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瘋狂擺動，我縮在倒數第二排的座位上，看著手機屏幕上微弱的信號格徹底消失。大巴車在暴雨中發出沉悶的轟鳴，車頭燈勉強撕開前方稠密的雨幕，照出高速公路上歪斜的“G75“標識。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值夜班后返程。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還黏在鼻腔里，白大褂口袋里裝著給妹妹買的退燒藥。手機突然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小楠體溫又升到39度了，你到哪了？“

“師傅，還有多久能到服務區？“我扒著前排椅背問道。駕駛座上的男人沒有回頭，深藍色制服領口露出一截泛黃的襯衫，握著方向盤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車載電子鐘顯示23:47，暗紅色數字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發顫。

后排傳來塑料袋的窸窣聲。我轉頭看見個穿碎花襯衫的老太太，她膝頭擱著竹編菜籃，正在給懷里的襁褓掖被角。嬰兒突然爆發出啼哭，那聲音尖利得不似人聲，老太太布滿老年斑的手猛地捂住嬰兒的嘴。

“別看。“斜前方穿校服的女孩突然開口。她校徽上沾著褐紅色污漬，馬尾辮末梢滴著水，運動鞋邊沿沾滿泥漿，“從青巖隧道出來之后，車上就只剩我們了。“

我數了數車廂里的人影。駕駛座，我，校服女孩，老太太，還有右前方戴漁夫帽的男人。車載電視滋滋作響，雪花點間閃過某個旅游廣告片段——正是我半小時前在服務區洗手間鏡子里看到的畫面。

“您孫女真可愛，多大了？“我試圖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太太抬起頭，皺紋里嵌著的雨水順著下巴滴落：“你說小寶？她去年冬至走的，今天是她頭七。“菜籃里的襁褓突然蠕動起來，露出半張青紫色的嬰兒臉。

車載廣播突然自動開啟，電流雜音中混著沙沙的雨聲：“...現插播一條緊急新聞...今日21時許，G75高速青巖隧道出口發生大巴車墜崖事故...遇難者包括實習醫生林...遺體發現時...“

我死死攥住手機，鎖屏照片里我和妹妹的笑容正在龜裂。右前方傳來膠帶撕裂般的聲響，漁夫帽男人的后頸皮膚正在成片剝落，露出下面鮮紅的肌理。校服女孩的校服突然滲出血跡，她轉頭時我看到了她后腦凹陷的顱骨。

“要進隧道了。“司機終于開口，聲音像是生銹的齒輪在摩擦。擋風玻璃前的黑暗越來越近，車載鐘開始瘋狂倒轉，我的指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后視鏡里，老太太懷中的襁褓伸出森白骨爪，車頂傳來密集的抓撓聲。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隧道口站著五個模糊的人影。最前面那個穿白大褂的姑娘舉起手機，屏幕亮光映出我此刻驚恐萬狀的臉。

我的意識在黑暗中漂浮，耳邊回蕩著尖銳的剎車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響。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大巴的倒數第二排座位上。手機屏幕顯示21:03，鎖屏照片里妹妹的笑容依舊燦爛，但她的眼角卻滲出了一滴血淚。

車廂內的空氣變得異常潮濕，混合著腐爛和消毒水的氣味。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發現指甲又開始變得透明，指尖傳來陣陣刺痛。車載電子鐘的數字在23:47與00:00之間瘋狂跳動，仿佛在嘲弄我的無助。

“第六次循環。“校服女孩的聲音從斜前方傳來，她的顱骨裂縫里滲出更多的腦漿，染血的校服領口別著的水晶發卡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我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右前方傳來血肉剝離的黏膩聲響，漁夫帽男人的頭皮再次滑落，露出白森森的頭蓋骨。他轉過身，下頜骨突然脫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林醫生，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都無法逃脫這個循環。“

車載廣播突然發出尖銳的蜂鳴聲，我捂住耳朵，卻無法阻擋那刺耳的聲音。擋風玻璃外的暴雨再次靜止在空中，雨滴像凝固的水晶珠串懸掛在漆黑的天幕上。我撲到車窗前，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左額角有個拳頭大小的凹陷，白大褂前襟浸透暗紅色血漬。

“青巖隧道到了。“司機的聲音帶著尸僵的滯澀感，他脖頸處的皮膚正在片片剝落。車載GPS發出刺耳警報，屏幕上的道路地圖正在消融。我看到代表我們的光點突然分裂成五個，分別朝著不同年份的日期飛馳。

擋風玻璃外浮現出無數重疊的隧道口，每個洞口都站著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她們的眼神空洞，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仿佛在等待我的加入。

