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休謨的人生智慧(人文與社會譯叢)
- 朱利安·巴吉尼
- 3585字
- 2025-03-05 17:01:36
對大學的質疑
休謨自幼就有家庭教師陪伴,年少時就開始知識的啟蒙。然而,他的學識培養是在回到出生的城市,在愛丁堡大學學習后才正式開始的。入學手冊顯示,休謨在1723年2月27日注冊,跟隨希臘語教授威廉·斯科特(William Scot)學習。從時間上看,他未滿12歲。當時的大學是與今天的大學截然不同的機構,在這個年齡注冊入讀,算不上特別低齡。就入學時機來說,休謨很幸運。就在一年前,學校新設立三個教授席位;愛丁堡及周圍行政小區釀造并售賣的麥芽啤酒每品脫征稅兩便士,用以供養聘請的教授。
啤酒在很長一段時間對愛丁堡至關重要。啤酒廠散發的麥芽香味,隨微風蕩漾,在市中心彌漫;我每次到這里,總是身心迷醉。愛丁堡這位最有智慧的人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接受教育的。我如今意識到這種氛圍對他的教育大有裨益,于是麥芽香味便有了新的意義。不過,啤酒廠逐漸從成本高的市中心遷移到城市周圍,這種香味在不遠的將來可能不復存在。
休謨的傳記作者E. C. 莫斯納這樣描述彼時的愛丁堡:“這是一座矛盾的城市,既艱苦樸素又舒適安逸,既遠離塵囂又胸懷天下,既有鄉村的質樸又有都市的儒雅,既有古舊的傳統又有現代的理念。這座城市對過去戀戀不舍,又對未來滿懷憧憬。”文化教養與道德敗壞,優雅的策略與污穢的手段,在這里同時存在。富裕帶來的舒適也是相對的。試想1737年末,休謨正在法國,當得知休·布萊爾(Hugh Blair)牧師是他房屋的租客時,休謨便寫信給他:“我離開時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絕無虱蚤,我希望你也感到它潔凈無比。我建議你不要讓用人住在廚房旁邊的小房間里:用人會感到空氣不流通,而且容易招惹蟲子。”
看來,即使是中產階層也難以逃避蟲子、老鼠帶來的煩惱。
然而,這還遠遠算不上愛丁堡城市衛生的主要問題。舊城區高層公寓各樓層的居民都把尿壺里的尿液和糞便直接傾倒在大街上。有一位路過愛丁堡的士兵說:“這里臭氣熏天,我相信,世上沒有比這更臭的地方了。”夜晚十點以后在街上行走,很有可能一壺尿就會潑到你頭上。此后,城市立了規章制度,規定市民須把排泄物帶下樓,倒進臭水溝里,但是女仆們太忙碌,能遵從規定的寥寥無幾。因此,這位路過的士兵說,人們常在大街上高聲呼叫:“請稍等。”意思是“等我走過去你再往下潑”。

圖4 從卡爾頓山俯瞰愛丁堡
愛丁堡劫后余生,今天已經沒有這樣的麻煩,但是和許多大城市一樣,貧富之間依然有著緊張情緒。舊城區到處都是游客、咖啡館、餐館和禮品店。但是,隨處可見無家可歸之人為了生存苦熬、乞討,在商店門口過夜。離開旅游區,走到城市郊區的一些地方,貧窮更加顯而易見。20世紀80年代末,歐文·沃爾什(Irvine Walsh)生動描述癮君子的小說《猜火車》(Trainspotting)在1996年由丹尼·博伊爾(Danny Boyle)拍攝成電影,故事的背景就設在愛丁堡的利斯(Leith)港口區。最近有一項研究把蘇格蘭分成7000個區域,而且該研究顯示,50個赤貧區域中有4個在愛丁堡。和休謨時代相比,愛丁堡依然是一個矛盾重重、貧富差距懸殊的城市。

