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銀雪鎮(zhèn)后,燕陌與胭脂除中途用餐時間外,不眠不休地一路狂趕,不僅順利通過墨絢國與褚旭國的邊境,而且未有發(fā)現(xiàn)刺殺團的跟蹤。原本兩天才能到達的丹城,只花了不到一天半時間。
遠遠望著丹城城門上高聳的鼓樓,還有那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幡,胭脂抹了抹額邊流下的汗水,很是愉悅。
“要進城嗎?”看著她因呼吸急促而顯得紅撲撲的臉蛋,燕陌也被她身上的高興勁兒感染,輕輕勒住韁繩,控制好馬匹的速度。
“不用進城,先找家店歇腳,用完午膳再上路。順利的話,天黑前我們就能抵達棲鳳山。從棲鳳山到玉霞關(guān),走小道只需要三個時辰。”胭脂胸有成竹地道。
“就照你說的辦。”燕陌附和著,跳下馬,走向道旁不遠處一家酒肆。
就在這時,四五個灰衣人騎著馬,以奇快的速度從胭脂身邊掠過,朝著城門飛奔而去。
胭脂一眼就認出他們,心底納悶兒。這些人昨日與她住在同一間客棧,雖說相安無事,卻總讓她感覺怪異。這不,她與燕陌前腳剛到,還沒來得及下馬,他們也到了,明顯是一直跟在后頭。不知這些人到底有什么意圖?
“胭脂,快下馬呀!”聽得叫喊,她回首,見燕陌已經(jīng)坐在酒肆里悠然品茶,趕緊下馬走了過去。
“你在看剛才過去的幾個人吧?”等她落座,燕陌便笑起來。
“嗯。”點頭同意,胭脂看著幾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口,似乎連馬也沒下就進了城。
“他們一路上跟著我們呢,好像并沒有惡意。”燕陌又笑,為她倒了一杯熱茶。
“我見過他們,不過是武將模樣,跟在一輛豪華的車轎邊。”胭脂飲了一口茶,招手叫來伙計,點了幾碟小菜,要了白米飯。
“你認為他們是何方神圣?”
“說不準,但他們確實是故意跟在我們后面。”
“別多想了,想也沒有用。他們想跟就跟唄,反正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也沒有規(guī)定只我們走得,他們走不得。”燕陌不以為意地道。
被他毫不在乎的話折服,胭脂輕啐道,“你倒是看得開,萬一又冒出匪幫、惡霸,看你到時怎么辦!”
“到時我三下兩下就打跑他們,怎么樣?”燕陌夸張地比劃道。
瞧見他逗笑的輕松模樣,胭脂彎起嘴角,微微一笑,道:“貧嘴。”
從逍遙臺上相見起,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胭脂笑,笑得如此開心、如此無邪,仿佛所有壓在她肩上的沉重負擔(dān)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不覺凝視著她,心想這才是她原本該有的樣子吧!