“時間錨點要斷了！“校服女孩突然尖嘯，她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我這才發現她運動鞋上沾的根本不是泥漿，而是從顱骨裂縫里流出的腦組織。

整輛車開始劇烈震顫，車窗玻璃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老太太的菜籃里傳出啃噬聲，半截嬰兒手臂撕開襁褓，指骨深深摳進我的小腿。車載廣播里的新聞播報突然變得清晰：“...法醫根據牙齒記錄確認，遇難者林某實際年齡為63歲...“

在意識崩解的瞬間，我又聞到了醫院消毒水的氣味。這次我坐在駕駛座上，方向盤縫隙里卡著半截小指，后視鏡里映出個穿深藍色制服的干尸。車載電子鐘顯示00:00，暗紅色光芒中，我看到五個扭曲的人影正在車窗外拍打。

“他們來了。“副駕駛座上的我轉過頭，左額角的傷口涌出腦漿。后排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校服女孩正把自己的顱骨碎片塞回頭皮，老太太用臍帶勒緊腐爛的脖頸，漁夫帽男人將剝落的皮膚重新黏回面部。

擋風玻璃突然炸裂，暴雨裹挾著腥臭的尸水灌入車廂。在車輛沖出護欄的剎那，我看到懸崖下方堆疊著無數輛變形的大巴殘骸。最上方那輛車的駕駛室里，坐著一個正在融化的人形——那是我第一百二十七次循環時的模樣。

墜落過程中，車載廣播響起沙啞的童謠：“月娘光光照溝渠，囡仔哭哭找無路...“我握緊口袋里的退燒藥，在粉身碎骨的劇痛中，聽到妹妹的聲音從深淵里傳來：

“姐姐，我們永遠留在隧道里好不好？“

車載電子鐘顯示21:03，我坐在倒數第二排，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鎖屏照片。妹妹的笑容依舊燦爛，但這次我注意到照片右下角有個模糊的倒影——那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正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整理衣領。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我作為實習醫生值完夜班，在服務區洗手間里接到母親的電話。妹妹高燒不退，我必須趕回家。鏡子里，我看到自己疲憊的面容，還有身后一閃而過的校服女孩。

“要喝姜茶嗎？“老太太的聲音從后排傳來。這次我沒有回頭，而是死死盯著手機屏幕。鎖屏照片的倒影中，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轉過身來——正是二十年后的我。

車載廣播突然響起：“...現插播一條緊急新聞...今日21時許，G75高速青巖隧道出口發生大巴車墜崖事故...遇難者包括實習醫生林...“

我顫抖著打開短信收件箱，最新一條信息顯示發送時間是21:05，內容只有三個字：“救救我。“發信人是我自己的號碼。

“林醫生終于想起來了？“校服女孩轉過頭，她的顱骨裂縫里滲出腦漿，“二十年前，你就是在這輛車上。“

記憶如閃電般劈開迷霧。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我確實上了這輛大巴。車上坐著穿碎花襯衫的老太太、戴漁夫帽的男人，還有那個校服上沾著血跡的女孩。我們在青巖隧道遭遇車禍，全車無人生還。

但死亡并不是終點。

“每當下雨，時空就會出現裂縫。“老太太懷中的襁褓突然蠕動，發出嬰兒的啼哭，“我們被困在時間的褶皺里，一遍遍重復死亡的過程。“

我看向車窗，玻璃上映出五個扭曲的人影。最前面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轉過身來，左額角有個拳頭大小的凹陷——那是我在第一百二十七次循環時的模樣。

“現在你明白了。“漁夫帽男人的下頜骨脫落，發出沉悶的聲響，“你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二十年前你上了這輛車，二十年后你又把其他人帶上了這輛車。“

車載GPS發出刺耳警報，屏幕上的道路地圖正在消融。我看到代表我們的光點分裂成無數個，朝著不同年份的日期飛馳。擋風玻璃外浮現出無數重疊的隧道口，每個洞口都站著個穿白大褂的身影。

“時間到了。“司機的聲音帶著尸僵的滯澀感。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發現指甲已經完全透明，指尖傳來鉆心劇痛。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懸崖下方堆疊著無數輛變形的大巴殘骸。最上方那輛車的駕駛室里，坐著一個正在融化的人形——那是我第一百二十八次循環時的模樣。

車載廣播響起沙啞的童謠：“月娘光光照溝渠，囡仔哭哭找無路...“我握緊口袋里的退燒藥，在粉身碎骨的劇痛中，聽到妹妹的聲音從深淵里傳來：

“姐姐，我們永遠留在隧道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