置信的特殊目標,即將其擴建為一個龐大的機構。優秀的書店能反映社區的形象;優異的書店更能塑造社區的環境。在最初的幾年里,神學院合作社在這兩方面都做得可圈可點。
2013年,塞拉宣布退休。作為合作社長期成員的哲學家喬納森·李爾對繼任者有所擔憂,他不禁想知道:“到底上哪兒發布招聘廣告,才能尋找一個(或多個)愿意獻身于一家書店的靈魂?”
有時候,一個現象的存在——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機構,抑或是一件藝術品——本身就值得敬畏,其價值更是毋庸置疑。1994年,當我第一次踏上那段通往舊合作社的危險樓梯時,這家書店正處于鼎盛時期(順便提一句,亞馬遜在那一年剛剛成立)。我就像在我之前和之后的人一樣,被神學院合作社的存在所深深折服。這家書店實現了一種謙遜但宏大的愿景:可供選擇的海量書籍擺放在書架上,營造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瀏覽體驗;沒有小擺設、拭筆具和留聲機唱片,只有偶爾一兩本翻開的或泛白的書卷。所有的藏書構建了一個整體的環境;讀者們沉浸在由書脊構成的景觀中,改變了自身的空間感、時間感、豐富感、價值感和社區感。一個迷茫不安的年輕人想在這個茫茫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一條路,他只知道書的存在對自己至關重要,而合作社書店似乎是他夢寐以求的最接近精神家園之地。
事實上,這是一門建立在書籍之上的宗教,而那時的我正試圖離開它。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地知道:無論這個世界還剩下什么,書籍仍然會繼續存在。
我在布魯克林及其周邊的一個東正教猶太社區長大。我童年時在弗拉特布什、博羅公園(Boro Park)、新澤西州和伊麗莎白市的房間里都堆滿了書;大部頭的書籍遍布我兒時的家、猶太學校、會堂和親戚朋友的房屋。
從1957年到2012年,我的祖父母租住在博羅公園16大道和53街拐角處的一套二層公寓里。我祖父的“圖書館”——或者更確切地說,擺滿了書的客廳——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書柜里的書排得滿滿當當,華麗整齊的書脊彰顯出一股清晰的莊重之感。這些書裝飾了整個客廳,但并不只是裝飾品。書架里總會有幾處每周都在移動位置的空缺,不斷輪換的精選書籍時常會擺放在祖父的書桌和書架上。
這些書都被翻閱過——畢竟,書是供人閱讀的——而且深受推崇和喜愛。虔誠的猶太人習慣在合上書后親吻封面,我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這一習慣。英國文學家利·亨特(Leigh Hunt)在談到對書的熱情時寫道,他喜歡把頭抵在書上。尊重傳統的猶太人則可能會這樣說:“當我說到與書接觸時,指的是字面意義上的接觸。”
在希伯來語中,有一個詞是“讀書小組”(chevrusas),指的是一種在小組中讀書的方式,其詞根有“好友”之意。我的祖父也有自己的讀書小組;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會加入其中,只是為了在一旁觀察。那時,我常常去街對面的猶太教會堂地下室,坐在那張樸素的長凳上。我抬起頭,勉強才能望到桌面,觀察著身邊魁梧的讀者們:他們捧著大部頭的阿拉米語書,時而質疑,時而思考,時而爭論,時而為自己在書中的新發現而欣喜若狂。
我的祖父并不是一位學者,而是一位店主。他在新烏得勒支大道開了一家“查塔姆服裝店”,向三州地區的哈雷迪猶太人
出售猶太服裝。他每天在店里工作很長時間,之后,會和家人共進晚餐,然后過馬路去和讀書小組的成員一同學習。
這項被稱為“學習”的活動在社區中很是平常,因為人們只有一個學習目標——《塔納赫》及其諸多注解,尤其是《塔木德》,因此無須指定學習的目的。無論年齡的大小,學習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學習之所以特殊,恰恰是因為它是一項日常的腦力活動。此外,人們認識到,學習雖然的確能帶來智慧和快樂,但其本身就是一種目的。
在那個社區中,對一個人的最高贊美就是說他很有學識,或者說他是一個智慧的學者、一個聰明的學生。我在十幾歲后,進入世俗世界。但我很快就發現,一些關于書籍和教育的習俗與我的觀念格格不入。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努力成為一個受教育的人,而不是一個有學識的人?為什么會有人為了謀生而學習,而不是為了不斷學習而學習?難道學習不是過上更有意義的生活所必需的活動嗎?說到底,倘若不營造學習的社區,不加深對學習的理解,不在晚飯后去讀書小組學習,謀生又有什么意義呢?
芝加哥詩人內特·馬歇爾(Nate Marshall)曾在合作社的一次活動中說道:“一位詩人或一首詩歌能贈予你最大的禮物,就是許可。”事實證明,一家書店亦能如此。這正是人們第一次進入合作社所確立的:跳脫出學習機構(無論是大學還是猶太學校)和目的論范式,并自由挑選書籍的許可。
我還記得第一次下樓走進合作社時的驚嘆。這讓我不禁想起了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對第一次踏入牛津的圖書館的回憶:
老圖書館真是個值得一待的好地方!所有作家仿佛都將自己的作品贈予了伯德雷恩圖書館的職員,他們的靈魂也在此休憩。我有一種置身集體宿舍的感覺。我不想觸碰,不愿褻瀆那些書頁,它們就像是作家們的壽衣。我走在書架之間,仿佛正在吸入學問的氣息;那些舊書皮所散發出來的氣味帶有被蛀蟲侵蝕過的記憶,如同幸福果園中智慧樹初開花朵時的芬芳。
在祖父的熏陶下,我知道書不是裝飾品,也知道書中蘊藏著等待我去發掘的寶藏,所以我很快就學會了勇敢地面對無法擺脫的影子。我在猶太學校和私立學校間穿梭,構筑了自己的精神生活,因此像神學院合作社這樣的書店存在的理由,對我來說是不言自明的。人們不僅可以在這樣的地方增長學識,還可以養成學習的日常習慣,從而過上更有意義的生活。
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對“知識和學習所帶來的愉悅與快樂”的思考,在《塔木德》中并不鮮見。他以一位拉比教父的敏銳筆觸寫道:
在其他各式各樣的快樂之中,我們都能獲得滿足;但這些快樂總是轉瞬即逝。由此可見,它們只是虛假的快樂,并非真正的快樂;令人愉悅的是新奇性,而非品質。因此,我們看到驕奢淫逸的人變成了修道士,雄心勃勃的貴族郁郁寡歡。但是就知識而言,人們永遠不會飽足,因為對于知識的滿足和渴望可以一直相互交替。
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始終教導著我,不僅要重視持久的事物,也不能忽略富有意義的瞬息。哲學家西蒙娜·薇依曾在書中指出:“星星和開花的果樹:絕對的持久與極端的脆弱,帶給人一種永恒之感。”我的傳統提醒著自己去尋求真正的快樂,而非虛假的快樂;去尋求一種經久不衰的快樂,一種欲望滿足后的持久樂趣,以及對深入追問意義、知識和愛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