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低哼了一聲,燕陌勾起嘴角,看她背影漸遠,非常高興地跟上去。其實,堅強如她也有需要人保護的時候,例如剛才。
棲鳳寺
天幕全黑,大雪飄飄,寒風烈烈。
寺廟雄偉的開殿山門前,兩列立姿入定的僧人高舉火把嚴陣以待。山門正中站著一個紅裝高髻的奇美女子,雙手捧著一把造型特別的古劍。在她的身后,數名武士圍作半環形,儼然一堵擋風的墻。長相俏麗的小丫鬟高高舉起一把大傘,為主子遮擋雪花。
“主子,您說他們會來嗎?我們都等了好一會了。”
“會的。只要是上山的路都得經過棲鳳寺。他們還沒到是因為他們選擇走了比較安全的山路,比石階大道要繞得遠。”她耐心地回答了丫鬟的話,清爽地笑起來,麗質天成的臉在火把光芒的映襯下顯得嫣麗無比,仿佛一切事物都在她掌握中一般。
小丫鬟安靜下來,因為她知道主子的話向來有的放矢,絕不會出現差錯。
果然,沒過多久,胭脂與燕陌雙雙出現。眾人眼神明顯一亮。紅裝女子臉上的笑意又增幾分,濃重之至。
倒是胭脂與燕陌見得眼前陣仗,楞了好一會后,還完全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
“阿彌陀佛。”一聲響亮的佛號后,人群里走出個身披紅袈裟的老禪師,站在臺階上極為禮遇地道:“恭迎七殿下大駕棲鳳寺。”
胭脂與燕陌又是一驚,這老禪師怎么知道他們要來?兩人謹慎地互望一眼,交換眼神后,不約而同地看向紅裝女子。
見兩人未有動身,紅裝女子知其心思,鶯聲道:“七殿下人中龍鳳,地位尊貴。小女子向來敬佩,派人暗中一路保護,今日得以相見實乃人生一大快事。今七殿下欲歸國而去,小女子有一物相贈,耽誤二位片刻。”說完,她走下臺階,手托長劍朝他交付過去。
燕陌未有伸手去接劍,看了看身邊的胭脂,向她征求意見。
胭脂未有只言片語,因為她也不知道此女是何許人也,竟神通廣大到知道曉他的真實身份,還派人暗中加以護送。雖然面前女子看起來并無惡意,像是真的純粹贈劍,可在這兵荒馬亂、國破家亡的年頭,冷不丁鉆出這么一號讓人摸不清虛實的人物對兩人如此盛情,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通的。
見兩人均有遲疑,紅裝女子大方地笑起來,道:“七殿下一路回國,想必會驚險至極,手中若無稱手的兵器,何以卻敵?二位切勿多慮,小女子只是想助你們回國,聊表心意,還請收下。此劍名曰疾電,取其劍光如電,切金如泥之性。經朽磨之,則生煙焰;金石擊之,則火光流飛。今贈予七殿下不過是名劍配英雄,相得宜彰。這位姑娘以為呢?”紅裝女子何等聰明之人,豈有看不出燕陌之所以猶豫是因為胭脂未有點頭之故?所以最后一句竟是對著胭脂說來。
“既然這位小姐慷慨相贈,殿下不如收下,他日戰后再謝不遲。”胭脂腦中思索飛快,看清此女的確未有惡意,況且燕陌的確是需要兵器防身。
聽一向處事慎之又慎的胭脂一口應下,燕陌多少有些意外,當下掩去懷疑的神色,接了劍,細細端詳了片刻:金絲纏制的吊穗,魚皮制的劍鞘,精鐵所鑄的劍身,當真光如疾電,鋒利無比。當他的目光移至靠近劍柄的劍身時,發現兩個陰陽相套的小篆——疾電,渾身震動。如果他記得沒錯,名劍疾電出自兩百多年前明珠王朝最負盛名的鑄劍師鹿昆之手。當時,明珠王朝尚值盛景,無論皇室還是平民都崇尚佩劍,因為劍既代表君子風范,也代表受人尊敬的地位。鹿昆身為皇家欽點的鑄劍師,一生鑄劍無數,名滿天下,卻僅有二劍得他自身推崇。此二劍同日同時同爐而出,均供為明珠王朝皇室專用,其中一柄正是疾電,而另一柄名為幻光。相傳四國伊始,二劍便下落無終,再也沒有人見過。何以現在竟出現在現前女子手中,轉眼之間便成為了自己的物品。這中間究竟有何用意?直接問肯定問不出結果,燕陌壓下心頭疑問,只得言謝:“小姐的饋贈,來日再謝。”
“七殿下不必客氣。家國事大,饋贈事小,況且再見之日亦不久遠。”紅裝女子眉峰高揚,英氣逼人,一雙明眸雖正色望著玉樹臨風的燕陌,實則時刻注意著胭脂神色,暗嘆胭脂卓然不群的英挺之氣,就算自己與之相比也未必占得上風。世間怕是再沒有一個女子能像她這樣坦然從容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吧?相惜之情漸漸溢于言表。“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胭脂也沒有少打量紅裝女子,聽了話,故意反問道:“小姐又該如何稱呼呢?今日殿下與我受小姐饋贈,還請小姐賜下芳名,今后定當涌泉相報。”
知曉她是想問自己的底細,紅裝女子莞爾笑道,“既是贈,就不圖回報。茫茫人海,我本漂萍,聚散都是緣,何必拘于俗禮呢?”
