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星堆:失落的古蜀文明
- 屈小強
- 4504字
- 2025-02-24 17:36:12
第一章:發掘之旅
三星堆遺址的“扛把子”
1921—1934年,是中國考古的早春時候,也是三星堆或者說是月亮灣的早春時節。
1921年,瑞典學者安特生在河南澠池發掘了仰韶村遺址,中國田野考古工作由此揭開序幕。1926年,中國學者李濟在山西夏縣主持調查并發掘了西陰村遺址,這是中國人最早獨立進行的田野考古發掘,意味著具有真正意義的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建立。1928年,中國學者吳金鼎在山東章丘城子崖發現龍山文化遺址。也是在這一年,中國學者李濟、梁思永等在河南安陽開始發掘商代后期都城遺址——殷墟。1929年,裴文中在由中外學者于1927年共同發掘的北京周口店遺址里發現了北京人的頭骨化石。1931年,梁思永從安陽后岡遺址的地層關系中揭示出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和殷商文化的年代先后序列,初步理清了黃河流域史前時代文化和歷史時代早期文化的基本輪廓……
中國科學考古誕生伊始就將一股撩人的春風吹向世界,也吹動了蒼莽的西北大漠(1),拂動了秀麗的西南山川,震動了四川盆地內的一座小村莊——月亮灣(今真武村)。
月亮灣在富饒的成都平原的廣漢縣(今廣漢市)中興鄉(以后相繼更名為南興鎮、三星堆鎮)的兩河(鴨子河、馬牧河)夾包中,地勢隆起,彎如月牙。在月亮灣內,矗立著一株頗有歲月的黃葛樹,高大挺拔,孤傲蒼勁,被當地人稱為“風水樹”“黃葛將軍”。后來,轟動中外的三星堆與月亮灣隔河(馬牧河)相望,相偎相依,長久以來,就有了“三星伴月”的美譽,被視為廣漢的“風水中心”,成為當地“八大景觀”之一。
三星堆在馬牧河南岸的河灣處,與月亮灣同屬中興鄉。這里原有三座長數十米至百余米、高5米至8米不等的高大黃土丘,沿河畔臺地一字排開,宛若金星在地,所在村落遂得名“三星村”。
1929年春,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月亮灣農民燕道誠祖孫三人,在離家不遠的林盤地溝邊淘車水坑,準備安放水車。燕道誠之子燕青保淘著淘著,突然“砰”的一聲,鋤頭碰在一塊石頭上,泥漿濺了他一臉。他再挖,又是“砰”的一聲悶響,震得他虎口發麻。青保勾身扒開泥巴一看,好一塊白生生的大石環,口徑足有一尺半。燕道誠聞聲跳下溝,輕輕撬開石環。啊!一大堆色彩斑斕的玉石器出現在面前,他和兒子都驚呆了。過了好一陣,燕道誠才回轉神來,趕忙將石環按原狀蓋好,覆上泥巴。他們相信下面還埋有金銀財寶。
當晚,時過二更,月黑風清,夜深人靜。燕家五口全部出動,悄悄前往挖掘取寶,終未見有心目中以為的更為珍貴的金銀財物。他們清理眼前的器物,計有璧、璋、琮、圭、圈、釧、珠、斧、刀及玉石半成品等400余件。
以后的一兩年間,燕道誠又陸續做了一些發掘,但因地處“風水寶地”,至多挖到7英尺(2.13米)深,就不敢繼續挖了。后來,燕青保曾對前來發掘的華西大學博物館(即華西協合大學古物博物館,今四川大學博物館前身)館長、美籍教授葛維漢講,因當時坑挖得太深,他和父親燕道誠都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死亡,幸好及時住手,不然,燕家定會爆發一場更為厲害的瘟疫。大致是出于“折財免災”的原因吧,燕道誠將他的“意外之財”只自留很少一部分,大多向親鄰朋友廣為分送……
1931年春,正在廣漢縣(今廣漢市)傳教的英籍牧師董宜篤得知此事,意識到這批器物定不尋常,便急急告知當地駐軍陶凱旅長,要求“做必要的宣傳,盡快尋回散失器物,以便把它們保存下來”。陶旅長欣然應允,表示愿意積極過問。幾天后,他便向燕道誠借來5件玉石器交給董宜篤。董宜篤不敢怠慢,匆匆攜玉石器趕回成都,交華西協合大學美籍教授、地質學家戴謙和鑒定。戴謙和當即就斷定其為商周之物。
