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那是只不受歡迎的東西。誰也不確定它是什么。這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天晚上,它魯莽地橫越屋頂,在那里放肆地左奔右竄,如一場疾舞垂顧每間屋子,使得每一家的屋頂如琴鍵般輪流翻騰起伏。這段暮色的旋律來去悠忽如風,像夢一樣短暫,須臾戛然靜止,到半夜卻又猛然襲來,使得此地寥寥可數(shù)的居民,夢中不時被這莫名的聲音侵擾。
“可能是野貓。”
“我看這不是貓。貓動作很輕的,這么野的不是貓。”
“是蝙蝠。”
“不是蝙蝠,是老鼠。”
這股囂音也如它來時一般迅疾地隱沒,人們可以很快適應它就如適應回教堂播送的祈禱聲。但它留下的各種跡象才煩人:一股酸得刺鼻的味道彌漫屋里;在天花板或水泥墻上,有幾處顏色變黑了,像不明液體滲透的痕跡。那上頭也出現(xiàn)裂縫,很難確定這表明了什么,也許純粹是水泥或外層油漆干剝的自然現(xiàn)象。鎮(zhèn)上的屋子已經(jīng)很舊,在那些百年老房子里,你必須放輕腳步,一旦走得太快就會感到樓板仿佛在起伏晃動,雖然不是很激烈,而是極微、極輕微的,但已足以勾起緊張的情緒,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出窟窿來。
“有機會就走吧,這里也沒什么好留戀的。”
“那你為什么還回來?”
“我來看爸爸。”
“打算待到什么時候?”
“遲早要走。”伯父反問姑媽,“那你呢?不想走嗎?還圖什么?”
姑媽說,什么也不圖,我能到哪里去呢?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哪兒都去不了。
在這屋子里頭,說要走的人很多,然而,這些人卻又并非能說走就走。不管喜不喜歡,大家都得無奈地留下,耐心地,等上一段時間,等,等到我父親出現(xiàn)。到時候一切就清清楚楚,一切就明明白白了。不久以前,我也和他們一樣坐在那里,陪祖父說話。醫(yī)生說,我們應該常給祖父說說話。故此,圍繞那張床,大家就隨便談一談。話題像一滴水,落下來,四散流溢。大家談了各種應對的方法,也僅限于純粹地談著。
“知道怎么殺野狗嗎?把狗趕到死角去,沒有地方逃了,就開槍,砰!”
“那上面有幾只東西你知道嗎?”
“不知道。”
“如果可以用獵槍,早就動手了。”
“不能用槍。”
“死了人誰要負責?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這太窩囊了。最簡單的陷阱,莫過于找個籠子裝上狼牙鐵齒,用一塊肉引誘那個東西。有個親戚這么說。有人點點頭,嗯,大概是可以的,行,這很容易,不過論成效恐怕是白費心機的,這些年頭連打地洞的老鼠都變得聰明了——帶著一點點輕蔑的語氣,這么回答。誰也不確定屋頂上囂吵的那個野東西到底是什么、長什么樣子、體型多大、數(shù)量有多少、愛吃什么——。有人說它比貓小,有人說它比狗大。
“你看過它嗎?”
“沒看過。”
這么回答的時候,我忽然對身邊的人和那些話,沒來由地厭煩起來。
“不如你爬上去看?”
“看什么?”
“就爬上去看那上面有什么東西?”
“為什么?”
我不耐煩地反問對方。開個玩笑有什么關系,何況別人又沒真的說什么——但我還是光火起來。真是蠢透了。別傻了,前幾天才有幾個年輕人爬上屋頂找貓,結(jié)果被警察當成賊抓下來。他們不是找貓,找貓是借口,我看他們真的是賊。那么我不上去,免得給人當成賊。我們哪真的要你上去?哪會舍得呢?——這倒是真的,因為我就是那個誘餌。他們一直盯牢我的動靜——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話可以這樣亂說嗎?怎么啦你?嘴巴閑著說說不行嗎?否則日說夜說,哪來那么多話說呢?