“怎么了?”見他傻兮兮地看著自己,胭脂疑惑道。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笑。”燕陌如實回答。
胭脂臉上笑意突然因為他這話僵在原處,恰好酒肆伙計端來了飯菜,“吃飯吧!”勉強吐出幾個字,她借埋頭進食的動作將尷尬掩飾過去。
她是不愛笑,因為她的生命里鮮少發(fā)生可以讓她笑的事情。娘親和爹爹死時,她連哭都哭不出來,更別說笑;那個救他的英武少年,偏偏就倒在她面前;被侍衛(wèi)長帶回霧都后,一直住在侍衛(wèi)營她專屬的小屋里,整日整日地面對著人高馬大且武功高強的侍衛(wèi)們,舞刀弄槍,如何去笑?后來侍衛(wèi)長為她請的西席待她極為嚴厲,每當(dāng)她不能完成功課,便以戒尺打她手心,以示懲罰,督促她好學(xué)上進。近十年的時光,待她極好的燕康偏偏貴為霧烈國最小的皇子殿下,怎是她可以高攀的?江山飄搖之際的大婚,老天卻奪走了生命中待她最好的人,昏慘如夢。
并非她不想笑,而是她笑不出來。自十年前那場戰(zhàn)爭起,她眼看著待她好的人一一離去,卻無力阻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不知道自己為誰活著,更惶論以笑面示人?久而久之,嚴謹?shù)媒跤诶淠谋砬槌闪怂龖T有的表情。為了尋他,她已經(jīng)嘗試著用最柔和的方式待人,只是并不成功。她還是那個好強得不輸于人、凡事認真到底的她。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看她又回到清冷的殼子里去,燕陌猛然心痛。
她扒飯的動作停了一下,緊接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吃飯,不曾將頭抬起,因為她不想也不愿意讓人看到真實的自己,只生硬地提醒他:“時間緊迫,快些用膳。”
胭脂,我如何才能讓你盡情展現(xiàn)真實的自我呢?燕陌心中重重嘆道,依言默默夾菜入口,
同桌而坐,同盤而餐,兩人少言寡語。
膳畢,稍適歇息,兩人沿著護城河繞城而過,朝著東南方向的棲鳳山行進。一路上,燕陌想盡方法,試圖讓她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放松些,結(jié)果適得其反,惹得她寒冰滿面。
雖說年關(guān)剛過,前往棲鳳山關(guān)口的道路上卻影影綽綽,穿著各異的人吆喝著駕著載滿貨物的馬車,滿臉笑容地奔赴目的地,都想在新年伊始賺得一份豐厚的回報。
官道兩旁飛速倒退的霧松夾雜著雪色構(gòu)成一副連綿不斷的圖畫。胭脂迎著冷冽的風(fēng),耳聽四面,放馬奔馳,領(lǐng)路在前,絲毫不在乎風(fēng)吹在臉上那種刀割般的生疼感受。
原本就陰沉的天色,愈加灰霾,像是有要下雪的征兆。燕陌朝胭脂的背影喊道:“胭脂,還有多遠?”
“前面轉(zhuǎn)個彎就能看到山腳。快下雪了,你最好快一點。”胭脂回頭答話,誰知轉(zhuǎn)回頭去,一根伸出路面老長的松枝擋在她面前,眼看就劃破臉面。身后飛來一顆小石頭,準確無誤地擊斷松枝,距離她極近地擦著馬匹的鬃毛落向地面。樹枝斷裂,枝葉上的積雪嘩啦啦地往下掉,淋了她一身。
燕陌上前,輕輕地拍落她發(fā)髻上的雪,聲柔如春:“下次回頭的時候小心一點。”
“嗯。”胭脂低聲道,整理好衣衫,輕夾馬腹,徐徐前行。
女兒家哪有不愛美的呢?看她有些許泛白的臉色就知道。若他出手再慢些,細密的松針就會劃破她的臉。與她比肩前行,燕陌較之先前暢快不少,笑了笑道:“原先是打算將先前拾的小卵石都扔掉,后來想想還是留下來,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胭脂臉色微紅,柔暖許多。
