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瑞亞對自己這位弟弟的感觀一直頗為復雜,遙想自己與他第一次見面。
那是在昏暗的洞穴之中,只見一道瘦小的身影于黑泥之中痛苦掙扎,妄圖爬向岸邊,爬向新生。
說實話,當時的烏瑞亞十分懷疑腳邊這詭異而丑陋的存在會是一位神明。
但當那周身的黑泥隨逐漸褪去,在那伶仃的身形與滿臉的雞皮之上是一雙清明的眼。
那雙眼睛看著烏瑞亞,冷靜地直視著強大的山體之神。
此時此刻,烏瑞亞在那沉著的眼神中看見了袒露一切的自己。
“他看透了我。”
伴隨著一絲心靈的震動,烏瑞亞心不自覺地的想到。
而隨著‘利姆波斯’的真名在洞穴神格的簇擁下誕生,當嘶吼變得低沉、吟誦愈發動聽、亂語組成預言,烏瑞亞發現:
他的洞察是如此深刻,縱使神性微弱,卻能直刺自己的神權內核。
他的智慧是如此廣博,縱使初度之辰,卻能訴說神格的循環路徑。
他的見識是如此高遠,縱使發軔之始,卻能遙望世界的未來走向。
烏瑞亞愈發確定利姆布斯的不一般,那獨特的見識證明了這位新生地洞穴之主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神明。
“但他此時也是我最弱小的兄弟,無論是可憐其神力微弱,還是感慨其智慧廣博,對他的關心都是應該且必須的。”烏瑞亞于心中肯定道。
而那需被關心的利姆波斯,如今正處于高山之王的陸地行宮之中,直面著烏瑞亞親切的問詢。
“請原諒我的嘮叨利姆波斯,但我很好奇你口中獲得力量的方式?”
“權柄,烏瑞亞,權柄。”利姆波斯回答道。
“我們此行所求的是通過權柄的創造來豐富我們的神格,這涉及創世的秘密,但你作為最初的神明之一或早或晚也會知曉。”
“若說神格是世界的根基,那么權柄便是搭建筑臺的基石,若想神格強大,便需權柄圓滿。”
“就像‘山體’的宏偉是因其聳立有‘高山’、深藏著‘谷地’。”
“洞穴的狹小則是因其只有意識的回響。”
“可以說,權柄越多,神格越堅實,神明的力量便越強大。”
“而權柄的誕生如今存在兩種方式,一種便是像烏拉諾斯與蓋亞那樣誕下子嗣。”
“那是借由神格的糅合,雙性的平衡來創生權柄。”
利姆波斯說著說著,便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訴說神明誕生的故事。
那時大地只是大地,天空也仍是天空。
創造與建立驅使他們合為一體,世界得到他所求的創生。
那時,大地如此夸耀天空:
天空無垠,應是滿盈的,便有科俄斯,天體的主人。
天空空曠,應被點綴著,便有了福柏,星光的女王。
天空同樣回贈大地:
大地廣闊,應是繁盛的,便有克利俄斯,成長的指引者。
大地寬容,應當秩序著,便有了忒彌斯,法則的裁定者。
二者侃侃而談,于是海洋也迎來其同胞,歐申納斯為川流回環,泰西斯為活水淵源。
二者深情對望,于是天光也拜謁來主宰,許珀里翁為經緯環顧,忒亞為光滿明朗。
二者追憶往昔,于是思想也有了其寄托,謨涅摩敘涅為記憶之母,伊阿珀托斯為靈感之父。
十位神明的降生,是世界期許的,是大地與天空的貢獻,他們讓蓋亞“生命”的權柄得以落實,讓烏拉諾斯擁有了重取“權力”的可能。
吟唱進入尾聲,利姆波斯咂巴著嘴,又繼續說道:
“神明的誕生其實是對創世紀的模仿,是神格之間的創世,他們為世界帶來了新的可能,也為自己的神格創造了全新的權柄。”
“但我們卻不能像他們一樣,我們缺少達成平衡的另一半。”
“可是母親一人便創造了我們。”烏瑞亞反問道。
“那是我們無法踐行的儀式,‘大地之輪’是獨屬于地母神的儀式。”
“那時的蓋亞仍是完整的原初之神,而不是現在的地母神。”
“可以說,最初的權柄誕生是此世對其作為獨自降誕者的獎賞,或者說是懲罰?”