老祖父的照片是頗為威武懾人的。如今他的身體皺得就像花生殼。他已經(jīng)不再阻止親戚們吵架了。從前這種事是不會發(fā)生的。那時候大家在他面前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斂神屏息。現(xiàn)在大家卻各懷鬼胎,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一有機會就出言相譏,毫不退讓。
祖父經(jīng)常呆怔怔地抬頭往上望。有時候,他會呼喚他的兒子、我的父親。
“阿復。”
祖父的眼睛到底望見了什么呢?橫梁上蛛絲結(jié)縷,只有一扇天窗,那是唯一光線的來源,從那里投下的光線照亮屋里慘淡的情形。這是一棟被遺棄的房子,被遺棄的事實從那腐朽的樓板和白蟻蛀朽的柱子上瞪視著你。從前二樓鋪著光溜滑亮的柚木地板,現(xiàn)在已布滿一大堆小坑洞,每踩一步,木屑就像粉末一樣灑落下來。從天花板垂下的電線宛若叢林垂蔓與根須,老舊的墻壁觸手黏膩,屋子一年到頭臟得不得了。這是因為姑媽已經(jīng)老得無力洗擦了。這工作目前是我做的。我經(jīng)常用一塊抹布,沾了水開始擦洗。一個人在底樓擦著那樣粗糲且積滿沙礫的地板時,我經(jīng)常害怕整棟房子會忽然垮下來把我壓扁了。有時候我會幻想有個可怕的、毛骨悚然的東西棲息在屋頂上觀察著我們。在這棟房子里,似乎有一雙你看不見的眼睛躲在暗處。我經(jīng)常覺得那雙眼睛才是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凝視,窺伺,從背后看透你整個人的全部。
祖父終于變癡呆了,倒是挺好的,否則大伙還得拼命演戲來隱瞞真相。真相是我父親卷款逃走了,因此你可以想象在這個家里我的處境有多尷尬。雖然沒人明講,但現(xiàn)在所有的問題都要算到我父親頭上去。他使整個家族蒙羞,使我們負債,也使我們被外人鄙視。
這些年來,我父親到底跑去哪里了呢?有時我會幻想我父親并沒走遠,他或許就躲在屋頂上。警察沒敢上去,倒是消防隊的人上去看過了。他們毛手毛腳地爬上去又爬下來,說什么也沒找到。
以后我該怎么辦呢?輪到我陪伴祖父的時候,我就問他這個問題。有時候,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就對著祖父給自己講一個故事。然而,難道我的祖父需要我講故事給他聽嗎?在半夜里,如果你也醒著,你可以聽見他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勁兒嘮嘮叨叨,活像給什么人說話。隔著薄薄的墻板,他說話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在屋里回響,有時歡快有時振奮,有時憤怒有時平靜,聽起來就像獨自一人的宴會。即便你躲在被單底下,在黑暗中掩耳朵,你依然聽見那聲音在屋子里嗡嗡作響。于是我就會幻想,是我父親回來了,是他站在祖父前面聽他訓話。但我從來不敢起身去我祖父的房間,我害怕看見父親長著卑鄙的小偷模樣。在街燈照耀下,鐵窗花的陰影被拉長了,斜斜地垂落在沾滿灰塵的櫥柜與櫥柜之間,整座老房子就像一個巨大的鐵絲籠子,四處都是隱而深黑的洞穴。每當有車子經(jīng)過,隨著車燈移動,影子就忽長忽短地逃向墻角。他們說得對,這里絕對可以藏匿一個罪犯。只是關押久了,他勢必要染上屬于這棟房子的顏色,灰色的,褪色的,斑駁的。
無論是臉,還是身體。
姑媽的臉孔是非常蒼白的。她常常嘀嘀咕咕地找東西,不是找眼鏡,就是找剪刀或縫衣針線之類的物件。她越來越善忘了,出門之前,經(jīng)常在屋里磨磨蹭蹭老半天,結(jié)果忘了原本出門的目的。我看她遲早會變得像我祖父一樣。那時候我就會更加辛苦了。輪到她陪祖父的時候,她就不停在抱怨,抱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她才結(jié)不成婚,到現(xiàn)在還是個老處女。她也詛咒他快點死掉,她越說越大聲,還以為沒人聽到。關在屋里越久,她臉色越灰暗,仿佛和這棟房子的水泥合為一體。她的腿上浮著紅藍色蛛巢狀的血管,仿佛蜘蛛結(jié)網(wǎng)結(jié)到她身上去了。她就像一片烏云停滯在客廳里,她把暮色帶了進來,暮色從她的皺紋里滲透出來,如果她不說話,誰也分不出她跟祖父,哪個比較像死人。
