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濠州城有些不同尋常。街巷中時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些人影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移動，拖家帶口，行色匆匆。

沐英站在城墻上，望著遠處元軍的營地。雖然元軍主力已撤，但余留的兩萬人馬仍對濠州城的守備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沐小哥。”王武走到沐英身邊，神情凝重，“城內有人連夜出逃。”

“有多少人？”沐英問道，眼睛依然盯著遠方。

“確切數字不知，但據城門守衛回報，東南兩門已有數百人請求出城，聲稱要回鄉探親。”王武壓低聲音。

沐英輕輕嘆了口氣：“不必阻攔，想走的就讓他們走吧。留下來的，才是真正愿意共同抗元的勇士。”

王武驚訝地看著沐英：“這樣下去，城內兵力將大大減少，若是元軍再次進攻，我們如何抵擋？”

“強留無用。”沐英搖頭，“人心已散，強行挽留只會引起慌亂，不如放他們離去。”

王武雖然不甘，但知道沐英所言有理，只能無奈地點頭。

“派人在城門處記錄離城者的名字和身份，以備日后追查。”沐英補充道，“同時，加強城內巡邏，防止有人趁亂作祟。”

王武領命而去，沐英繼續立在城墻上，目光沉沉。風吹起衣袍，也吹散了他心中的迷霧。

眼下的濠州城，已是風雨飄搖，但他卻奇怪地感到一種平靜。

危局之中，人心便會顯露。

直到天快亮時，城內才漸漸平息。沐英回到郭府，看望仍在昏迷的郭子興，嘆了口氣。

趙郎中剛剛為他換過藥，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示意情況不樂觀。

沐英坐在床邊，握著郭子興冰冷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收他為義子的男人，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如今看著他生命垂危，心中也不禁有些酸楚。

“你要撐住啊。”沐英輕聲呢喃，不知是說給郭子興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天色漸明，沐英在床邊打起了盹。突然，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他警覺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間的短刀上。

“何人？”沐英低聲喝問。

“沐公子，是我們。”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大帥的親衛，求見。”

沐英謹慎地打開門，門外站著十幾名身著甲胄的士兵，為首的是郭子興的親衛統領陳虎。

這群人全副武裝，神情肅穆。

“沐公子，有要事相商。”陳虎低聲道，“可否移步后院？”

沐英點頭，跟著他們來到后院的一處偏僻角落。月光下，陳虎單膝跪地，其余親衛也紛紛跪下。

“沐公子，郭大帥已命懸一線，城中軍心渙散，許多人都在連夜逃離。”陳虎沉聲道，“但我等作為郭大帥的親衛，誓死效忠。”

“如今大帥將濠州城托付給您，昨日大帥有令，我等二百親衛，追隨沐公子，生死與共！”

沐英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陳虎見狀，抽出腰間長刀，直指天空：“沐公子不知，昨日，大帥有言，若他不幸離世，要我們全力輔佐沐公子，守住濠州城。”

陳虎從懷中取出一枚印信，恭敬地遞給沐英：“這是大帥的將印，他囑咐我們在緊急時刻交給您。現在，城中混亂，大帥命懸一線，正是危急時刻。我等愿意追隨沐公子，聽從調遣。”

沐英望著那枚沉甸甸的將印，深吸一口氣，接過將印，“諸位請起。我沐英年幼力薄，但既然義父和諸位信任我，我必當盡力而為，帶領大家守護濠州城，抗擊元軍入侵。”

眾人起身，陳虎又是行了一禮，抱拳道：“從今日起，我等便是沐公子的親衛，生死相隨，絕不背棄！”

沐英鄭重點頭：“好，從即日起，你們便歸我指揮。但我有言在先，我要的是真心追隨，而非盲目服從。在我的麾下，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思考，不求全功，但求盡心。”

親衛們全都肅然起敬，再次行禮。

“你們分成小隊，巡視城內各處，確保安全。”沐英下令道，“特別注意那些可疑的動向，若發現有人意圖不軌，立即制止，非必要不可傷人性命，若是阻止無效……”

“殺無赦！”