前路如她所言,轉(zhuǎn)了個彎便看到了棲鳳山山腳。山腳下有一排供人歇腳的茶樓飯館,官道于此一分為二,一條往正東方向,一條往正南方向,均極為熱鬧。行車走卒絡(luò)繹不絕,趁著天色未黑,雪天尚未來臨趕得飛快。
“往東的一條通向玉霞關(guān)側(cè)面的關(guān)口隘道,往南的一條通向漕州。”胭脂一臉憂色,在銀雪鎮(zhèn)耽誤了一天,只怕現(xiàn)在兩條路上都有重兵把守,要想過關(guān)難上加難。
“兩條路都走不得。”燕陌平靜地道。
“當(dāng)然。”胭脂一聲沉吟。
“胭脂,上山看看雪景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你說呢?”燕陌盯住她的側(cè)臉悠然一笑。
“棲鳳山原名梧桐山,長滿高大的梧桐樹,是傳說中的鳳凰棲息地。四國75年,禇旭國君主下令興建棲鳳寺,奉為皇家福地,香火鼎盛,此后逐漸成為聞名四國的廟宇。殿下可是有福了,能一睹盛景。”胭脂望著高聳入霧的棲鳳山,道。
“是嗎?”他淡然地道。小時候他就聽說過這座廟宇,能親眼見見當(dāng)然是件大好事。只不過,再好的廟宇都不如自己的國土。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不覺已驅(qū)馬至山腳下,左右四顧后,確定沒有可疑人物,方才下馬落腳。二人剛一落座,冉冉白雪便漫天而下,飄飄灑灑,好不美妙。
只不過這份大自然饋贈的美景并沒有讓胭脂感到輕松,而是面色更加沉重。
飯館伙計端上飯菜時,不遠處一輛急馳而來的豪華車轎吸引兩人的注意力。車轎兩旁跟隨著十?dāng)?shù)名騎著高大馬匹的武士,個個精神抖擻,穿著打扮極似富貴人家。只須臾時光,車轎已至面前,隨著車夫一聲清亮的吆喝,武士們整齊一劃地下馬,畢恭畢敬地立在了車轎兩旁。綴著大紅絲穗的厚重轎簾被撩了起來,先是走出個小丫鬟,動作靈敏地跳下車來,然后接住從轎簾后伸出的一雙白玉般柔潤的手,一半攙扶一半恭請地將一個身著血紅裝束且挽著高髻的女子由車上接下來,最后徑直走向飯館大門。
因為相隔極近,兩人將紅裝女子的面容看了個真真切切,均不由得倒呼一口氣。此女子不過雙十年華,只在高聳入云的發(fā)髻上別了三支銀白羽毛,一身名貴衣裝,卻不見半點修飾之物,走起路來款款生姿,渾身上下所透出的竟是種罕見的英野氣息。再看她面容,雖未著脂粉,卻生得煙波明眸、丹唇皓齒,標致極了,古今國色也不過如此而已。即使定力非凡的燕陌看了,也明顯地呆了一小會兒。
倒是胭脂,乍一見到此女模樣時雖有心驚,卻生了更多疑問,因為這輛豪華的車轎與她數(shù)日前初到丹城時所見的那輛并無二致。她身邊的十?dāng)?shù)名武士中的四五人正是從銀雪鎮(zhèn)一直尾隨著燕陌與她入了丹城的那幾個。此番又見,胭脂怎能不心生疑竇?丹城地處褚旭國邊境,算不得繁華之城,時下正值年關(guān),出現(xiàn)如此非同尋常的女子絕非偶然。莫非又有什么事會發(fā)生么?想到這里,胭脂心頭一緊,見絕色女子進店,店家噓寒問暖招待極為熱情,將其迎向正好位處胭脂隔壁的雅座。
那女子蓮步生風(fēng),身形婀娜。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在入座之前沖胭脂與燕陌的方向亮出三分淺淡笑容,坐時方向與燕陌正對面,目光也似有似無地朝胭脂與燕陌掃了一眼。
女子入座后,十?dāng)?shù)名背負各式兵器的武士分兩組,一組環(huán)立其后,一組在鄰桌入座,由那小丫鬟統(tǒng)一遞了銀錢,要了酒食飯菜。
“快些用膳,我去準備干糧,咱們得冒雪上山。”胭脂運作迅速地食畢,啜飲一口茶水,小聲地道,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柜臺去。
“胭脂,你才吃這么一丁點兒……”燕陌抬眸,胭脂已走到店家柜臺,知曉她一向言不虛發(fā),只得搖搖頭,繼續(xù)橫掃桌上菜肴,分明感覺到正對面?zhèn)鱽淼拇蛄磕抗狻?