“蓋亞的獨自孕育給予了她‘母親’的榮耀,但也剝奪了祂‘原初’的圓滿。”
“所以,我們現在也只能追求的其實是第二種方法——斗爭。”
“我們需要借神格的摩擦、碰撞,來促進意義的融合,加速原質的凝練。”
隨著洞穴之神的解答,烏瑞亞的疑問被解開,但新的問題又隨之到來。
“你又是如何知曉此事的?我親愛的弟弟。”
“母親是此世的原初之神,而烏拉諾斯是因其背負著特殊的責任,但你呢?”
“在我與蓬托斯作為最初的神明都未曾發覺之時,是什么讓你,我的弟弟,對這秘辛有著如此清晰的認識?”
烏瑞亞借此機會將疑惑已久的問題問出。
而面對高山那沉重的眼光,一絲晦暗自利姆波斯精明的眼中暈染開來,而后又馬上被淡然抹去。
“我坦誠的兄弟,正如我所說,利用原質創生權柄的知識是我們必然會知曉的。”
“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利姆波斯緊了緊周身的罩袍后淡淡地說道。
“世界賦予了你們最初神眾們創生權柄與豐富神格的使命。”
“也賦予了我借助宿慧傳達知識的責任。”
“至于我的智慧來自何處?”
“烏瑞亞你應當明白你與蓬托斯或許是蓋亞最早誕下的孩子,但絕不是她最早創造的生命。”
“早在創世之初,那撕裂一切的一擊便將我從蓋亞的心中喚醒。”
“而我,也得以見到最初的神秘,創世紀的一部分。”
“或許烏拉諾斯記憶的角落中也遺留下一了些模糊的碎片,但唯有我親眼記錄下了那創世的曙光——這世界一切奧秘之所在。”
“我想這便是我宿慧的根源,責任的體現,當然也是我弱小的代價。”
烏瑞亞面帶微笑,耐心的聽著利姆波斯的講詢。
“利姆波斯,我親愛的兄弟,或許是因為你那神秘的本質,你總是擁有那么多的秘密。”
“而對于你的坦誠相待,我也愿意付出最大的誠心,我愿借我的神格發誓,你的秘密絕不會從我口中飄出。”
“你的真誠是對我們兄弟情誼的肯定,這讓我很開心。”
山體之神總是如此,他總是愿意去相信自己的兄弟。
可面對著自降生便常伴著秘密的利姆波斯,烏瑞亞又總會不自覺地多想一些,多試探一些。
這便是山體的神明,蓋亞的子嗣。
高山谷底之間,光暗分割明晰,山體選擇包容一切,也選擇蘊藏晦暗。
蓋亞給予了她四位最初的子嗣們強大且繁富的神格,也造就了他們顯得十分獨特的性格。
畢竟強大總是意味著獨立,而繁富意味著多樣。也因此越強大者越傲慢,越富有者越疑慮。
所以,烏拉諾斯霸道、自傲且多疑;烏瑞亞莊嚴、自重且多思;蓬托斯肅穆、自慎且多心。
就算是作為其最弱小的孩子,利姆波斯在這方面也與他們有著相似之處。
足以望向終點的預知,讓其總是視世間為一場未完的戲劇。超脫世外的記憶,讓他內心看不起此界一切生靈。而于陰暗之中等待的無數歲月,讓他的思維平靜且深刻。如上的一切最終使得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言語幾乎沒有任何的真情,只是思慮的結果。
洞穴之神面對重回熱情的兄長似乎早有預料,面對他的寬慰也只是如常附和。
“烏瑞亞,我對你的話深感贊同。”
“而我也期望你與蓬托斯之間能夠如我們現在這般,友好相處。”
轟隆聲中,大地的震動越發靠近海與陸交接處,而迎接他們的是來自大海深處的嘯動。