這年6月間,戴謙和、董宜篤與華西協合大學攝影員晉先生從成都趕赴廣漢,在陶旅長的協助下,對月亮灣遺址進行了考察、攝影。

1929年首先發現月亮灣文物的燕道誠(左)、燕青保父子
1932年秋,成都著名的金石鑒賞家龔熙臺也從燕道誠處購得玉器4件,大為贊賞,稱“價值連城”。龔熙臺此說一出,立時在成都古董商中引起躁動,他們紛紛奔赴廣漢找燕道誠購買玉器……成都古董市場被“廣漢玉器”攪得沸沸揚揚。有些古董商為了賺錢,甚至制造贗品出售,致使“廣漢玉器”出現魚龍混雜、令人真假莫辨的情況。
這年,華西大學博物館葛維漢教授“以廣漢遺物頗有考古價值,乃函詢董君發現詳情,復親至其地考察,并商得縣長羅雨蒼氏及省政府教育廳之同意,從事科學化之發掘,旋因他事牽延未果”(鄭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廣漢文化》)。
成都考古學界對廣漢玉器的興趣,引起了廣漢縣(今廣漢市)縣長羅雨蒼的重視。此時,因為大批古董商云集廣漢,使得當地百姓群起發掘玉石器。羅雨蒼得報后,當即下令保護月亮灣遺址,不準自行亂挖亂掘。1934年3月初,羅雨蒼以縣政府的名義邀請葛維漢率華西大學博物館科學發掘隊前來發掘遺址,其全部組織工作,則由羅本人出面主持。
3月16日,發掘工作正式展開,領導發掘者除葛維漢外,還有華西大學博物館館員林名均。當時社會治安十分混亂,時有土匪夜間搶劫“肥豬”(富豪)事件發生。為了防備土匪干擾發掘工作,羅縣長派出80名士兵日夜保護發掘工作隊和發掘現場,另外派縣政府李先生率領一行7人的縣府工作組參與發掘現場組織及保衛工作。不過,發掘工作終因“鄰近匪風甚熾”,只進行了10天便告結束,開出數條長40英尺(12.19米)、寬5英尺(1.52米)的探溝,共獲得各種玉、石、陶器600多件。事畢,當葛維漢、林名均將它們全部移送縣政府過目時,羅縣長慷慨地說:“這些器物很有科學價值,把它們送給華西大學博物館。”

1934年參與月亮灣發掘的華西大學博物館館員林名均(左一)、廣漢縣(今廣漢市)政府特派員蕭仲源(左二)
這年,陶旅長將燕道誠售出的5件玉器(燕將最先借出的5件玉器轉售給了陶)也贈予華西大學博物館,燕道誠本人則將珍藏數年的一件大石璧和一柄琬圭等無償捐獻給博物館。
爾后,戴謙和即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會志》第4卷上,發表題為“四川古代石器”的研究文章,詳細地考察了陶旅長和燕道誠所贈的玉石器的年代和性質。

1927年和1934年月亮灣出土文物
1936年,葛維漢經與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發掘的河南澠池仰韶村、遼寧錦西沙鍋屯及李濟發掘的河南安陽殷墟的出土文物兩相對照,整理出歷史上第一份有關廣漢古蜀文明遺址的考古發掘報告——《漢州發掘初步報告》,發表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會志》第6卷上。林名均也寫出《廣漢古代遺物之發現及其發掘》,于1942年發表在《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上。1946年,華西協合大學以“華西大學博物館專刊之一”的名義出版了鄭德坤的《四川古代文化史》,其第四章即為《廣漢文化》專章(2)。當時的中國學者(以林名均為代表)、在中國工作的外國學者(以戴謙和、葛維漢為代表)、中國普通老百姓(以燕道誠為代表)、中國地方官員、地方軍隊將領,抱著對中華文明強烈的自信心和熱烈的向往之情,為“廣漢文化”(后來發展為“三星堆文化”)的發現與建立,為古蜀文化研究領域的拓展與深入,自覺地擔負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義務,自覺地參與并奉獻其中;其事跡與精神感人至深,至今使人懷念不已。而他們當初的發現與見識(包括那時遠在日本的郭沫若的見識),竟與20世紀90年代甚至其后一二十年的學者的相關研究“所見略同”,則不能不令人驚訝與感嘆!
