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丁若瑤曾在西郊的古洞里救過一只受傷的白狐,那白狐臨走前舔了舔她的手心,自那以后,她便擁有了能聽到他人心聲的“金手指”能力。
可這能力每次使用都會讓她生命力流逝,身體極度虛弱。
此時,丁若瑤攥緊山楂糕紙包的手指驟然發冷,檐角青銅風鈴的晃動聲里,她突然抬腳踹向雕花木門。
兩個家丁慌忙來攔,卻見她鬢間金步搖的流蘇在寒風中劃出凌厲弧線,繡著銀線曇花的裙裾翻卷如刃。
“放肆!“丁老爺的呵斥聲與瓷片迸裂聲同時炸響。
房間里,滿地碎瓷間,老檀木書案歪斜著壓住半幅青綠山水畫,松煙墨在宣紙上洇開血淚般的墨痕。
書案上,筆筒傾倒,幾支毛筆散落一旁,鎮紙旁邊還壓著半封未寫完的信件,紙張邊緣已微微卷起。
丁若瑤盯著父親右手虎口處新結的痂——那分明是劍繭磨破的傷口。
“爹......“她的話音被丁老爺揚起的鎮紙截斷。
那方雞血石鎮紙在日光里泛著暗紅,像極了馬廄外苜蓿草尖凝結的晨露。
丁若瑤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沉水香里的鐵銹味并非血腥,而是父親擦拭舊劍時殘留的劍油。
“如今連規矩都不守了?“丁老爺用鎮紙叩著案角,沉悶聲響與檐下銅鈴共振。
丁若瑤耳后的血管突突跳動,她分明看見父親左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腰間玉佩——那枚刻著丁氏族徽的羊脂玉,此刻竟倒懸著系在絳帶上。
這個細節如同冷水澆頭,丁若瑤知道發動“金手指”又會讓自己身體不適,但為了探尋真相,她還是突然發動了。
霎時無數細碎聲音涌入腦海:窗外麻雀啄食雪籽的噠噠聲、小廝躡足退下的衣料摩擦聲,以及......父親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額角滲出冷汗,雙腿發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生命力流逝的虛浮感讓膝蓋發軟,卻仍捕捉到父親轉瞬即逝的念頭——“不能讓她看見密匣“。
“爹的劍穗該換了。“她突然開口,聲音甜得像浸了蜜的山楂糕。
趁丁老爺愣神的剎那,她裝作踉蹌撲向書案,指尖堪堪擦過案底暗格。
果然觸到半枚未合攏的銅扣,那形狀恰似李叔馬鞭上的紅絲線結。
“胡鬧!“丁老爺拍案而起時,丁若瑤已退到門邊。
她望見父親鬢角新添的銀絲在風里顫動,像極了馬廄外被踐踏的枯草,喉嚨忽然哽住。
那些苜蓿草味的線索在舌尖打轉,卻化作一聲嗚咽:“女兒告退。“
廊下積雪映得她臉色慘白,金步搖垂珠纏住了發梢。
李叔以前對丁若瑤也有過一些看似善意的舉動,比如有一次她不小心摔倒,李叔還伸手扶過她。
但此時,經過西廂月洞門時,她突然被濃烈的苜蓿草味嗆得咳嗽——李叔正握著馬鞭從馬廄方向走來,鞭梢紅絲線在雪色里艷得刺目。
“小姐臉色不佳,可要傳大夫?“李叔躬身時,腰牌穗子掃過她手背。
丁若瑤強忍眩暈發動金手指,聽見對方心底毒蛇吐信般的嗤笑:“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
“李叔昨夜去西郊賞月了?“她突然捏住對方袖口,苜蓿草汁浸染的布料還帶著夜露潮氣。
四周不知何時聚來七八個家丁,全是李叔親手調教的心腹,他們的皂靴邊緣都沾著赤褐色黏土。
“老奴整夜都在核對年禮單。“李叔掏出賬本的動作行云流水,丁若瑤卻瞥見他指甲縫里未洗凈的朱砂——那是父親密匣火漆印的顏色。
她正要開口,突然被此起彼伏的附和聲淹沒。
“我們可以作證!“圓臉家丁捧著熱茶適時出現,蒸騰的水汽模糊了眾人表情。
丁若瑤的太陽穴突突作痛,金手指殘留的嗡鳴里,她聽見雪地遠處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母親綴著珍珠的繡鞋踩碎冰凌的聲響。
“瑤兒!“丁夫人急急將她攬進懷,牡丹香囊的絲線勾住了她的纏臂金。
母親袖中露出的半截手腕纏著佛珠,檀木珠子卻比平日多出三顆。
丁若瑤突然想起父親密匣里露出的半截黃帛,那分明是報國寺祈福用的經文布。
“娘信我......“她攥住母親衣袖的指尖發白,卻見丁夫人用唇語比了句“隔墻有耳“,保養得宜的指甲在她掌心快速劃出卦象——竟是周易中的“明夷“卦。
這個發現讓丁若瑤渾身發冷,母親素來只信神佛,何時通曉了易經?
