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落無聲(2)
- 狼煙起·胭脂滅
- 安安
- 3882字
- 2015-02-12 15:04:11
“駙馬想說什么?”胭脂抬眼,不經意間與他深邃的目光相接,募地一呆。他怎么能以如此愛慕的眼光看自己?他是駙馬呀,是惠寧公主的夫君呀?這怎么可能?不由得后退幾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五年前,身為禇旭國玉伯侯世子的修越初次來到霧烈國,便在兩國之主的撮合下,與當時年僅十五的皇十三公主惠寧結為連理。由于先皇愛女心切,便將他留在霧烈國。因此,兩國朝野都將這段婚姻傳為佳話,稱其為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難道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嗎?
顯然他的行為嚇到她了,可他不想放棄,因為她這一走,或許他連遠遠望著她的機會也將失去,當下鼓足勇氣道:“胭脂,你能……叫我一聲修越嗎?”
聞聲,胭脂身形一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修越,怎么可能?短短十來日,她的生活完全亂套,好好的一場婚禮,人鬼陰陽兩隔;剛下定決心尋找烈皇,半路又殺出個深情款款的駙馬。從此以后,她的生活一定不得安寧。
“胭脂?”修越細語輕言,急切的臉得見慣于冷靜的她難得一見的驚狀,慢慢緩和下來。
“駙馬今天的話……我就當什么都沒聽見,請你保護好公主。”稍稍理了理亂騰騰的心緒,胭脂正色道,朝自己閨房的方向甩頭而去,仿佛想甩掉所有煩惱。
修越身形稍稍一閃,攔住她去路,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小包裹朝她遞過去,認真的臉色不容忽視:“你三天滴水未進,這樣下去不行。給!”
他竟然細心到連自己未進食也知道?如果不是出自真心,怎能做提如此細致周到?頓時,胭脂心里暖融融的,進退兩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他身為駙馬呀!他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她迷惑起來。
她遲疑的表情落入修越眼里,修越不覺心口一緊,和顏悅色地道:“胭脂,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一直站在你背后。就算你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有我。”
聽到他簡單而煽情的話,胭脂想開口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內容,整個肢體動作立時僵化。
“我不想成為你的困擾,只想等你平安歸來。記住,你還有我。”修越凝神一笑,拖過她的左手,將熱騰騰的食物強行放進她手里,正好瞧見露在她長袖外的裹著紅綾的半截銀羽,不由內心大震,握著胭脂的手不自知地加了幾分綿柔的力量,緊緊地不放開。
見他不放手,胭脂全然當作是他一時情急才做出了如此不適宜雙方身份的動作,不自然地抽回手,道:“你……”
修越慌忙將手負在身后,掩飾內心的慌亂,一臉歉然,暗自琢磨著那銀羽箭……怎么會……
“駙馬沒什么事的話,請回吧!”
聽了她明確劃定界限的話,他悶聲道:“你放心,我會好好保護公主。我知道她身為霧烈國皇族的重要性。”
她相信他能做到這一點,手握著溫熱的食物,知是他以體溫暖著它,感動之情油然而升,表情略略一軟,一絲笑意不經意地從唇角處揚起:“那就好。”
見得她難得一笑,修越豁然開朗,澄澈的雙眼向她投去無限關懷,蹙著眉道了一聲,“胭脂,小心!”然后闊步而去,身上的暗藍衣衫舞在飄揚的雪花里,不沾一分世間塵埃。可一背轉身,他的臉色就變得極度蒼白,內心擔憂又升數倍。
胭脂杵在原地,目送于他,等其身影隱入雪與梅交織的夜色中后,則開始慶幸四周沒有什么侍衛,要知道兩人適才的相處極易引發不必要的風波,尤其要是傳到惠寧公主耳朵里,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霧烈國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與挫折,廊城還能守得住兩個月嗎?她的臉泛起淡薄的憂愁,獨自沉緩地走在不時飄進雪花的廊道里。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她覺得冷極了,緊緊扣住喜服之上的喪服,抵御從領口、袖口處不斷入侵的寒意。
待走回閨房,關了門窗,點上桐油燈,她覺得一身上下暖和了一點兒,將手中裹著紅綾的銀羽箭往木桌上一放,就著修越送來的食物,隨便吃下一些,脫下喪裝喜服,迅速換了身利落的簡裝,睜著眼倚靠在床頭。明天一早,她就要踏上尋找烈皇之路。
她的房間實在算不得閨房,墻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兵器,尤以一把三尺長劍最為醒目。眼光觸及古色古香的劍鞘,胭脂的心又痛起來,這劍是燕康命人為她特意鑄造,用了許多年。如今,他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這把劍。
‘叩叩——’有人在敲門。
“是侍衛長嗎?”翻身而起,她整了整儀容,想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不那么憔悴。
“胭脂,是我。”
急步掠至房門,胭脂開門,見樂延直挺挺地站在門口,雙手捧著食籃。
“聽婢女說你三天未進食,我讓人給你熬了參湯,趁熱喝了吧,大冬天的,暖暖身子。”先前在議事廳,樂延瞧見她消瘦不少的臉龐,心疼極了,想到她明早就啟程,忍不住還是想來看看,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也好!
“謝謝侍衛長。”胭脂側身讓他進屋,禮節俱佳地道。
擱食籃的時候,樂延看見桌上的銀羽箭,愧疚之情浮于臉面,好半晌才對她道:“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見。”
時值戰亂,變故連連,就連侍衛長也不若從前那般有信心。印象中,侍衛長很少像現在這樣真情流露,胭脂心頭一暖,道:“兩個月后我就回來。”
“其實我來,是有一件東西交給你。”看著自己一手培養的胭脂已經長大成熟,樂延頗為驕傲,心想是時候把該屬于她的東西交還給她。
單獨前來看她已不是侍衛長的風格,何況他表情如此嚴肅?她想了想,問道:“什么東西?”