可駭的龐然巨物穿行于大海深處,只為忠心地將他的主人送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他所行之處,唯見那漆黑的鱗甲浸染海面。
血紅的光芒刺破深海,向世人警醒著神的到來。
而面對這同末日般的景象,烏瑞亞與利姆波斯只覺得平常。毀滅多是對于凡塵生靈而言的,神明多是毀滅本身。
“看來我們這位兄弟來勢洶洶呀。”烏瑞亞思索道。
“你和他也沒差多少。”利姆波斯在心中想道。
回首便可發現,烏瑞亞行宮所行之處,平原被擠壓成山地,山峰被踩踏為峽谷,地形地貌皆數變更,大地被直接犁出了一道深痕。
眼見蓬托斯越來越近,烏瑞亞從行宮中動身,親身迎了上。
“我親愛的弟弟,許久未見,不知你可還想念我這位兄長。”
海浪逐漸靠近,浪尖之上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那是一位滿臉肅穆的中年男子。
一眼望去,灰暗的旗同衫將他精健肌肉盡數遮擋,卻遮擋不住那偉岸的身姿。
再仔細一看,他那深藍的秀發撒至雙肩,遮住了他碧藍的雙眸,讓每個嘗試從他雙眼之中發掘情緒的想法都以失敗告終。那高聳的鼻梁撐起了立體的五官,給人以豐滿之感。而深邃的眼眸給這副面貌添加了一絲頑固的嚴肅,讓人只覺尊重卻不敢親切。
此時這副嚴肅面孔的主人,面對烏瑞亞的調笑沉默不語,只是端正地看著他,使得本不活躍的氛圍更冷。
眼見即將冷場,利姆波斯最先開啟了話題:“我尊敬的深海之主,敬愛的蓋亞之子,可靠的兄長,蓬托斯。”
“我們此行的目的是解決地母神的煩惱。”
看著在自家面前張牙舞爪的小老頭,自己最小的弟弟,蓬托斯只覺得無感甚至帶有一些藐視,可每當輕視的想法誕生,來自內心的直覺總會敲響警鐘,它在警告自己,絕不可小看眼前的神明。
“哦?不知我這位深海的主人,又如何能幫助得到你們大地之子呢?”來自蓬托斯的疑問既是諷刺,也是自嘲。
蓬托斯雖是蓋亞的孩子,但是他的誕生之地實在太過靠近世界那薄弱的邊界,這使得當獨屬于大地的權柄翻涌而出之時,不經意間的冥界碎片將其化為深海。
自此蓬托斯不再是衛界之壁,而是環世之海,是深海的主人。
當幽冥的烙印加諸他身之時,支撐生靈生長的職能似乎再與他無關,他享有著獨屬于幽冥一脈的孤獨,不再是單純的大地一脈。
這份孤獨也成了如今他與其他幾位兄弟的分歧之處。
“你的話語有失偏頗,蓬托斯,你仍是我們地母神的愛子。”烏瑞亞在一旁寬慰道。
但顯然并沒有什么用,蓬托斯總是認為:烏瑞亞面對任何的問題也總是會第一個貼上去,以展現自己的寬宏,多管閑事,令人不喜。
就連利姆波斯在這方面都比他優秀,起碼聰明人之間的共識能解決許多麻煩。
而面對如此扭捏的深海之神,烏瑞亞又何曾心喜過。
在烏瑞亞心中:天大的麻煩也不會與蓬托斯相關,他總是站在一邊冷眼相看,不希望別人的打擾。可若你真將他忽視,他又會不開心,覺得你在輕視他,著實麻煩。
就連利姆波斯在這方面都比他舒心,或許他嘴上總是不饒人的,但他的行為的確是在體諒著自己作為兄長的不易。
而對于旁觀的利姆波斯而言,蓬托斯是陷入自我價值固化的中年危機大叔,而烏瑞亞則是逞強當家的嘴硬不要臉的大哥,都不是省油的燈。
但無論如何,眼見二者的爭執即將發生,利姆波斯趕忙插入他們的對話:
“深邃的蓬托斯,哪怕看在我們偉大的地母神之上,能否讓我先闡明我與烏瑞亞遠道而來的目的。”
“諸君且聽我言,此為創世的秘辛、爭斗的藝術。”
不等面前的二神有回應,利姆波斯便自顧自地訴說著自己的計劃。
“很大膽的想法,利姆波斯。”聽取利姆波斯的計劃后,烏瑞亞嚴肅地說道。
“雖然這儀式莫名其妙,但也是有跡可循的。”
而一旁的深海之神在得知創世的秘辛后,將目光重新聚焦到利姆波斯那蒼老的臉上,那平靜的眼眸中并未有絲毫敵意,只有權衡利弊之下的理性。
“或許嘗試一下也沒有壞處,正如他所說,這是我們作為最初神明的責任。”蓬托斯心想道。
“烏瑞亞,我可以與你進行一場對決,或者說我們之間的爭斗也只是早晚的問題。”深海之神最終接受了這個大膽的儀式。
“我親愛的兄弟,你怎會覺得我們會走向爭斗呢?“
“不過,我想一場有序的決斗或許能促成我們之間的相互理解。”
“就像利姆波斯所說,因斗爭而起的碰撞也是神格最接近的時候。”
眼見兩神同意了儀式的進行,利姆波斯趕忙附和道:
“沒錯,這對于世界、對于我們都有好處。”
“當然,你們也無須擔心因一時的意氣,而走向無盡的爭斗。”
說著,地穴之神自虛空中召來了一把無鋒、無柄、無鞘的銀色大劍。
“這是由我冷靜的神格凝練而成的神器,尼莫斯之刃。”
“冷靜從不傷人,只會警示真正握緊他的人。”
利姆波斯手持無鋒劍尖,將開刃的劍身遞向了面前二神。
“握緊它!”
烏瑞亞看著矗立的利姆波斯,說道:
“我親愛的兄弟,我竟未曾發現,你神格又有所進步了。”
“烏瑞亞,洞穴中的一切自其誕生之初,其涌動便從未停止。”
洞穴之神平靜地回答道。
“但少有人能真正地走進,并發現這一切。”
“我為此感到抱歉利姆波斯,未能于一開始便送上祝福是我作為兄長的失職。”
“不過我希望現在還不晚。”說著山體之神蹣跚向前,雙手緊緊握住尼莫斯之刃。
“愿你邁向偉大、鑄就不朽,我至親的兄弟。”
面對眼前滿臉誠摯的山體之神,利姆波斯默然不語只是迅速地抽出手中的銀色巨劍,任由鋒利的劍身劃過其手掌。
只見一陣銀色光芒自烏瑞亞手心處綻放,又迅速消隱無蹤,唯留一陣無源的悸動自烏瑞亞內心深處蕩漾開。
“你已經受到了來自冷靜神格的戒持,混亂的情緒將不再有絲毫沖毀你理性的可能。”
說著利姆波斯看向一旁的深海之神,平和地說道:
“蓬托斯,我敬愛的兄長,到你了。”
一旁的蓬托斯看著利姆波斯手中的尼莫斯之刃時,懷著謹慎的心態走向前來。
畢竟不是誰都像烏瑞亞那般心大。
神明權柄的衍生是如此的多樣,同一權柄的不同解讀可能為神明帶來完全不同的效果。
或許,冷靜的權柄聽起來并非壞處,但是極端的冷靜也可能消磨生活下去的動機。
因此,面對由權柄衍生而出的神器,眾神多是抱有懷疑態度。
但蓬托斯又想到烏瑞亞并無反常,且冷靜的權柄是被利姆波斯,這位自己最弱小的弟弟所持有的。
于是,自顧向前握住尼莫斯之刃。
隨著銀色光芒再現,一道細小的沉言忽地鉆進了利姆波斯耳中。
“祝賀你。”
光芒散去,蓬托斯徑直奔赴深海。
見此,利姆波斯也毫無反應。在確定冷靜的戒持已被加上,他只是散去了手中的神器,化為如墨水般的陰影融入地縫深處,那是獨屬洞穴之神的隱秘神域。
無關之人已經退下,陸海交接之處將為偉大的神明們留足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