如果我的父親也躲在屋子里,他也會變成這模樣嗎?有人說,你只要看著叔叔就會看見父親,因為他們長得很相似。我曾經(jīng)這么幻想過,我叔叔就是我父親,盡管如此,他卻很討厭我。他經(jīng)常撐著一根拐杖在屋子里晃來晃去,一邊詛咒所有看不順眼的事物。你不要以為他有多可憐,實際上他兩條腿看上去好好的,又粗又壯。他撐著拐杖的臂膀很有力,肌肉滑滑亮亮,身體也結(jié)實得很。那是因為他終日吃喝睡覺,什么都不干。誰也搞不清楚他為何忽然就不能走路了。這是心理病,我姑媽這么告訴我:一個人起初可能只是扮演,但假裝久了就會變成真的。如今他非得持著拐杖才肯走路。如果沒有拐杖他就一步也不肯動。
篤篤篤,你聽見他的拐杖聲出現(xiàn)在廚房,就知道他開始在找吃的了。篤篤篤,你聽見他的聲音出現(xiàn)在樓梯上,你忍不住會提心吊膽,擔心他摔倒了,一骨碌滾到地上,也會擔心他的拐杖會把樓梯戳穿一個大洞。當他發(fā)脾氣時,你會聽見他用那根拐杖猛烈地敲打墻壁和樓板,你會驚訝他竟然那么有力。有時這種事情發(fā)生在三更半夜,因為他受不了祖父喃喃自語的聲音,便憤怒地撐著拐杖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因此祖父回蕩在屋里的話語,也經(jīng)常夾雜著叔父的拐杖聲了。這種教人抓狂的感覺就像養(yǎng)只發(fā)神經(jīng)的跛腳牛在家里一樣——保不定什么時候,整個家都會因為他那支拐杖而垮了。
所以,您可以體諒我,作為被指責是盜賊的孩子,待在這房子里,這是多么難受呀。當二姑媽、大伯等一大伙親戚過來時,我感到他們都是來監(jiān)視我的。當郵差出現(xiàn)在門前或當電話鈴響時,他們就緊張起來。或者,當我去陪祖父時,他們忽然像蟑螂那樣四處流竄,東刮西搜,從客廳一直找到我房間,同時順手牽羊。當我期期艾艾地問他們,那些藍瓷花瓶、那些鑲在墻上的照片和抽屜里的賬簿都放哪兒去的時候,他們就哄堂大笑了。他們在笑什么呢?是我的樣子來得可笑呢,還是我的問題好笑呢?
這些晚上、這些白天、這些年,他們經(jīng)常令我不知所措。我搞不懂這伙親戚。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他們都會哇哈哈、哇哈哈地笑。或許他們之所以大笑,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很想盡情開懷大笑而已。當他們要你憐憫他們的時候,那些臉孔也總是笑得歡悅無比,就像他們都中了彩券的頭獎。我大伯會一邊對你說我完了,一邊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告訴你,我失業(yè)了,他會這么說,因為笑得太厲害所以咳嗽起來,因為笑得全身發(fā)抖,抖得連杯中的酒也溢了一些出來。我完了,他說,一邊把嘴角笑得彎彎的,一邊替自己和身邊的人傾滿酒,而其他的人也高高興興地和他干杯。
我再也不能工作了。他說。
如果你說“哪有這種事,您還不老”,他就會給你看他的腿,并說,我還不老,可是,你看我的膝蓋上,長了這個,就再也不能上班工作了。
在他的膝蓋上凸起一塊像鵝蛋般大、紅腫得發(fā)亮的肉瘤,仿佛一碰就會裂開似的、惡心地浮起一座紫紅色的小山丘。喝完這杯,我明天就要進醫(yī)院檢查了(不過,到明天你會看見他仍然坐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的)。
你沒事的,只是被什么野東西咬了。
不是被咬,他說,微笑著說,用力按下去也不會痛,你試試看。
大伯疲弱地微笑,他今晚實在笑太多了。他紅著眼睛,彎曲著那只畸形得可怕的膝蓋,我看他的手抖得抓不住酒瓶,不知為什么,我的手也是。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大伯說,這個啟示已經(jīng)很明白了,你得同情我。他恬不知恥地說。他的臉孔和脖子都紅紅的,但沒醉,他只不過兩杯下肚之后,變得比較放松而已。據(jù)說喝了酒的人會更愿意對別人說出真心話。他瞇起眼睛,臉上浮著朦朧的笑容望著我,我本來應該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安慰他。但我卻害怕起來,就像只要再坐久一點,他那只腫瘤就會傳染給我似的。
我再也不能工作了。我大伯又說。將來我就會像你叔叔,每天坐在家里,不,或者,像你爸爸一樣,偷一大筆錢溜出去快活快活……一聽他提起我爸,我就立刻感到羞愧難當。大伯父又狡猾地問我:
“你阿爸好嗎?他沒再來找你嗎?”
