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追風逐月(1)
- 狼煙起·胭脂滅
- 安安
- 4261字
- 2015-02-12 15:04:11
天亮的時候,雪停了。晨光穿透松林,在雪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影,像為積雪鍍上一層金鉑,晶亮晶亮的。
彌漫著山野味道的清新氣息包圍了極度疲倦的胭脂與燕陌。不過,他們的臉上所呈現的還有另一種表情——喜悅,因為他們終于從山底密林跨過兩國的國界。
“前面走過一個山坳口,就能看見玉霞關。”燕陌氣喘吁吁,摘下斗笠,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對于玉霞關的地貌,他再熟悉不過。十年前,漕州戰亂,他指揮果斷,匆忙從平城調兵四萬,與蒼隱國名將蒙姜大戰于玉霞關,并大獲全勝,成功地將當時蒼隱國太子奚桓的精兵逼退至漕江西岸。由此,他一戰成名,成為霧烈國家喻戶曉的御風將軍,亦成為霧烈皇室的驕傲。
胭脂再也走不動,坐在他對面的石塊上歇氣,臉色泛白,眼睛四周黑了一圈,眼神有些渙散,原先綰得極好的發髻被樹枝鉤散,顯得很亂,額角被樹枝劃出了血,頭上的斗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注意到她額上的傷口,燕陌小聲地問:“痛嗎?”
她搖頭不語,實際上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整個人癱軟在幽涼的石頭上。
“來,我為你擦擦。”燕陌掏出隨身絹巾,沾了些雪,然后用手將雪焐化,伸手為她擦洗額角上的傷口。“夜里趕路,真苦了你。”
許是累了,胭脂沒有拒絕,而是乖乖地接受他細心呵護,倦極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心底起了些細微變化。短短幾天功夫居然就能讓他由頑劣固執變得如此溫厚體貼,太不可思議。或許這才是他的真性情。
“餓了吧?”燕陌收起絹巾,問道。
她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思索著什么。
打開裝干糧的包裹,取出兩張又大又圓的烙餅,燕陌扭頭,正見胭脂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發呆,立即騰出左手摸了摸臉,“怎么?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胭脂還是保持著原動作未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燕陌只得伸手在走神的她面前晃了晃,問:“在想什么?這么出神?”
“沒,沒什么!”胭脂清醒過來,急忙否認道。
“我們終于回到霧烈土地上,真是值得慶賀。”燕陌咧著嘴笑,露出一排白牙來,將烙餅遞給她:“餓了吧!拿著,我現在就升火,烤烙餅吃。”
雙手托著烙餅,胭脂瞇起眼眸,看著他迅速地收集干柴,點燃一堆火,然后直接抽出疾電,在白雪里接連擦了幾次,再將胭脂手里的烙餅取過,穿在劍身上,放在火上來回翻面地烘烤。漸漸地,烙餅被烤得‘咝咝’地冒著熱氣,香味兒飄散開來。
他用手碰了碰餅,感覺不燙不涼剛剛好,趕緊撕下一大塊,朝胭脂遞來,“吃吧,不燙了。我去為你取水。”
“不,不用。你也吃一點!”接過餅,她趕忙否定。什么時候起她與他的角色被漸漸調換了?原本該是她服侍于他,現在情形整個顛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香噴噴的烙餅,胭脂臉上浮現出幾許滿足。
十年了,玉霞關的一切已經離他那么遙遠,那個曾經縱馬馳騁的英武少年已然變成如今模樣。燕陌想著這些,雙眼悄悄看向安靜的胭脂,看著她有些滿足又有些恍惚,然后從劍上取下另一塊烙餅,以詢問的口氣問:“胭脂,咱們直接走玉霞關,可以嗎?”
“太危險。請殿下隨我直走平城!”雖然一夜路途辛苦,她的思維卻仍然敏銳。昨夜的順利并不代表接下來的一切都會順利。玉霞關曾經是霧烈與隱國之間的第一道屏障,屬兵家必爭之地,現在駐扎了重兵。此去若經玉霞關,險阻重重,她不可以讓他冒這個危險,雖然她能夠理解他想這么做的原因。
“也罷。其實只要我們翻過山坳,就能遠遠看到玉霞關。”他咬下一塊餅,狠狠地咀嚼著,有種叫仇恨的情緒慢慢襲來,尤其是在他踩上自己國土的這一刻,來得猛烈又悲壯。霧烈是他的國家,霧烈子民是他的子民。
彼此沉默地以烙餅充饑,以雪為水止渴,胭脂飛快地填飽肚子,重綰了發髻,整理好情緒,想象著如果眼前男子真回到廊、滄之城,侍衛長以及百官們該是何等反應?他會帶給整個霧烈人民怎樣的沖擊?他是否可以重新開創霧烈的繁華盛景?
