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灣的縣城叫海興縣,過了海興就是鹽縣,其實這兩個地方都是小縣城,來回稍微走急些兩天也就到了,多出來的時間算是李俞連默許的,讓我們放松放松,否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夜待在船上看著茫茫大海,是人都會發瘋的。
我們一行人下了船沒有直接趕去鹽縣,而是就近找了個地方,八十來個人大吃了一頓。
說是大吃,其實也就是一人一碗裹了綠菜葉的蝦子面,面是粗面,蝦子也見不到幾個,主要還是菜葉子讓人食指大動。
我們在海船上,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綠色蔬菜很難保存,大多是吃土豆紅薯一類的易保存食物,給我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秘密運輸任務,為了不被人發現,白雪號在茫茫大海上繞行了兩個月才到達目的地。
那兩個月吃的食物,完全看不見一片綠葉,后來一行人下了船,看見路邊的蔬菜,一個個眼光發綠,恨不得生吃。
我們都穿著白色的海軍服,老板一看就能認出來,一見我們進了館子,被海風吹黑的面上笑出深深的皺紋。
不大的館子里擠不下八十多人,老板夫妻倆又搬出十多條長板凳,一部分人捧著碗就在店外吃,等呼啦啦吃完一碗面,所有人都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泥鰍抱著碗感慨:“這才是人吃的東西啊。”
我道:“合著你平時在船上吃的是豬食?”
泥鰍瞪了我一眼,嘀咕道:“老陳,你這個人吧忒嚴肅,怎么一點兒都不懂逗樂。”
我搖了搖頭,沒接話。
我承認,我確實不是個懂得逗樂的人,泥鰍和我不一樣,他一當兵,當的就是水軍,而我……是從抗日戰場上下來的老兵,我見過太多太多殘酷血腥的場面,讓我打仗,我會,讓我開玩笑逗樂子,那還真挺難為我的。
吃完面,我們到海興縣當地政府調動了一輛軍用大東風。
由于人手緊張,因此當地政府也抽不出人手給我們開車。
我們一行八十人,只有我是陸軍出身,其余人別說開車,方向盤都握不準,最后只有我坐在前座當起司機,泥鰍則坐在副駕駛座上,沒多久就一臉昏昏欲睡的表情,眼皮直打架。
白雪號泊岸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我們一行人吃完飯又到海興縣政府調車,一翻折騰下來,出發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太陽有氣無力的半掛在天空,光芒暗淡,道路上行人稀少。
我一路開著車,到了晚上十點多左右,大東方后尾巴里,士兵高興的說話聲也逐漸淡下去,大概都已經靠在車璧上睡著了。
旁邊的泥鰍整個人都往下滑了一大半,嘴角掛著晶亮亮的哈喇子。
這道路爛的很,七彎八拐,顛簸不平,路兩旁荒草叢生,毫無人煙,到了這個點兒,到處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大東風的兩只燈眼照亮前方的路,其余的都隱在黑暗中。
我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后,便覺得有些累了,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會開這種陸軍大東風,進度是不能停下來的,所以只能強打起精神繼續行駛,心里忍不住羨慕泥鰍能睡的這么舒服。
我的睡眠質量并不好,有時候我會害怕入睡,因為我總是做夢,做各種各樣的噩夢。除了關于那個墳堆的噩夢,我還總是夢見自己回到了抗日戰場上,到處都是尸體和血,每次醒來,我都是大汗淋漓的。
便在我羨慕著泥鰍的睡眠時,突然發現,前面黑乎乎的道路邊上,模模糊糊站著一個人影,正朝我招手,似乎在讓我停車。
車前的燈光射程不遠,因此我不太確定對方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大半夜的在這荒郊野外,于是就沒有停車。
等車子越來越靠前時,那個人影也越來越清晰,是一個女人的輪廓,穿著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有些扎眼。
我正打算停車,那個招手的女人,卻忽然一下子朝著我的車頭跑了過來,速度快的如同鬼魅。我嚇的手中一抖,卻剎車不急,整輛大東風的車身頓時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整個兒顛簸了一下。
不好!撞上了!那個女人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往我車上撞啊!