我深深地、深深地對這一切感到嫌惡。幸好此時屋頂激騰起來,像有一場競賽在那上頭進行,那只東西在屋頂上喧囂著滾過去了,從屋檐邊緣沖上屋脊高處,直至巔峰就歡快呼嘯滾落,旋即咚砰咚砰地翻滾到另一端。屋頂上突如其來的囂聲淹沒了大伯父的聲音。我趁機擺脫他溜走。我經(jīng)常想象在屋頂上滾動的是一堆斷肢殘臂黏合起來的肉球。因為每次它響起來時,屋里便再度飄著一股臭臭的、酸酸的腥味。
這就是我告訴祖父的故事,我所面臨的遭遇和親戚們的丑陋行徑。我告訴他,親戚們老是在偷東西。他們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偷去賣錢。我說,請您快點清醒過來吧,他們快把家里掏空了。我抓著他的手臂哀傷地哭了,淚水鼻涕弄臟了他的被子。
我的祖父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他的癡呆癥已經(jīng)如此嚴重了……我?guī)缀醪桓蚁嘈盼业亩洹N壹依餂]有賊,他說。我們家里沒人當小偷……然而,這也許僅是我的幻想,因為語言從他嘴里吐出來過于含糊不清,也許是我把那些脫落的音節(jié)穿鑿附會出這樣的意思來。不管怎樣,旁人聽我告狀卻是一清二楚,我不知道叔叔躲在一旁聽我抽抽搭搭地訴苦有多久了。他一拳捶在我頭上,一邊揮動那支拐杖恐嚇我,一邊破口大罵:“你這個小壞蛋,你這個下流種,你這個小雜種,你引誘祖父,你害我們?nèi)襾G光臉……”
我很驚慌。我推開他就往外沖。他掙扎著爬起來,我飛奔下樓。
“攔住他!”他高聲大嚷,“攔住這個大騙子,這個妄想鬼,這個幻想的白癡,這小鬼頭在祖父面前胡說八道……”
你如果看到這一幕一定會不敢相信,一個撐拐杖的人竟然可以跑得那么快。他說要把我關在房子里,餓上我一天一夜。或者,他也可以把我剝光了,綁在街燈柱子上,讓陌生人來強奸我。他說我非得供出父親的錢藏在哪兒不可。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拐杖的聲音,我在凌亂的家具之間亂跑,就像野狗一樣快被追趕到死角,我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條,但事實是我再也無路可逃。我可以聽見他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動,就像要戳穿我的心肺似的。那聲音結(jié)實得很,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的心臟都快從口里跳出來了。
他揮起其中一支拐杖,要敲我的頭,卻打爛了窗,窗框與墻壁嘩啦一聲裂開來,裂縫又深又長沒入地里。趁他摔倒時,我從那扇窗口爬出去,沿著水管爬上了屋頂。我雖然很想逃得遠遠的,卻無法想象自己如何在遠方生存。我終于認識我自己了,一個懦弱畏縮的膽小鬼。就好像我叔叔阿樂一樣,他那條腿不聽他的話,我的身體也不聽我的,它只敢待在熟悉的地方。我拼命往屋頂上爬。
我叔父在地上對我叫罵。他像個瘋狗那樣連珠炮發(fā)似的罵我是個沒良心的野種,既不尊敬長輩又沒有道德。但我怎么也不肯下來了。我知道他不會扔掉自己的拐杖,至少有段時間他爬不上來。