終于踏上霧烈土地,這一刻晨光里,她感覺真踏實,隔著衣衫撫著胸口的月光石,感謝與禱告:娘親,謝謝你!我已經做到第一步。
朝霞映滿天際,色彩斑斕。紅日躍然而出,光芒萬丈。兩者交相輝映,耀眼奪目,仿佛寒氣已經走得老遠,而春天正不慌不忙地爬上時光的窗簾。
玉霞關側面的山坳口上,云松挺拔,一個灰色的身影與一個棗紅色的身影駐足不前,久久凝望關口方向。
關口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原。那片平原的西面,是奔流不息的漕江。漕江彼岸是她的故鄉。十年了,她從未如此靠近故鄉,心潮異常澎湃。她本是蒼隱國的子民,本該與蒼隱同心。只是,那個國家的強權與鐵血在過去三年的時光里讓她膽戰心驚。她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到戰爭的根源。
腳像生了根似地不想走動,燕陌注視覆蓋白雪的平原,漸漸移目至關口上飄揚的標志著蒼隱國的玄青色旗幟,感覺身體里的血在激蕩與沖溢,憤然不平,從頭到腳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
曾經,這是屬于他的戰場,這個戰場成就了他的榮譽。只是一切都已遠去,這里已經成為了霧烈的恥辱之地……霞光灼目,昨日的自己再現眼前……那個不知畏懼的少年身著錦袍繡甲,揮舉寶劍,帶領著勇猛的軍隊,沖鋒陷陣,所向披麾……殺聲震天,戰爭的殘像一幕幕在他的腦海里逐漸清晰……手已然不知不覺握住疾電,殺氣緩緩地凝集在他迷蒙的雙眼。
風微微吹動心思各異的兩人的發。空氣似寒似暖,絲絲縷縷地親吻著兩人的臉面。
“殿下,你在想什么?”胭脂醉在朝霞的榮光里,目光不驚不艷,極度幽雅。
“這里曾經是屬于我的榮譽之地。”闊別七年后,眼見他國戰旗插在自己得勝的軍事筑臺上,他不能自已,百感交集,好不容易才按納下心中憤慨,道:“你在想什么,胭脂?”
“漕江彼岸是我的家鄉。”唇角微彎,一抹痛色從胭脂臉面上稍縱即逝,好像從未存在過。
輕輕的一句聽在燕陌耳里,就像一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湖面,蕩起圈圈漣漪。他側過身體,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的側臉,想問點兒什么,終究沒有開口,又迅速地轉了回去,直面蒼涼的畫面,卻聽見她又輕輕地說起話來,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已身在霧烈,再也回不去了。”
他聽得出她話語中的矛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她身為蒼隱的子民,卻甘心留在霧烈?甚至幫助自己回國,待他至誠?
“我不喜歡戰爭。”她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走吧,殿下!去平城。”
一致轉身向前,各自揣著心事。燕陌步履沉重,先祖苦心經營的強大國家只在短短的兩三年便被蒼隱吞沒大半,如何才能從野心勃勃的蒼隱手里奪取勝利是一個極端棘手的問題。他可以做到嗎?