泥鰍正睡的昏天黑地,這一顛簸,整個人便往前一傾,額頭在車臺上重重一磕,嘴里哎喲一聲,捂著額頭醒過來,嚷道:“老陳,出什么事了!你這是開車還是要命啊。”
我抹了把臉,立刻打開大東風的其余三只燈眼,打開車門慌忙跳下去,急切道:“完蛋了,我撞人了!”泥鰍一臉驚愕,緊跟著也趕緊下車,道:“你別嚇我,你他娘的不總吹自己是陸軍精英嗎?這荒郊野外你都能撞人啊!”
我沒空理泥鰍,趕緊到車前方查看,三只燈眼同時打開,前方的路被照的亮晃晃一片,但車底下卻什么也沒有。
我以為下面會壓著一個人,會有血,但事實上,下面干干凈凈的,只有爛泥,沒有血跡,更沒有人。
泥鰍跟著一看,打了個哈欠,道:“我說……你這是撞人啊?人呢?我看你是撞鬼了吧!”他抱怨完,揉著自己的額頭,又踢了大東風一腳,道:“這車子沒事吧?沒事咱們接著走。你是不是太累了,要實在不行,咱們不走了,在這兒歇一歇,明天抓緊點,把時間趕回來。”
我搖了搖頭,心中悶的慌,腦袋有些漲痛起來。
剛才那個人影難道是我的幻覺嗎?
上了車,泥鰍看出我臉色不太對勁,也沒有繼續睡,于是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說要跟我提神。
聊著聊著,他來了興致,說道:“哎,你以前不是陸軍嗎?你給我講講你們陸軍的事。”
我平時從來不喜歡提以前的事,因為戰爭這種事情,太血腥,太殘酷,絕對不是什么值得回憶的事,往往一閉上眼,那些死去的戰友、朋友,就會輪流在你眼前晃,那種感覺,讓人揪心。
但此時我也閑的慌,再加上離開戰場幾年下來,心情也舒緩了一些,于是道:“給你講一個吧,一九四三年我剛上抗日戰場那會兒……”
我話還沒說完,泥鰍愣住了,打斷我道:“不……不是,兄弟你耍我啊?這怎么就到了抗日戰場了?”
我瞇起眼,道:“你聽不聽,不聽拉倒。”王泥鰍目瞪口呆,道:“你小子……我以為你就一普通陸軍,沒想到你還參加過抗日戰啊?這牛可以吹一輩子啊!你以前怎么從來不說,難怪后臺那么硬。”
抗日戰爭已經過去了八年,郝功勛從小生活在海邊。
一九五一年,中國海軍成立時就直接當了海軍,對他來說,陸軍既熟悉又陌生,海軍成立前就已經結束的抗日戰更是遙遠。
泥鰍說完,不等我回話,就自顧自的說道:“你一九四三年就上了戰場,我的老母,你軍齡至少十二年!他娘的,虧我以為你是新兵,還一直照顧你,原來你是個老兵油子啊。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他娘的也太陰了,三年的交情了,現在才告訴我。”
我聽了只覺得好笑,道:“你要不要聽故事,不聽的話你就閉上眼,睡你的覺。”
對別人來說,十二年的軍齡,是無上的光輝與榮耀,但對于我來說,每一年都是用戰友的鮮血換來的。
其實我可以退伍,但我不想退,在軍隊呆的太久,我不知道自己退伍了還能干什么?我更不想拋棄那些我死去的戰友,因為我們曾約定過,等新中國成立了,要好好保衛祖國。
泥鰍被我一說,立刻住嘴,道:“你說……你說,我家當年被小鬼子欺負的老慘,只要一看到抗日軍,心里就跟看見陽光一樣,你給說說,你是怎么打小鬼子的。”
我整理了下思緒,于是說道:“別說什么打小鬼子,我剛參軍那會兒槍都拿不穩,只有被打的份兒。當時我是先做后勤訓練,在后勤做了兩年。”
“那兩年日日夜夜生活在敵人的炮彈下,動不動就有人從高空丟炮彈,我運氣好,丟了兩年都沒丟死我。現在一想起來,那時候每天都是數不清的路線轉移,一路上跟著部隊不知走過了多少路,到了后期我才轉入前線,我現在要講的是我剛轉入前線的第一仗。”
地點在甘肅的陽平,當時那片地區都被日軍占領,那時候我軍使用的是逐個擊破的戰術,我們團一千多人負責搗毀陽平的日軍據點。
出動時間是定在凌晨,當天凌晨五點多,我們一行千人秘密的潛伏在了日軍據點附近,到了凌晨,發動總攻以后,卻發現那據點根本是個空城計,里面只有一百來個日軍。
我們發現上了日軍的當,一定是有人泄密了這次行動,等我們準備撤退的時候,已經被日軍從高地包圍,可以說是羊入虎口。
但最后我軍還是勝利了。
說到這兒,我頓了頓聲,見泥鰍胃口被吊起來,于是老神在在的問道:“知道為什么嗎?”