分明是有蹊蹺,才不敢以名示人吧!胭脂暗忖,不再計較,轉向一旁賞劍的燕陌道:“殿下,該起程了。”
“東與南兩個方向關口被封,查得甚嚴,追截你們的人未必就比你們笨。你們能想到的,他們未必就想不到。天黑如漆,棲鳳山地勢險要,還是讓我送你們一程,權當護送,有個照應。”
“小姐慷慨盛情,在下卻之不恭,就請小姐代作安排。”燕陌沉穩地道。她若想抓他與胭脂,早就可以下手,不用等到這個時候,倒是她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反正現成的資源不利用白不利用,萬一真在從林撞上刺殺團,也還不至于勢單力薄。
胭脂未作二話,默默站在燕陌旁邊。
見二人都表示贊同,紅裝女子面色欣然,朝身后數名僧人、武士擺手道,“開道往后山。”
老禪師面容慈祥,亮了聲佛號后帶領眾僧人引路在前,燕陌與胭脂受邀走在其后,紅裝女子次之,而后是她的丫鬟和武士,前后約有近三十人之眾。
眾人先入棲鳳寺前的塔林,而后途經大雄寶殿,再經文殊院,至棲鳳樓,繞過亭臺僧舍,轉入后殿,最后穿過寺廟后山門,看到了黑山白雪及濃密的梧桐林。
在后山門前,又是一番作別,老禪師帶著僧人回寺。由紅裝女子攜其武士護送胭脂與燕陌繼續沿著后山石板小道向上攀越。
武士們舉著火把,將山間小路照得極為清楚,健步如飛,仿似爬慣山路般,個個像沒事兒人似的。好在燕陌與胭脂均身負武藝,速度也跟得上。隨后的紅裝女子及她的丫鬟雖看起來身子骨單薄,卻面不紅氣不喘,讓胭脂與燕陌不由得暗中稱奇。
所幸一路無阻,眾人都是練武出身,約摸過了一個時辰,便順利地越過棲鳳山綿長的山脊,到達鄰近玉霞關的側峰,準備下山。
紅裝女子站定身姿,拂開削肩上的雪跡,玫瑰色的臉美麗不方物,斂了斂神色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處下山不遠即是玉霞關,這一帶應該沒有危險,七殿下一路走好。”
“多謝小姐贈劍護送之情,還愿小姐賜名,他日作報。”燕陌理順被樹枝刮散的發絲,抱拳以禮。
“自古英豪皆擁兩件事物,一是名劍,二是美人。七殿下如今二者兼得,可謂福如雙至。小女子不過是為疾電找到合適的歸宿,小事一樁,不足掛齒。”紅裝女子仍是婉言相拒,說話之時,眼角余光總在觀察胭脂。
先前燕陌接劍,她未以為意,如今聽得劍為‘疾電’——全天下武士都向往的名劍,胭脂也不免暗中吃了一驚。不過這樣的驚愕僅僅維持了一剎那,她就發話:“既是小姐不圖報,不肯透露姓名,殿下又何苦強求呢?”然后朝紅裝女子點頭致禮:“大恩不言謝,后會有期。”
小丫鬟將兩只火把分別遞給胭脂與燕陌,然后與十數名武士一起靠在紅裝女子周圍。
“后會有期。”燕陌朝面前被火光照得極具魅惑的面孔看了最后一眼,眼光掃過朝她身邊的所有人,舉著火把轉身走向山下。胭脂舉步隨后。
待兩人行遠,再不見火光與身影。紅裝女子原本沉靜的臉突然顯現出一股肅殺之氣,較之先前判若兩人。
丫鬟沉不住氣,疑惑地問:“主子,您為什么要把疾電贈給他?那可是聞名天下的名劍。”
“很簡單,因為只有疾電才是幻光的對手。”她媚色十足的雙唇倏地張開,呼出好大一口氣,好像突然放下了心事般,輕蔑得甚至有些毒惡地笑起來。
“幻光?”丫鬟下意識地重復了一下。數名武士禁不住都為這兩字震驚起來,臉上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既敬畏,又有點兒害怕。
然而紅裝女子卻毫不在乎,用同樣的聲調,平平淡淡地答:“是的,幻光。”
幻光,一直在那個人手里!那個人有一雙陰邪的眼睛。那雙眼睛犀利無比,能洞悉一切藏在暗處的東西。那雙眼睛曾在她少女時光的夢境里晃蕩,并且一直持續至今。只不過在那個屬于她的豆蔻年華里,他的目光就像幻光所發出的劍芒,看似溫柔如幻,實則致命而來。事隔多年后,她終于要與他作對了,終于。對于這一刻的來臨,她曾翻來覆去想象過無數次,想不到做足充分準備,心情仍然極端復雜。
黑夜之中,魅影重重。凜冽的山風呼嘯著穿過層層梧桐樹網,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雪仍在肆虐地飄蕩,像誰被撕碎的春夢般零零落落地消失于暗夜的幕布。
她站在峰頂,紅裝襲人,雙眸十分敏銳,一會兒望著東面的霧烈,一會兒望著西面的蒼隱,然后舉起右手,看著手心交錯的掌紋,夸張地笑。
師父說過,她是命定主宰天下的人。可是,她不僅要天下,更要的是那個人的臣服!
