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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順時針:有關天空的暢想

  • 麥城謎案
  • 劉嘉囈
  • 4770字
  • 2015-02-12 15:49:26

光線為城/夜的冷暖自知/擁緊了希冀/摒棄掉感傷/你的生命應向上攀援/這城,便是指引之燈

——《折光之城》

駕車沿來路回到起點,站在路邊迎接我的是樹北,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卻說不上有著怎樣大的悲傷,似乎只是由于睡眠不足而帶來的遲鈍。我與他的接觸并不是很多,僅是由于麥子的關系見過幾面,有過幾次不深入的談話。他比我們小上七八歲的年紀,與他所崇敬的麥子一樣,把自己的真實感情遮掩得很隱秘。關于麥子的死,他并沒有向我多說什么,只是一直默然地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抽著一支似乎永遠也燃不盡的卷煙,他引我去將與麥子告別的地方,在城的最西邊,還想要更西一些,或許這樣就能夠離天國更近一些。

載著樹北穿街過巷,他的眼睛似乎從未離開過后視鏡,凝聚、縮小再拋棄的感官世界,那些我所熟悉的房屋、樹木,甚至是多年未見而變了模樣的商店老板,都無一例外地成為構成它的一部分??Х鹊辍⒖觳宛^、賣不多見CD的音像屋,還有生意并不怎么樣,靠著有利地勢勉強度日的24小時便利店,這些已經存在了很多年,比我的記憶還要久遠。而另一些名字古怪的服飾店、婚紗館,櫥窗里擺滿了誘人甜點的蛋糕屋,馬路上來來往往為著各自目的不停穿梭著的行人卻是新的,他們首次在我腦子里形成印象,準備生或死,銘記或遺忘。

陽光把路旁突兀的枝干打成了烙印,一枝一枝地綿延伸展,也不時透過擋風鏡來混淆人的視線,懶洋洋的讓我覺得暖。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把麥子拋在腦后,不時地把眼睛瞟向窗外,險些過了紅燈。那是一條界線,一條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的訊號,自小我們便接受著這樣的說教,所以麥子才會顯得是那樣地特立獨行。

我記得他在一個故事里說過,特立做得久了,便會習慣去獨行。他說那是我的藍本,一份無法被預知的答卷,記錄著在路上的所見所聞,通過這種方式來獲得存在感。樹北說麥子把他最后的時間留給了鐵軌,如果像警方所說他是自殺的話,那么一定是帶著對于遠方的向往。想想他的一生,除去被我拖去過西藏,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麥城。不覺間,我已身處熟悉的街景之中,也踏入了他留下來的迷城,那些風景與麥城交合成為一體,由遠及近地填滿我的感官。

過于閑適的60秒,我看看身邊的樹北,他把帽檐壓得很低,是那頂麥子經常在夏天用來遮蔽陽光的寬沿鴨舌帽。陰影爬滿了他的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后視鏡,盡管那兒已經蕩滿了灰塵,或者他只是在想什么事情而已,比如他剛剛過世的麥子老師,走了神,于是這樣。繼而我也跟著陷入了沉思,直到后面的司機沖我不耐煩地按起喇叭。

繼續走,房子越來越矮,人也越來越少,寂寞感隨之襲來。途經已然廢棄了的小學,荒草枯萎的莖和根像是在訴說著我們年少的時光,有些模糊,記不大清了,只是沒有了所謂生活的柴米油鹽的羈絆,多一些對不切實際理想的幻覺而已。麥子那時候留著尋常的小平頭,系紅領巾,穿每周洗一次的校服上衣。每天同我一道騎單車上學回家,總會路過的音像店是我們時常光顧的地方,到初三畢業時我已經攢滿很大一抽屜的卡帶,那是個卡帶機的時代,后來便漸漸沒落了,而那些在將近畢業時被借走的,也再沒有還回來。

我很想念你們。

不覺間已開出了市區,可以看到一片片因為季節而蕭瑟的田野。還記得上小學時,每到周末我們都會跑來這里,呼吸著泥土的氣息。如果是秋季,那么我們也會到成熟了的玉米田中掰一些來,帶回家,但更多的時候是去找一片曠野,點起火,把它烤了吃。麥稈被燒盡后化作的灰隨著火光帶來的上升氣流(當然這是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事情)緩緩地飄向高處。

“去天國了吧?”我不記得有誰這樣說過,是麥子,也可能是葵。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實在是想不起來她是在什么樣的場景中說出了這句話,聲音與畫面分開,像一張劣質的盜版碟片。我們在那個年紀像是吸收了大把的陽光和泥土的養分,之后就馬不停蹄地長大到了現在,是該停一停了。

“葵呢?”我問樹北。

他深吸一口煙,再吐出來,我能看清煙草被點亮燒成火紅色,然后變成灰,憑著感覺,我似乎還能聽到煙堿通過肺部時的聲音——“嗞”?!翱!?