最為典型的是葛維漢的廣漢發掘簡報,他在其中寫道:
這次發現的器物,至少對研究古代東方文化和歷史的學者們提供了三種情況。第一:隨葬器物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古代的葬俗、社會和宗教習俗。第二:玉、石器以及器物上的紋飾,頗能引起考古學家的興趣。第三:出土的大量陶片,為研究四川古代陶器提供了重要資料。
我們已經指出,那個令人矚目的發現是在一個挖掘七英尺(2.13米)長、三英尺(0.91米)深的墓坑內出土的,而且幾乎所有的墓葬大小大致如此。玉刀、玉鑿、玉劍、方玉以及玉璧等禮品,周代時均系死者的隨葬品,玉珠也為死者的隨葬物。如果我們假設它是古墓這個結論正確的話,我們認為在四川古墓中發現的器物,大約為公元前1000年的時期。
墓坑里發現的器物有綠松石、綠石或粗糙的穿孔玉珠。從玉珠的兩端進行鉆孔,接近玉珠半心處的孔徑較小。另外還有八十多件小青玉片,因為考慮到它們一般作為裝飾品粘牢在木制或皮制品上,沒有串聯或縫入的孔洞。這些玉刀、玉劍、玉鑿等顯然是祭祀用的,周代實行祭祀天地大典時,方玉象征“地”,玉璧代表“天”。
…………
廣漢文化與華北和中原地區已知的新、舊石器時代文化之間的聯系與傳播很清楚地看到證據。廣漢的非漢族人民受華北和中原地區的早期文化影響頗深,或者是四川的漢人或漢文化比前人所定的時期還要早些。
目前的這些資料,也只能停留在暫時假設階段,待將來找到更多的考古證據,以及廣漢收藏品極為詳細的第一手材料與中國其他地區的早期收藏品比較后,再來改變或確定結論。我們考慮廣漢文化下限系周代初期,大約公元前1100年,但是更多的證據可以把它提前一個時期,其上限為銅石并用時代(新石器時代向青銅時代過渡的時期,意譯為銅石并用時期——譯者)。我們這次在四川廣漢縣(今廣漢市)遺址發現的玉器、隨葬物和陶器系年代很早的標本。(3)
廣漢發掘的消息傳到日本,使彼時旅居東瀛的中國著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郭沫若興奮不已。很快,林名均和葛維漢即收到郭沫若的來信,要求贈予廣漢發掘的全部照片和器物圖形,林名均和葛維漢則一一照辦,毫無保留。1934年7月9日,郭沫若回信向林名均、葛維漢表達謝忱,并大談他對“漢州遺址”的看法,行文中充滿了對哺育他成長的故鄉山水的深切眷戀;同時也看得出他當時的眉飛色舞及自豪之情——對家鄉古蜀文化的燦爛和悠久的喜悅!
郭沫若的這封信全文如下:
林名均先生:
很高興接到你和葛維漢先生的信,謝謝你們的好意,送給我如此多的照片、圖片以及戴先生發表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會志》上的文章,并且告訴我有關發掘的詳細情況。你們真是華西科學考古的先鋒隊,我希望將來你們能取得更大的成績,研究古代的遺跡和建筑、雕刻、墳墓和洞穴,這一工作將產生豐碩的成果。與此同時,我也希望今后會有一系列的發掘以探索四川的史前史,包括民族、風俗以及他們與中國其他地區相接觸的歷史。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問題,我很遺憾,我不能歸國協助你們的發掘。
你們在漢州發現的器物,如玉璧、玉璋、玉圭均與華北、華中發現者相似。這就是古代西蜀曾與華中、華北有過文化接觸的證明。“蜀”這一名稱曾先發現于商代的甲骨文,當周人克商時,蜀人曾經前往相助。此外,漢州的陶器也是屬于早期的類型。你們認為漢州遺址的時代大約是西周初期的推測可能是正確的。如果將來四川其他的地方尚有發掘,它們將顯示出此文化分布的區域,并提供更多的可靠的證據。
根據你們的要求,我將我寫的兩本有關中國考古學的書送給你們,并且請書店直接將最近出版的一本送博物館,另一本送葛維漢先生。以后如有新作,我也將再送給你們。
沫若(4)
1934年7月9日
(1) 1927年5月,以徐炳旭為代表的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與以斯文·赫定為代表的瑞典等國考古學家組成的中瑞聯合西北考察團,開始了歷時8年的中國西北地區考察活動。
(2) 1957年,英國劍橋大學還出版了鄭德坤的《四川考古論文集》,1982年,香港中文大學亦出版鄭氏的《中國考古學研究集》,皆論述了“廣漢文化”并發表了多幅廣漢玉石器照片。
(3) 簡報由沈允寧翻譯,載于《成都文物》1994年第1期。
(4) 此信由四川大學童恩正教授翻譯,載于《三星堆圖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