樂延從衣袖中取出一只通透的寶玉朝她遞過去。
“侍衛長,你這是……”胭脂皺著眉頭,弄不明白侍衛長究竟是何意,遂未伸手去接由金絲繩系住的寶玉。
“胭脂,這玉墜原本就屬于你,拿去吧!”樂延努努嘴,極為慈愛地道。
“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會是我的?”胭脂盯著玉,迷惑地道。那玉墜光澤盈潤,散發著高貴雅致的氣息,一看就知價值不菲。
“這是你娘親的遺物,我帶你回朝后就一直替你保管著,現在完璧歸趙。”樂延解釋著,挑著玉的手,朝她伸近了些。
“娘親的遺物?”她伸手過去接玉,手卻有些顫抖。十年了,她幾乎已把自己當做了地道的霧烈國人,幾乎快將爹爹和娘親的面容遺忘。只有那么為數不多的幾次,她夢見了長得極美極美的娘親以及溫和的爹爹。可是,戰爭奪走了他們的生命,即使她想念他們,他們也不會再回來。所以,她寧愿選擇遺忘,這樣她就可以更加堅強。
“是的。你不記得了嗎?是我親手葬了他們。你還在他們墳前叩了三個響頭。”房內燈光很微弱,樂延神情一恍,仿佛又看到十年前,他初見胭脂的情景。
那時他還只是個年輕而普通的霧烈士兵。漕州戰亂剛剛結束,兵荒馬亂,斷壁殘垣,煙霧四起,血流成河。整個戰場布滿了尸體,有士兵的,也有平民的。她那時還小,頭發亂糟糟的,臉也花花的,坐在一堵被火燒得黑糊糊的院墻邊,目光冷冷,既不哭也不笑,柔弱的身體邊躺著兩具筆挺的駭人尸體,一男一女,長相極為出眾。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一見胭脂就感到憐愛,便毫不猶豫地上前安慰她,親自用木板車將她的父母運至郊外的小樹林,正式埋葬,還用樹干立了個簡單的墓碑。他將胭脂的娘親搬放到墓坑里時,發現了這塊極珍貴的月光石,就取了下來,原本是想給她的,又怕她太過想念父母,見了會傷心,就一直替她保管。現在,她已經長大,肩上擔著尋找烈皇的重擔,能否順利歸來還是未知數,物歸原主多少能讓她有個念想。
“它是寶玉的一種,叫月光石,不同方向的光照,會有不同顏色的光芒。好好收著吧!”提著絲繩將月光石放進她手心,樂延眉目舒展,呼了一口氣。
胭脂箍緊它,小心地撫摸,感受著它上乘的質地,某種藏在心靈深處的情緒被無聲喚醒。她想起了美麗動人的娘親,想起了常抱著她轉圈圈的爹爹,些微酸澀浮上來,不覺有些難過。
“路途兇險,要注意安全,好好保全你自己,平安地將七皇子殿下帶回來。我在滄城等你凱旋而歸。”見她臉色沉郁,樂延關切地囑咐。畢竟照顧她這么些年,感情極深,乍一想到她要遠行,他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尤其新皇剛剛過世,她連一天皇后也沒做成便成孀婦,如果她不能平安歸來,他如何安得了心?
這么多年,侍衛長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她,她知曉得極清楚,如今要走,難舍之情自是不比一般,當下動容地道:“放心吧,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平安歸來。”
“那好,我先回去,明早再來為你送行!”說完這話,樂延迅速背轉身,走出房門后,整個身體竟有點恐懼似地抖動,眼角處有些濕潤。但愿他一手教養的胭脂不會辜負他的希望,但愿她能極早完成這個牽著所有人夢想的任務,毫發無傷地回來。
看著侍衛長的背影,胭脂再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如果她找不到七皇子殿下,如果她無法將他安全帶回,四國的歷史將可能被改寫,霧烈國將可能在整個瓊土上消失。這樣嚴重的后果,她不敢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月光石,看著它變幻莫測的光芒,淺淡如寒月,她將它緊緊地貼在心臟處,祈禱著:娘親,請你保佑我,請你賜予我勇敢的力量,讓我帶回霧烈國的希望。
次日,晨光初現,飛雪已停,淡金色的陽光柔暖地照耀著整座剛從睡夢中驚醒的滄城。
難得的好天氣,是個好兆頭!已在城樓上巡視一圈的樂延這么想著,加快了腳步,穿過梅林小徑,朝胭脂房間的方向走去。這個時候,胭脂一定已經梳洗妥當。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在過去的三千多個日子里,他總是習慣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侍衛營,習慣她用淡定的眼神朝他看,習慣她用干脆的口氣叫他‘侍衛長’,然后才去做別的事。
今天,他的步子走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好像非常急迫地想要看看她。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心情。
“見過侍衛長。”兩個婢女迎面而來,依禮行事。
“胭……胭脂她……”他有些情急,說話時舌頭像打了結。
“侍衛長,皇后娘娘已經起程離開。”婢女望著已過而立之年的樂延,有些迷惑,因為她們從沒有看過侍衛長如此焦慮和心疼的表情。
“什么?她已經離開了?”樂延驚聲道,雙目一黯,有些失落。隔了好一會兒后,他發現兩個婢女還站在面前,朝她們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婢女走后,他在梅林里站了許久。她是不想讓他擔心吧,所以提前起程,不讓他送她出城。伸手攀住梅枝,枝上積雪在暖暖的陽光里融化,濕了他的手,樂延輕輕地笑了笑,有些憂愁。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總是要等到快要失去時,才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