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葉說過他寫的是童話？

濟貧院里饑腸轆轆的日常描寫得越是細致入微，之后異世界的奇幻經歷就會顯得越發珍貴，這種強烈的反差會讓讀者更加深刻地感到童話故事的美好。

“典型的欲揚先抑……”華生低聲自語，皺著眉頭繼續往下看去。

結果，他越看心情就越糟糕。

濟貧院管事對生病孩童的不管不顧。

寒冬夜里，瑞德蜷縮在漏風的閣樓，數著星星充饑。因為不服管教，他被賣去當學徒，卻依然逃不開辱罵和拳腳。

“簡直豈有此理！”華生猛地捶向扶手椅，驚得茶幾上的咖啡杯叮當作響。

最令他憤怒的是那些施暴者的嘴臉。

那些混蛋叫瑞德“貪吃鬼”時，完全忘記口袋里的銅子就是從這孩子身上克扣的。

他現在真的很想闖進書里，一拳揍到那些施暴者得意洋洋的臉上，看他們還能不能在剝削和欺辱孩童時笑得出來。

華生調整了一下坐姿。

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正在經歷一種情感代入的閱讀體驗中。

只是想吃飽而已，怎么就那么難呢？

明明知道接下來會有轉折，他卻依然為故事中餓著肚子的孩子揪心。就像看著一顆埋在貧瘠土壤里的種子，既心疼它現在的處境，又期待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很快，故事迎來了轉折。

【我被一個紅魔鬼附身了！

他總是在夢里慫恿我逃跑，還指使我去做一些聽不懂的事情。

這一定是惡魔的低語，我不能信！】

華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太好了！

瑞德的命運終于引來了變化！

不管這個紅魔鬼的意圖如何，既然這是一個童話，那么肯定會有主角感化邪惡反派的劇情才對。

華生迫不及待地閱讀接下來的文字。

因為偷吃一塊發霉的黑面包，瑞德被賣到了工廠，成為一名碼頭的童工。

十歲的骨頭還沒長硬，卻已經要習慣在麻袋下彎腰。監工的皮鞭總比早餐來得準時，而他的胃里永遠蜷縮著一只饑餓的野獸，啃噬著胃袋，發出空洞的回響。

夜晚的碼頭很冷。

但至少這時有機會，當貨輪卸下那些鼓脹的糧袋時，偶爾會有幾粒小麥從裂縫中漏出。瑞德學會了像老鼠一樣偷食，把散落的谷粒連同泥沙一起塞進嘴里。

監工會因為黑暗而看不見。

嚼著嚼著，他的后槽牙硌到了堅硬的石子，但瑞德從不舍得吐出來。

因為他是一個貪吃鬼。

【“蠢貨，你不知道逃跑嗎，聽我的話，從這里逃出去，我教你怎么制造合成香料和阿司匹林，讓你成為大富豪！”

如果我成為大富豪就有數不清的面包可以吃，這的確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

可惜，瑞德根本不信惡魔的蠱惑。

童話故事里都說過，惡魔最愛騙人。它們會給你看熱騰騰的面包幻象，會許諾溫暖的床鋪，直到你交出靈魂當定金。

白天不停干活，夜晚還要聽紅魔鬼不斷的誘惑和騷擾，瑞德逐漸感到麻木。】

華生此時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怎會如此？！”

紅魔鬼難道不是幫助瑞德脫離困境的鑰匙嗎，怎么還起到了反效果呢？

哪有童話是這樣寫的！

就在華生以為瑞德就有要在痛苦與麻木中度過一生時，又一個轉機出現了。

【“想成為倫敦最令人戰栗的影子嗎？”

神秘占卜師的聲音在雨夜中響起，像一條滑膩的蛇纏繞在瑞德的耳膜上。

“我將教會你如何偷盜貴族們的珠寶，如何欺騙貴婦人的真心，如何成為權貴者的座上賓，最后在賭桌上贏回你的人生。”

雨水順著瑞德衣領滑過壓彎的脊背。

麻木的眼中倒映著水晶球展示的未來一角，里面有個戴絲綢禮帽的男人，正用黑手套挑起淑女的下巴。】

華生閉了閉眼睛。

瑞德恐怕要誤入歧途了，但他一點都生不起譴責的心思。

這孩子太可憐了。

可憐到他即便變壞也是合情合理的。

【“抱歉，夫人。”瑞德低下頭，麻木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我寧愿繼續當貪吃鬼，也不想當一只討厭的地下老鼠。”】

華生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拒絕了！

這孩子居然拒絕了占卜師送上門的致命誘惑，選擇繼續忍受苦難。

勇敢、善良，對黑暗絕不妥協。

他居然從一個虛假的角色身上看見了那散發著光芒的靈魂，簡直不可思議。

“而且，他的眼中有了光。”

華生很興奮。

這次不會再有錯了，瑞德一定會得到他真正的救贖！

【我忘記監工鞭子抽打的疼痛，在他的怒吼聲中直接從橋上跳進泰晤士河里。

冰冷和痛苦包裹住了我。

但我卻覺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快活，因為我終于感受不到饑餓了！】

華生瞪大了眼睛。

自殺？！

這個詞像塊燒紅的鐵，燙得他直接從扶手椅上彈了起來。膝蓋撞翻茶幾時，紅茶杯在地板上悶聲碎裂。

他死死盯著那段文字。

瑞德為什么會做出這種選擇，明明……

華生想說明明還有希望，可這話在喉嚨里轉了一圈，卻根本說不出口。

因為他也想不出瑞德的希望在哪里。

或許對方會遇到一個好心的貴人，可這又何其荒謬。

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不可取的。

華生緩緩吐出一口氣，隨即又為葉的大膽而感到憂慮。

葉怎么敢的！

生命源于上帝，屬于上帝，他這樣寫是將教會置于何地？

他意識到，這本書很大概率沒辦法出版，除非得到教會的允許。

可是這又怎么可能呢？

【我死了。

但我沒有下地獄，等我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紅魔鬼帶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里有不用馬拉就能在路上飛馳的鐵皮車廂，比山還高的樓房，會發光的小鐵盒，以及不要金錢就能交易的神秘符圖。

“嘿，伙計，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紅魔鬼在我的耳邊大聲歡呼。

“貪吃鬼瑞德的苦難篇章已經翻過，現在請跟隨我這個幽靈，開啟異界冒險的新傳奇，我保證你會愛上這里的！”】

華生差一點喜極而泣。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性的人，但這一刻他真的很想哭。

太不容易了。

瑞德前面經歷的苦難那么多，華生幾乎都要忘記，葉寫的是一個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的奇幻冒險故事。

這是一個童話故事，瑞德在這個異世界一定能過得幸福美滿的！

他興致勃勃地往后翻，手突然僵住。

后面的所有紙張都是空白。

在最后一頁，只有一行用藍墨水寫就的小字：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