“你爹舊傷復發,莫再惹他動怒。“丁夫人揚聲說著,暗地里將個油紙包塞進她袖中。
熟悉的桂花甜香混著淡淡藥味,丁若瑤突然記起半月前母親特意請來的江南名醫——那人開的補藥里,總多添一錢野山參。
暮色爬上飛檐時,丁若瑤倚在美人靠上數著漏刻。
金手指的副作用讓眼前景物蒙著層血霧,她機械地嚼著母親給的山楂茯苓糕,嘗不出酸甜。
忽然瞥見小翠提著食盒從游廊匆匆走過,裙擺沾著西郊特有的蒼耳子。
“小姐該換藥了。“小翠放下食盒時,瓷碗與漆盤相碰的聲響格外清脆。
丁若瑤望著湯藥表面晃動的月影,突然伸手攥住丫鬟腕子:“馬廄西南角的土路,通著報國寺后山對不對?“
瓷勺跌進藥碗濺起漣漪,廊下驚飛的寒鴉撞碎了月光。
丁若瑤望著丫鬟瞬間慘白的臉色,忽然輕笑起來。
她腕間翡翠鐲子碰著青瓷碗沿,叮當聲里混著遠處漸近的笙簫樂——那是為三日后的除夕夜宴試奏的禮樂。
檐角銅鈴撞碎暮色時,丁若瑤正對著菱花鏡往唇上點朱砂。
胭脂盒里浮著層薄霜,映得鏡中人眉眼愈發凌厲。
她將母親塞來的參片壓在舌底,苦澀混著桂花蜜在齒間化開,勉強壓下眼前飄浮的血霧。
“小姐,該更衣了。“小翠捧著纏金絲牡丹紋的禮服進來,袖口蒼耳子早換了新熏的蘇合香。
丁若瑤透過銅鏡瞥見丫鬟發間銀簪微偏——那是李叔上月賞的及笄禮。
宴廳十二盞走馬燈轉得人眼花,丁若瑤踩著青磚上月光紋路,數著心跳跨過門檻。
八仙桌正中的翡翠白菜滲出瑩潤水光,映得李叔腰間鑰匙串泛著青氣。
她故意碰翻酒壺,琥珀色液體漫過繡金桌布時,嗅到父親袖口若有若無的報國寺香灰味。
“瑤兒醉了?“丁夫人指尖佛珠擦過她耳垂,檀木珠子硌得生疼。
丁若瑤借著整理步搖的動作,將袖中暗藏的密匣銅扣按進掌心。
那枚沾著朱砂的銅扣,此刻正與李叔腰間賬房鑰匙的缺口嚴絲合縫。
笙簫聲驟停的剎那,她突然將銅扣彈向李叔酒盞。
青銅相擊的脆響里,滿座皆驚。“李叔昨夜核對年禮單時,可曾見過這個?“丁若瑤笑盈盈舉起半幅黃帛,上面報國寺方丈的印鑒正滴著未干的松煙墨。
李叔喉結滾動似吞了活蛇,面上卻堆起褶子笑:“老奴眼拙......“
“眼拙到把西郊赤土當朱砂?“丁若瑤猛地掀開食盒,昨日小翠送來的茯苓糕下,竟壓著半塊沾著赤褐色黏土的皂靴底紋。
滿座嘩然中,她瞥見父親將密匣往案底推了半寸,那動作與李叔摸向腰間軟劍的手勢如出一轍。
劇痛突然自太陽穴炸開,丁若瑤扶住桌角的指節泛白。
參片混著血腥味在喉頭翻滾,她不管不顧發動金手指。
剎那間宴廳化作聲浪漩渦——三叔公假牙磕碰的咯咯聲、母親佛珠擦過綢緞的沙沙聲,以及李叔心底毒蛇吐信般的密謀:“丑時三刻,西角門......“
“你要在丑時三刻開西角門!“丁若瑤厲聲喝破時,翡翠白菜應聲裂開道細紋。
眾人驚恐地看見她眼角滲出血絲,卻仍字字誅心:“馬廄西南角的赤土,賬房鑰匙的缺口,還有......“她突然掀開李叔袖口,腕間新鮮劍傷正滲著鐵銹味的血,“父親舊劍上的血漬!“
李叔暴起瞬間,丁若瑤嗅到濃重的苜蓿草腥氣。
寒光擦過她耳際時,忽有竹葉青的清冽氣息破窗而入。
玄色衣角翻卷如夜鴉振翅,臧逸塵的銀絲手套正扣住李叔命門,指間纏著的竟是丁若瑤昨日遺落的金步搖流蘇。
“小姐受驚了。“臧逸塵轉身時,面具下漏出半聲輕笑。
丁若瑤盯著他腰間晃動的玉玨,那紋樣竟與父親密匣上的火漆印九分相似。
她想問什么,卻被喉頭腥甜嗆得踉蹌,袖中黃帛飄落在地,露出背面母親用香灰畫的明夷卦象。
“瑤兒!“丁老爺突然起身,密匣跌落聲驚醒了呆滯的眾人。
丁若瑤望著滾到腳邊的密詔,那明黃帛書上朱批刺眼——“丁氏女慧敏,特許入宮參選......“
笑聲突然溢出唇畔,丁若瑤染血的指尖撫過詔書。
原來那些苜蓿草味的秘密,那些報國寺的香灰,不過是為將她送上鳳鑾的籌謀。
她轉向母親,卻見丁夫人腕間佛珠不知何時少了兩顆,正化作臧逸塵掌中碾碎的齏粉。
寒鴉掠過琉璃瓦時,臧逸塵已不見蹤影。
丁若瑤拾起他遺落的竹葉青香囊,內里掉出半片帶劍痕的銀杏葉——那分明是她十歲那年,親手刻了“瑤“字埋在西郊老樹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