陳虎領命，帶著親衛們迅速散去。

沐英回到郭子興床邊，將印信放在床頭，繼續守候。

日山三竿，整個濠州城已然大變。

街道上空蕩蕩的，往日熙熙攘攘的集市冷清得可怕。城門處，守衛們驚報。

昨夜已有數千人離城，包括不少將士和百姓。初步統計，城內現在只剩下約八千將士和不到兩千百姓，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沐英站在郭府大廳中，聽著各方匯報，臉色沉靜。王武、陳虎等將領立在兩側，神情各異。

“沐公子，這可如何是好？”一位將領憂心忡忡地說，“如今城中兵力大減，若元軍卷土重來，我等難以抵擋啊！”

沐英搖搖頭：“八千精銳，勝過萬人散兵。那些離去的，本就心存疑慮，留之無用。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整合剩余力量，做好防守準備。”

王武上前一步，匯報道：“經過清點，城中糧草尚夠支撐三個月，兵器裝備充足，城防已經加固。只要節約使用，完全可以堅守相當長的時間。”

沐英點頭：“很好。從今日起，實行軍事管制，所有人必須參與城防建設。糧食統一分配，確保公平公正。同時，加強訓練，提高戰斗力。”

眾將領紛紛領命。正當沐英準備繼續部署工作時，一名親衛急匆匆跑進來，臉色慌張：“沐公子，不好了！大帥...大帥要不行了！”

沐英心頭一震，立即趕往郭子興的臥房。一進門，就看到趙郎中滿臉悲痛地站在床邊，搖著頭。

床上的郭子興面色慘白，呼吸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

“義父！”沐英快步走到床前，握住郭子興的手。

郭子興的手冰冷如鐵，在沐英握住的瞬間，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他...還有意識？”沐英驚訝地問趙郎中。

趙郎中點點頭：“剛剛醒來一次，說要見你...怕是...最后的時刻了...”

沐英心中一痛，俯身靠近郭子興耳邊：“義父，我在。”

郭子興的眼皮微微顫動，緩緩睜開，目光雖然渙散，看到沐英時，眼中竟閃過一絲清明。

“沐兒...來...扶我...起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沐英和趙郎中小心翼翼地扶起郭子興，讓他靠在床頭。郭子興呼吸急促，示意沐英靠近。

“把...把所有將領...都叫來...”郭子興艱難地出聲。

沐英立即吩咐親衛去召集城中所有將領。不一會兒，房間里就擠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悲痛和不安。

郭子興環視眾人，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時，聲音出乎意料地洪亮。

“諸位將士...聽著...我郭子興...半生飄蕩，無妻無子...如今年事已高...又身受重傷...恐怕...難以為繼了...”

頓了頓，目光轉向沐英，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期望：

“臨死前...能認沐英這孩子為義子...是我郭子興祖上積德！”

“這孩子雖年少...卻膽識過人...智謀非凡...我將濠州城...托付給他...望諸位...輔佐吾兒...共抗元軍！”

說完這句話，郭子興猛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嘴角溢出。

眾人驚慌失措，郭子興揮手示意他們安靜。

“陳虎...”郭子興虛弱地喚道。

陳虎立即上前：“大帥，卑職在！”

“將我...準備的...拿來...”

陳虎會意，很快取來一個精美的木匣。打開匣子，里面赫然是一件明黃色的龍袍，繡著五爪金龍，氣勢雄偉。眾人見狀，無不震驚。

沐英也是一驚，郭子興似乎看出了沐英的疑惑，微微一笑：“吾兒...不必驚訝...這龍袍...是我早年從一座皇陵中所得...一直珍藏...如今...我雖不能稱帝...也要...死得其所！”

在眾人的幫助下，郭子興換上了那件龍袍，然后被扶到大廳中的將軍椅上正襟危坐，氣息越來越弱，神情卻異常平靜。

“我郭子興...起兵抗元...為的是天下蒼生...如今...雖未能...完成大業...但也無愧于心...”

環顧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沐英身上，“沐兒...記住...為將者...當寧死不讓...為君者...當體恤百姓...為民請命...切勿...成為...另一個暴君...切記...切...”

話音未落，郭子興的頭慢慢低垂下來，氣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