他說,沒有了下句,也沒有抬起頭。

“是啊,葵,她還好吧?”

“啊……麥子老師怎么舍得把她一個人丟下呢?”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我的問題,“她應該是在麥子的靈房里吧,昨晚哭得很厲害呢?!?

“哦,”我扭頭看他一眼,再轉過來便忘記了剛剛想要說的話,腦子在這一瞬間開了小差,也可能是樹北的那一口煙霧讓我缺氧了零點幾秒鐘。

說實話,對于葵的記憶我也很難保持著完整,她總是那樣地安靜,我毫不懷疑就算麥子死在她的面前,她也不會發出太大聲的尖叫,但是內心的痛苦卻是劇烈的。我能夠理解她的這種感覺,就像是乘過山車一般,大聲地叫出來反而會覺得輕松,硬生生地憋在心里,總有一天會撐破她所能容納的那個度。我不想看到那一天,就像我不想相信現在我是要去參加麥子的葬禮一樣,而在現實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這不是麥子編排出來的故事情節,如果是這樣,我便會對他說:“嘿,麥子,或許換一種結局會更好的。”

大約又過了10分鐘,終于到了殯葬場。高大的煙囪就是通往天國的階梯,那上面總有一朵散不掉的云,很多人都會從那里通過,再往上,就是他們之后要去的地方,被生者寄予仰望的地方。

我找到一個合適的位子把車停好,它破舊的外殼正好與這周圍的環境相得益彰。關掉音樂熄了火,拍拍樹北的后背告知他我們已經到了,他哆嗦了一下,透過壓低的帽檐看了看我,帶著歉意的微笑像是被從耳邊掠過的風送來的一樣輕柔。

“走吧?!蔽艺f,沒有附加多余的言辭,任何的語句放到這里都會顯得不合時宜,還是這輛年逾五旬的車子更加懂得入鄉隨俗,它停在那里,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已近年關的時節,這兒的生意自然被冷落了許多,沒有人愿意在這時候撒手歸西——當然,其他的時候也很難愿意。我的腦子里忽然又出現了麥子死前急劇放大的瞳孔,我似乎能夠從里面隱隱地感覺到透明的藍色,而且會“咔”的一聲被鐵軌與車輪所碾碎,散落開來附滿整個世界,他的,或是我的,然后再去渲染更多。

“夏天。你來了?!边€是不摻雜感情,布滿句號這種規則形狀的聲音,不用猜便是米香了。

我扭過頭去,她并沒有變化許多,歲月帶著我們快速地向前奔跑,唯獨落下了她?!斑€好么?”在這種情境下顯得生硬的問候,我能猜得到,她不會簡單地回答我說“好”或“不好”,盡管這很簡單,不用通過大腦,更不用分神去思考,但是任何問題到了她那里,都會變得中規中矩起來。

“怎么說呢?我是昨晚趕過來的??o我打電話時剛好要睡。然后就趕去搭飛機在兩小時后趕了過來。如果是夏天,都快要天亮了。”她像想要把我稀薄成為空氣一樣地直勾勾地盯著我。

“唔……那就是不怎么好了???,她在哪里?”

“這邊。跟我來?!敝v完就引我前去。她和樹北擦身而過,卻沒有打招呼。

穿過幾個圓形的拱門之后終于看到了臨時的靈堂,有水晶棺,卻是空的。麥子的身體被隆隆的火車聲分開成了兩半,甚至是更多,未來得及消化的食物從破碎的身體里分離出來。他現在已經躺在了炙熱的高溫之中接受著最后的儀式,而我們即將為他舉行的儀式卻顯得虛假很多。

“聽說了么?”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也終于忍不住地問她:“聽說什么?”這是她一貫的講話方式,本該習以為常的。

“麥子的死因?!泵紫愣⒅业难劬φf,像是想要告知我什么,也像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些什么,模棱兩可一如她所問我的問題。

“沒興趣,你什么時候起也變得這么八卦了?!蔽倚πΓ⒉皇钦娴哪魂P心,而是我現在只想快些見到葵,我怕她會突破了自己的那個極限,而且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對葵說:“聽我說,葵,麥子他并不是自殺?!?