波浪狀的鋅板在眼前乏味地東一塊、西一塊,亂七八糟地搭成丑陋的、破破爛爛的地圖。我到底還希望什么?有什么可以希望呢?不,我不知道這個地方還有什么。我可以聽見風吹過樹林,那些樹葉和枝干被推擠成一團,嘩沙沙地作響。起初我像四肢動物那樣狼狽爬行。必須閉緊嘴巴,免得讓泥沙、鳥糞或樹枝掉進嘴里。到處都是鐵片、石頭等碎屑,偶爾被手壓著了或被風刮動時便響起輕微的噼啪聲。觸目所見是一塊塊鋅板,一道道雨溝在眼前有規(guī)律地起伏,布滿灰銹斑點,像一片骯臟晦暗的波浪。沒一會兒十根手指頭都成了墨汁般的黑色。
屋頂并非是齊整一致地傾斜,這和我原來想象的不一樣。東補西貼,像塊皺巴巴的鐵皮胡亂蓋住井口似的。在某些地方,它幾乎是平坦的,在另一些地方,又忽然陡起來。我必須征服這片領地。我滾過這整片銹海,差點摔落,但幸好來得及抓著一塊突起的屋椽,上頭有泥土滋養(yǎng)一叢野草。站起來,踉蹌地走路,翻身,小心攀爬。黃昏的天空泛青色,斜陽的波光如傾注滿天的醇酒,幫我慶祝一次小小的成功的歷險。
在兩片傾斜的屋檐交接處,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洞穴。我就躲在這個窟窿里睡覺,它又黑又涼,就像動物的巢穴一樣。我忍不住幻想我的父親也曾窩在里頭,或許他也曾留下好幾捆鈔票給我。只是這個洞里現(xiàn)在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但誰知道呢?很久以前消防員們曾經(jīng)爬上去過。也許那次他們就已搶了他的錢并殺死了他。
我的行動越來越靈活,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在屋頂上行走如飛了。在這屋頂上的確什么都沒有,除了破爛的鋅板、灰塵、鳥糞之外,就什么也找不到了。有時候他們也會給我說故事,就說之前的一切都是誤會。所有的虐待啦、監(jiān)視啦,全都是我的幻想。他們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父親失蹤了,母親死掉了,所以才會終日沉溺在妄想中,并把這些妄想當成是真的。這些都是鬼話,我不相信他們。他們每天努力說服我,他們告訴我說,我生病了,我病得必須要靠著這些幻想才能活著,正常的人是不會把幻想當真的。
他們有時也騙我說,我父親回來了,叫我下來。那個叔叔穿上我父親的舊衣,假扮成我父親的樣子,站在地上向我招手,不過他持著的拐杖露了餡。我是不會上當?shù)摹K麄円槐橛忠槐榈卣f這些話,想騙我下來。但是我只要伏在屋頂上傾聽,就能聽出真相。
最近,他們也很提防我了。白天里祖父的房間靜悄悄的,再也聽不到他們圍繞在祖父床邊嚼舌根的那些話了。現(xiàn)在從屋子里所能聽到的,只剩兩把聲音。一是我祖父半夜里響起的自言自語,咕咕噥噥,絮絮叨叨,聽也聽不清楚,這把聲音帶著它往昔的威嚴在底下這棟房子里縈繞回響,昂揚頓挫,從外頭聽來,你不會以為這是一個癡呆的老頭。另一把聲音是我叔叔的拐杖聲,我可以聽見他撐著拐杖在屋子里滿懷怨氣地徘徊來去,篤篤篤、篤篤篤地敲著地面。這兩把聲音交織成夜半二重奏。有時那聲音傳到屋頂上來,使我分不出他們是在屋檐底下呢,還是在我身邊。
偶然在睡夢迷糊間,我夢見叔叔已經(jīng)爬上了屋頂,準備把我抓下去。我嚇得醒過來,睜開眼,除了迷迷蒙蒙的一片黑霧,就什么也沒有。可一閉上眼睛,那拐杖的聲音又來了,篤篤、篤篤,就覺得他也在這房子的屋頂上,陰沉沉、顫巍巍地朝我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