絕麗的眸最后望向西面,她笑著默念:戰爭才剛剛開始。
下山的路其實比上山的路還要難走。路很滑,加上白雪掩蓋,更加分辨不清路徑。偶爾一腳踩空,整個人就失去平衡。燕陌背著包袱與疾電,一手高舉火把,一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一棵棵葉子老早掉光的梧桐樹粗糙的樹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每走一步,腳下就傳來沙沙的響聲。胭脂的情況稍好些,一是沒有什么負重,二是踩著燕陌的腳印往前走,很安全。
突然,燕陌的身體晃了一下,一不小心,火把撞在一顆樹上,火星四處迸發。胭脂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門兒口,擔心地道:“殿下,還是我走前面!”
之所以堅持走在前面,就是想讓她安全一點,怎能交換?燕陌靠著樹干,站穩了道:“不要緊,我走前面。”
大雪的天,他的話帶給她無窮溫暖。聰慧如她,怎能不知曉他的心意?遂不置言語,默許他的執念。
不喜歡她沉默,燕陌打開話匣子,喚了她一聲:“胭脂?”
“嗯?”她輕聲回應。
“你覺得她是什么人?”燕陌滿腦子都是對紅裝女子的疑問。
“從衣著服飾到言語態度都看不出她的身份,只一點,地位顯赫是肯定的。否則疾電怎么可能在她手里?不過,她倒是大手筆,才一見面就將如此充滿傳奇性的名劍送給你。”胭脂據實道。
“的確不是一般人,搜索情報的功夫并不亞于蒼隱國的刺殺團。”那女子一直掌握著他們的行蹤,對他的身份知之甚詳,又生得冠絕天下,氣質不讓須眉,想不教人起疑都難!
“但我想,她是誰目前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疾電到了你手上,她對我們沒有刀兵相向,我們正走在回國的路上,沒有遇到刺殺團的追截。”雖然連續走了兩個多時辰的路,胭脂多少感到疲倦,但一想到能這么順利地翻越棲鳳山以及天亮就可以看到玉霞關,很是慶幸。
“累了嗎?”隱約聽到她的呼吸聲,燕陌停下來,扭頭溫情脈脈地道。
被他突然掉回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她以手暖了暖被風刮得通紅的臉,吐著白氣道:“還好。”事實上,她必須承認,女子的體力到底是不及男子的,瞧他自若的臉色就知道了。
“如果累,就找處地方先歇一歇。”看她強忍疲憊,燕陌過意不去。她就是這么一個凡事都不肯松懈與示弱的女子。
“不,繼續走吧!”人最累時最忌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要想再走就不那么容易,相反一旦堅持下來,挺過疲憊的極點,整個人就會輕松許多。這個簡單的道理,她豈會不懂?
“那我唱歌給你聽。你聽了就不會覺得累。”燕陌繼續沿著極陡的山坡往下走,也不管她是否喜歡聽就低低地哼唱了起來:“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閃耀著銀光,人在路上。彩云之南,歸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隨風飄揚。琉璃泉邊,歌聲在流淌;?綠玉湖畔,心仍蕩漾……”
他還會唱歌,而且唱得這么動聽!胭脂極為意外,依舊踩著他大而長的腳印,一步一步跟在他后邊,耳邊飄蕩著他深沉的歌聲,神情舒暢。她知道他在為自己加油鼓勁,知道霧烈國是彩云之南的國度,知道寒山是他的向往,因為那是家的方向。
至于燕陌,他不過是想在她不反對的情況下,為她做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因為他希望看到她快樂。這支歌謠是母親兒時唱給他聽的,他很喜歡就學了下來,想不到許多年沒唱,自己還能將歌詞記得這么清楚。
陡峭的山林、飛舞的白雪、暈黃的火光組合成一幅意境悠遠的圖畫。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人影在這幅圖畫里穿行。他們都不知道,這些默默的跟隨與相伴在不遠的將來會是多么美好而決絕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