我想要順著他留給我的謎題往下解,就得先拋下觀察者的身份融入到問題本身當中去。

“真的?!彼€是盯著我,與往常不一樣的是她笑了,雖然有些生硬,卻也是笑,如果不是第一次,那么也不會超過五次。米香生得很漂亮,精致的面孔像是刻意雕琢出來的一樣,唯一的遺憾是她幼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患過腦癱,盡管已經痊愈但被治愈的同時也剝奪了笑的意識。

我沒有再回答,而是觀察起了四周,除了我們三個及一些工作人員外再沒有他人,麥子的葬禮很冷清,像我曾帶他去過的一些地方一樣,經不得喧鬧,那里有它們自然的法則。

我從口袋里拿出一盒煙,分給樹北和米香各一支,樹北從沉思中抽出身來對我搖搖手說已經戒掉了,“可樂比煙堿更容易麻醉思想?!彼f。

是剛剛才決定要戒掉的吧?

“怎么葬禮辦得如此倉促?”

“大概是老師他……他的遺體等不了太長時間吧。”

“這樣能躲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你們也知道的吧,他不希望鬧?!?

我也不希望鬧。

葵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出現在我們面前,眼睛紅紅的,看見我,又很快孕滿了淚水。我懂得,她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真的。

“真希望我們不是在這樣的場合見面,夏天。”她首先開口了,盡管已經紅腫了眼睛,可是聲音之中還充斥著不可抗拒的堅強,有誰能夠住進她的心里呢?除去死掉的那一個。

我仰起頭看了看高大的煙囪,感覺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云朵之上的水晶方磚一樣?!班?。”我說,聲音很小,不敢保證她能夠聽到,于是我把目光轉向葵,像米香通常做的那樣直直地看著她。“嗯。”我又重復了一遍,“這若是你們的……”沒有再往下說,腦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那是獨屬于麥子的,葵的麥子的。我把那個想法壓下去,走上前張開雙臂抱了抱她,在這麥子離去的冬季里我希望自己能夠給予她溫暖,就像我的名字里所蘊含的熱量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出去。

如果我是麥子,那么她一定會跑著過來抱住我,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直到我喘不過氣為止??舫龅臍饬鞔蛟谖业亩股希W癢的,我不禁想起昨天夜里的那個夢,又用力抱了她一下。她的手臂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身體,沒有觸碰我的后背,也沒有自然地摟住我的腰,而是以這樣一個像是被凍僵了一樣的姿勢接受著我?!昂煤玫?,他也不希望你難過。”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然后就放開了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離儀式開始還有半小時,而來人卻仍是我們幾個。

麥子就像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沒有親人,只有同類,所以他才會與眾不同。

我想了想,即使我已經認識他20多年,卻從未見過他的父母、姐弟、叔伯,他自己也從不提及,每次家長會他的位子上都會空著,老師對此視而不見,沒有任何的解釋,仿佛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樣。莫名其妙地生,又不知為何地死去。

陽光很好,天氣預報里所說的那場大雪終究還是沒有來,早上的寥寥幾點讓我誤以為是麥子的不舍。

我忍不住又把頭抬起來看了看,細小的灰塵把光線折到了不同的方向。

記得兒時總是聽到老人們說起云朵之上的那個世界,有大塊大塊透明的水晶方磚,它們能夠把光均勻地灑在平原、森林、沙灘還有海洋與山脈,保證生與死的平等。我仰著頭想這些離我十分近又非常遠的事情,不覺樹北也仰起了頭,米香順著我們的視線看過去,很疑惑地搖搖頭,最后是葵,她用圍巾蒙住臉,用手遮了遮,清晰可辨的兩條淚痕倏而滑落。

麥子,你能看到的吧。

最終參加儀式的仍只是我們四人。空著的水晶棺,寥落的親友,似乎這只是一場鬧劇的彩排,顯得不那么重要。

葬禮只是無數次送別中的最后一次,我們像是犯了過錯的小孩子一樣,默不作聲地排成一行,葵在最前面,之后是我和米香,走在最后邊的是樹北。

或許直到現在他都還不愿意去想那個透明的盒子里應該盛著誰的肉體,而那高高的煙囪里正徘徊著誰的靈魂。我總喜歡把它想象成為一個盤旋向上的階梯,只要想走,就永遠都沒有盡頭,麥子他可以在任何的一個高度上推開密實的磚石,踏上云朵,踏上故事中的水晶街道,再化為自然的一部分。

沒有司儀,沒有絞心的哭泣聲,沒有白色麻布粗糙縫制的孝服,沒有花圈,沒有端端正正的黑白照。我躡步地跟在葵的身后,突如其來的變故就這樣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身上,看著她的背影很吃力地忍著難過。

“咔嚓!”

“咔嚓!”

“咔嚓!”

接連不斷的快門聲此起彼伏地涌了進來,一時間我竟沒有反應過來,是身后的米香扯了扯我的衣角,低聲地說:“夏天,有記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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