鄰桌,小丫鬟附在絕色女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主子,是他。錯不了。”
絕色女子當(dāng)即會意,頗為滿意地笑了,將目光調(diào)開看向別處,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一月前,她接到飛鴿傳書,便火速趕來丹城,確信見到書信中所訴的名為胭脂的女子后,當(dāng)下便派了人一直跟隨注意,沿途暗中加以護送,直到她找到了燕陌,輾轉(zhuǎn)至丹城,這才在兩人前露了面。看樣子,他們的確需要她的幫助。如果胭脂與燕陌不能順利回國,四國的棋局恐怕得偏離預(yù)期的想象,翻天覆地。他們需要她的幫助,而她理所當(dāng)然的也需要他們的幫助。互惠互利,何樂而不為?
因為上山的路極為濕滑,天又下著雪,不但用不上馬匹,反而會因為牽著兩匹馬影響正常的行進速度,所以胭脂將兩匹馬抵給了店家,免了飯錢不說,還換得好大一包干糧以及一些生活所需品。
等她回桌,發(fā)現(xiàn)燕陌早就離開座位,自覺地在大門口踱著步子等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胭脂為保他一路平安已費盡心思,哪還有多余的心情去關(guān)注對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絕色女子?于是三兩步跨向燕陌,遞給他一只竹編斗笠,攜著他繞過酒肆飯館,避開直通棲鳳寺的石階大路,從梧桐林間的山間小路往上攀爬。
走了一陣,天色暗下來,白的雪、黑綠的樹對比分明。燕陌一身上下冒著熱氣,頭頂?shù)亩敷疑蠞M是白雪,披風(fēng)已有些濕潤,稍稍停步喘了幾口氣。
“還得有一小會兒便到棲鳳寺,再堅持堅持。”胭脂邊說邊走,快步若風(fēng)。
天色暗淡,加上他們所走的又是靜僻的山路,即使輕言細語到了這境地里也變得大聲起來。燕陌聽得真切,幾大步走到她前面,問道:“不是要連夜趕路嗎?”
“是要連夜趕路,只不過上山的路都要經(jīng)過棲鳳寺,我們可以在那里準備好火把再翻山。”胭脂解釋著,將肩上有些沉的包袱向上又推了推。
燕陌大手一撈,不由分說地取過包袱往自己肩上一掛,道:“我來背。”她把護送他回國當(dāng)作重大責(zé)任,將粗活、累活一力承擔(dān)下來,從不表現(xiàn)出半點倦怠與抱怨,他于心不忍。
為他說不上溫柔的舉動感到不知所措,胭脂腳步一頓,誰知路滑,腳下沒踩穩(wěn),身體一下朝路邊傾斜,忍不住輕聲叫起來,“呀——”
頭上沾滿雪花的斗笠翻在地上,整個人就要摔倒,燕陌眼疾手快,長臂一勾,攬她入懷,下頜正好碰觸到她光潔的額頭,絲絲秀發(fā)傳來淺淡的皂角味,絲許雋永的感受從內(nèi)心升騰起來。他有種不想放手的沖動,想要盡可能延長這片刻的時光。
“謝……謝謝殿下!”胭脂有些慌亂,心突突地跳起來,面色微酡,因為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男子擁抱。
其實慌亂的并不只是胭脂,燕陌亦是一樣。少時,他和眾位兄弟不同,未有過早娶妃,將大半時間與精力都放在研文習(xí)武上,雖然總有美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卻從未對任何女子有過深層次的接觸。是以,胭脂在水里吻他的時候,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受一直纏繞他至今。
兩個慌亂的人對于這樣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擁抱,都有點陌生,都顯然不自然,只得迅速彈開。好在暮色正濃,將彼此之間的尷尬化于無形。
胭脂彎身拾起斗笠,借此掩飾內(nèi)心不安,道:“快走吧,再不走天就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