圖5 從卡爾頓山上俯瞰的風景。前景是老卡爾頓公墓;休謨的陵墓擋住了視線,使我們看不到橋的右端
今天從愛丁堡市最中心的卡爾頓山上放眼遠眺,我們也許能借此了解休謨生活過的城市。當然,今天的城市與18世紀相比,建筑物更密集。當時的地標建筑物今天有許多依然風貌猶存,這個城市起伏不平的地貌依然如故。正前方就是愛丁堡城堡,占據舊城區最高的位置。休謨的青年時代就是在這里度過的。你的視線觸及城堡之前,會經過新城區的南部邊緣;在休謨的一生中,新城區一直在建設。他在新城區購置了一塊土地,修建自己的家園,晚年一直住在這里。你還能看到卡爾頓山腳下的老卡爾頓公墓,休謨就長眠在其中一座陵墓里。在城堡左邊,與卡爾頓山距離更近的是愛丁堡大學,休謨在這里開始了他正式的學習生涯。
休謨對自己接受的大學教育不以為然。“教授教給我們的知識,書本里都有,”他如此寫道,“我認為,上大學的理由并不比去其他地方的更充分,我們也沒有理由費心去仰慕教授的學識或能力。”他退學了,沒有取得學位,這在當時很普遍。這其中有一個單純的經濟上的理由:只有自然哲學教授的學生可以獲得畢業費用,所以其他教授沒有很強的動機鼓勵自己的學生畢業。
休謨在學術上受到的啟發可能更多源自他參加的蘭肯俱樂部(the Rankenian Club)。這是當時的知識分子組建的許多學會中最重要的一個。他們在一家酒館聚會,因而以酒館老板的姓氏將其命名為蘭肯俱樂部。休謨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他喜歡這樣的社交活動:一群優秀、聰明的人在一起吃喝宴飲。
休謨在這期間可能失去了宗教信仰。后來,博斯韋爾(Boswell)轉述說,休謨曾告訴他,“自從他開始閱讀洛克和克拉克,他就不再持任何宗教信仰”;這應當是在大學期間發生的事。當時流行的宣教小冊子《人當盡的本分》(The Whole Duty of Man),他應當是讀過的;這本冊子描述了當時盛行的虔敬的德行典范,可這并沒有特別令休謨信服。“吃喝為快樂而非健康”,“把時間和財產荒廢在交友中”,這些都屬于不守本分。
然而,休謨認為,吃喝交友這些活動不是惡行,而是美德的典范。他在《人性論》里論證說,德行必須有用或宜人,然而“獨身、齋戒、苦行、禁欲、克己、謙卑、沉默、孤居、獨處以及整套僧侶式的德行”都無濟于事。這些德行“無法達到任何目的,既不會改善一個人在俗世的命運,也不會讓他成為更有價值的社會成員;既無法讓他有能力獲得社交的娛樂,又不能增強他自娛自樂的能力”
。他在其他著述中說:“若一個人沒有被狂熱思想沖昏頭腦,正常的頭腦絕不可以把感官的享受、對美酒佳肴和華服的嗜好想象成惡行。”(這里的“狂熱”指的是宗教極端分子持有的那種過度的熱情。)只有當我們過度沉溺于這些嗜好,致使我們無法追求慷慨、仁慈等美德或者致使我們一貧如洗,這種沉溺才會成為惡行。“如果這些享樂既不損害美德,又有足夠寬裕的基礎給朋友、家人以及任何合適的對象施以慷慨和同情,它們就全然無害,而且在任何時代,幾乎所有道德家都承認這是正當的。”
雖然休謨完全摒棄了基督教的道德觀,可他的書信告訴我們,他沒有那么容易放棄自己的信仰。1751年,他在回首往事時寫道,他的懷疑論(后來他以此聞名天下)傾向不是天生的,它“逆著我的意志悄悄爬進我的頭腦里”。他看著自己的一本舊手稿,里面的文章都是他20歲之前寫給自己的。這手稿“一頁又一頁”地記錄他對宗教的思考產生的循序漸進的變化。“一開始為了確證大眾接受的普遍觀念,我對論據孜孜追求。這時,懷疑悄悄涌上心頭,遭驅散,又回來,又遭驅散,再次回來。躁動的心靈逆著天性,也許還逆著理性經歷了無盡無休的掙扎。”休謨緩慢而不情愿地放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正如莫斯納所言,休謨“經過理性思考而走出了宗教”
。
愛丁堡大學沒有對休謨的思想產生長久的學術影響,也沒有對愛丁堡這所城市產生持久的建筑影響。愛丁堡大學成立于1582年,號稱英國第六古老的大學,但是,它占據的都是這座城市周圍大雜燴一樣的各類建筑物,絲毫沒有系統化的建筑基礎。因此,休謨當時所在的大學在今天只是一個影子式的存在。到了1789年,大學的奠基石才安置在舊校址,這里是大學的第一處帶著明確目的而修建的校園,也是今天愛丁堡大學可以參觀的最古老的部分,位置在南橋街。舊校址周圍是愛丁堡市中心一些不合時宜的商店和餐館,多年交通污染產生的煤煙熏黑了學校的建筑,因此它潛在的輝煌因為所處的環境而黯然失色。我們試圖想象18世紀時一個男孩繞著大學建筑物圍成的“四方院子”健步如飛,然而,休謨并沒有這樣做。
現代的愛丁堡大學沒有這樣的時代魅力。再往南大約半英里,在喬治廣場附近,就是大學的主校區。休謨大樓聳立于此,這是一棟毫無生氣的功能性大樓,大樓用休謨的名字命名,對他不是榮耀,反倒是一種侮辱,因為它不像做學問的地方,更像一棟龐大的社會福利房。

圖6 愛丁堡大學,休謨大樓
現代的愛丁堡大學和休謨學習過的學校不只是在審美上存在反差。休謨上大學時,享有高等教育這一優越條件的人寥寥無幾。雖然休謨的書信常常流露出“我不富裕”之類的信息,可那只是相對于他已有的特權地位來說的。休謨屬于一個人數極少的精英階層,這意味著他終生都能夠和愛丁堡每一位重要的知識分子有交情,哪怕只是膚淺的交情,同時,他還能夠認識英國其他地方的知識分子。那時的哲學家不是在學術界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勤懇耕耘的專家,而是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獨一無二的學者圈子里活動的成員。這些學者的興趣,用當今的詞匯來描述,就是“跨學科的”。那時甚至沒有清晰的科學家類別。我們現在所說的“科學”,那時就是“自然哲學”,這個術語一直延續到19世紀。
因此,認為休謨本質上是一位哲學家,這有些不合時宜。他所受的教育把他造就成了一個文人,但他的興趣涉及經濟、科學、心理學、歷史和政治理論。我們更有理由嚴肅思考他終生高瞻遠矚的追求。他研究的對象是人性,他窮盡一切可以利用的智力工具幫助自己研究人性。我們由此看到一則格言:我們作為個體和社會應該如何生活?我們應該向任何給予我們教益的源頭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