泥鰍正聽的入迷,聞言立刻道:“為什么?難道是有援軍?”
我道:“差不多,來的不是援軍,是軍犬。”
泥鰍愣了愣,道:“等等,你別以為我是海軍就瞎唬我,陸軍犬不是45年才開始參戰的嗎?你那時候哪來的軍犬?”
聽了泥鰍的話,我也深深的陷入回憶之中。
中國正式將軍犬運用到作戰中,確實是一九四五年才開始,但軍犬之所以運用到戰爭中,卻跟我參加的陽平殲滅戰有著很深的關系。
我一邊開大東風一邊繼續往下講。
我軍被圍困后開始了絕境反擊,我那時候第一次上戰場,看見死人,沾上人血,兩腿都在打顫,只知道朝著敵方亂放槍,也不知究竟有沒有打死人。
我身邊時不時就有戰友倒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沐浴在血液里,心理承受能力也到達了極限,雙腿一抖就趴在地上吐。
我軍的傷亡越來越大,幾乎已經陷入了絕境,我的耳邊只有槍炮聲,眼前是一片血紅的硝煙,然而在這激烈的槍炮聲中,卻突然傳出了陣陣犬吠聲。
狗叫聲?
怎么回事?
怎么有這么多狗在叫?
所有人都被這聲音弄的不明所以。
隨著犬吠的聲音逐漸清晰,日軍陣地突然一片大亂,攻擊力猛然下降。
團長一見有機會,立刻發動了拼死反擊,帶著我們剩下的人不要命的往外沖,等我們沖出日軍包圍圈,準備反擊時才發現,與我們一同作戰的,竟然是上百條大狗!
那種狗是農村家家戶戶都養的看門土狗,但它們此刻卻集合成一團,將日軍咬的手忙腳亂。
那些狗彈跳力極強,躲避速度快,攻擊人時讓人防不勝防,日軍往往還來不及開槍,就已經被大狗撲倒在地,一口咬下去連皮帶肉,咬的日軍在地上打滾慘叫不已。
這一場本該是絕境的一仗,卻硬生生掰回了敗局,我軍俘虜日軍300余人,雖然是慘勝,但我也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等我們壓著俘虜下山時,卻冒出了一百多戶村民,打著口哨招呼自己的狗往回走。
泥鰍聽的一愣一愣,嘖嘖有聲道:“這才叫軍民情深吶,后來呢?”
這時,天色現出曙光,大東方已經駛進了鹽縣,朝著地方政府的所在地開去,我收了話頭,道:“后來我們團長將這次戰例上報軍部,認為可以學習國外,訓練狗來參戰。雖然有成功的先例,但軍部還是覺得狗不太可靠,因此雖然備案卻一直沒有實施,直到一九四五年,這個案例才通過軍部同意,中國軍才開始了訓練軍犬。”
說完,我將大東風的燈眼一關,道:“行了,縣政府到了,把大伙兒都叫醒。”
我滅了發動機下車,腳沒沾地,整個人卻渾身一軟,頭撕裂般的痛起來。
泥鰍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奇怪道:“怎么了?晚上就見你狀況不好,是不是累著了?行了,你開了一晚上車,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辦,你去招待所歇一上午。”
我不知怎么的,身體感覺虛的厲害,渾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抽光一樣,四肢發軟使不上勁兒,頭也一陣陣抽痛,腦子里不時閃過些模糊不清的詭異畫面,大白天的,眼前卻一陣陣發花,恍惚間,竟仿佛看見了昨晚路邊那個模糊的女人!
這可真是邪門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