胭脂看著他的背影,無法解釋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對他的那股信任。
兩個時辰后,在燕陌與胭脂駐足的山坳口上,一個披著云霧般墨色長發的男子扯開嘴角笑了,那笑淡淡的,卻并不溫暖,而是殘酷到極點。在他四周站著數十個面無表情的殺手,正冷然看著他的臉色。
一個褐衣男子正半跪在他足前,整個身體秋風里的樹葉一般瑟瑟發抖,一臉哀求地道:“團主,請饒過屬下這一回。屬下一定將功補過。”
站立不動的男子的發絲飛舞了起來,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秀雅極了,笑意更加濃厚,“本座奉命回漕州前千叮萬囑讓你派人守住棲鳳山,可你呢?規矩你是知道的,不要讓我親自動手,否則你會更難受。”雙手負在身后,他將玉一般透明的臉別開,緩緩踱著步子,將目光投向關口筑臺之上的玄青色旗幟,神情有些落寞,腦中思緒飄得很遠,面前的雪景突然都化作桓帝的影子。他記得桓帝最愛穿玄青色的袍子,很妖野,很美。他記得桓帝喚他名字時晨風般的聲音,很輕,很柔。
聽了他的話,褐衣男子咬緊牙根,清楚自己逃不了這一劫。只是團主,他實在太無情,無情到讓人害怕。跟隨他出生入死整整五年,如今所得仍是悲慘的命運,他不甘心,怨恨頓生,手中鐵鏈突然向正踱著步子的人兒奇襲而至。
長發未動,他只是很凄絕地笑著,不經意地揚了揚手,四周的殺手甚至還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褐色男子便已倒地,面色扭曲,四肢抽搐而亡。
“我說過,不要讓我動手。”他依舊笑著,負手離去,飄飄如仙。成為殺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對任何人下毒手,除了桓帝。他知道,整個天下都會是桓帝的,而桓帝將是他的整個天下,所以他墮入黑暗,成為殺手中的殺手。
只見倒地的身軀逐漸萎縮,漸漸化作一攤血水,浸濕地面的白雪,然后再也找不到一絲污濁。想到團主的功夫已深不可測,眾殺手無不駭然,趕緊追隨他的腳步,一路奔向平城。
平城距離玉霞關僅兩日路程,是座人口不多的小城池,卻是對玉霞關至關重要的物資聚集地,向來用于屯兵集糧。
一步步靠進并不高壯的城門,滿眼都是蒼隱國的旗幡、駐軍和建筑工事。進城的百姓不多,少有幾個挑著貨擔的,走路走得很急,看樣子像是平城本地百姓,神色暗淡,穿著也很老舊。
燕陌的神色更加沉郁,血液在身體里止不住地沸騰。
胭脂蹙著兩彎眉,看向他道:“殿下,小心行事。”
就在他倆快到城門時,城門處涌出了數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個個長槍在手。其中一個手上拿著兩幅不知書有什么內容的紙正往城門上貼。緊接著,城門處馬上就聚集了不少民眾,沖著城墻上的通告指指點點。不知為何,看了通告的民眾個個臉色緊繃,好似敢怒而不敢言,然后默默走開。
“殿下,我們不能進城。快走,離開這里。”胭脂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通告肯定來得不一般,拉著燕陌就往路旁閃。
“這樣吧,我們往回走。剛才咱們不是經過一處客棧嗎?今晚就在哪里下榻如何?原本兩天的路程,我們一天半就趕到。胭脂,你不能再連續趕路,否則一定熬不住。”看著她兩眼黑了一大圈,燕陌很難受。
見他打定主意,胭脂答了一句:“好。”心里盤算著還是得找地方買馬,趕路才夠快。否則太容易被刺殺團追到,況且他們現在已踏入蒼隱控制的范圍。雖說她與燕陌功夫都不錯,但萬一打起來,怎能以少敵多?
往回走了大半個時辰,兩人投住了先前經過的來福客棧,只說是夫妻,要了一間房。客棧老板是個圓臉的中年男子,說不上老實也說不上油滑。因為戰亂的關系,店里住客不多,很蕭條。
趁著店家小二送熱水進房,胭脂多問了兩句。原來城門之上所貼的是一男一女的通緝令。不用想,她也知道,被通緝的人就是自己與燕陌。吩咐小二將飯菜送入房間,待關上門窗后,她才認真地道:“殿下,我們被通緝了。”
“毋需擔心。依我看刺殺團還沒有到平城,所以平城駐軍才發通緝令。其實他們這么做,對我們來說并不一定是壞事。你想想,如果席將軍在廊城得知通緝令一事,肯定能猜到我們已經進入霧烈,這該是多振奮人心的消息。”燕陌安慰她道。
“萬一被人認出來怎么辦?”她憂慮極深。關健時刻,她不能允許半點差池。
“別擔心,剛才咱們進客棧時,店家不是沒有認出來么?再者天已快黑,只半個時辰而已,我們盡量別外出露面就行。你先梳洗一下,趕緊休息休息。看你,都瘦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憐惜之意盡在其中。
她像被電到一樣趕緊后退一步,臉色未變,心卻呯呯地跳起來,低著眉眼,道:“還……還是殿下先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