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西跨院的葡萄架掛滿冰棱，林長生蹲在井臺邊漿洗衣裳。臘月的井水泛著鐵銹色，搓衣板上的補丁軍裝是林耀宗昨夜醉酒嘔吐弄臟的。三姨太的丫鬟小翠挎著竹籃路過，木盆里泡著的月白肚兜隨水波蕩開，露出角繡著白山茶的紋樣。

“長生哥，大帥讓去暖閣挑年畫。“小翠跺著繡花鞋上的雪，呵出的白氣凝在鬢角霜花上，“三姨太說要買《蓮生貴子》，少帥偏要《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您得幫著拿個主意?！?

暖閣的地龍燒得太旺，林四海只穿件杭綢褂子，正用放大鏡比對兩張楊柳青年畫。紫檀條案上堆著各色匣子，蘇州的檀香扇、天津的泥人張混在日軍送的東鄉(xiāng)元帥銅像里，泛著詭異的光澤。

“這張好?！皩④娭钢睹夏溉w》敲了敲玻璃罩，“明兒找人把祠堂西墻糊了?！傲珠L生垂手立著，目光卻落在條案角落的牛皮紙包——油漬滲出的形狀，像極了教會醫(yī)院裹尸布的褶皺。

林耀宗踹門進(jìn)來時帶進(jìn)股酒氣，貂皮大氅上沾著胭脂?。骸暗閼蛟盒聛韨€坤角兒，唱《武家坡》能把人魂兒勾了去。“少帥的牛皮靴尖踢翻炭盆，火星濺到林四海袍角，將軍眼皮都沒抬：“把你哥的棉袍拿去漿洗?！?

廊下的冰柱子啪嗒滴水，林長生抱著臟衣服往漿洗房走。路過廚房時聽見廚娘王媽在罵人：“喪良心的，往白菜窖藏死人！“他湊近半掩的木板門，看見地窖口散落著幾枚紐扣——關(guān)東軍軍裝特有的銅鷹扣。

“作孽喲！“王媽揮舞著鍋鏟，“昨兒三更天運進(jìn)來的，渾身長滿狼牙似的骨刺...“話音戛然而止，胖婦人驚恐地捂住嘴。林長生默默拾起紐扣，掌心被鷹翅浮雕硌出血印。

冬至后的第一場大雪封了奉天城。林四海在花廳擺火鍋宴，銅鍋里的酸菜白肉咕嘟作響。三姨太夾了片血腸放在林長生碗里：“多吃些，開春要長個頭的?！八聂浯滂C子磕在碗沿，發(fā)出空靈的脆響。

“聽說講武堂新開了騎兵科？“林耀宗突然用筷子敲打酒杯，“野種就該去伺候馬糞。“少帥的羊皮靴踩在條凳上，靴筒露出半截粉色絹帕——正是小翠昨日丟失的那方。

林四海撂下酒杯，黃酒在青磚地上汪成暗潭：“明兒你去馬廄刷半個月馬槽。“將軍轉(zhuǎn)頭看向林長生時，眼神掃過他脖頸的骨刺，“開春跟俄國教官學(xué)裝甲車，把你這身狼骨頭磨亮點。“

夜深人靜時，林長生摸進(jìn)廚房地窖。凍白菜堆后果然有具青灰尸體，后頸凸起的骨刺像倒插的匕首。當(dāng)他掰開死者緊握的拳頭，半枚翡翠扳指滾落在地——與他從美智子手上奪走的那枚正好合成整圓。

突然有腳步聲自頭頂傳來。林長生閃身躲進(jìn)腌菜缸，透過縫隙看見三姨太提著馬燈下來。女人蹲在尸體旁，竟用簪子挑開尸體的牙關(guān)：“森岡大佐也太心急了...“她忽然噤聲，馬燈照向腌菜缸方向。

“出來吧?！叭烫穆曇魩еσ猓澳闵砩嫌泄勺优?，和你娘當(dāng)年一模一樣?！八崎_缸蓋，月光映著手中的南部手槍，“大帥書房第三個抽屜，有你想要的答案。“

寅時的梆子聲格外凄清。林四海書房彌漫著龍涎香，第三個抽屜里躺著本泛黃的《產(chǎn)孕錄》。書頁間夾著張哈爾濱老照片：穿和服的母親抱著嬰兒站在圣索菲亞教堂前，身后戴圓框眼鏡的男人竟是年輕時的藤田。

“你娘說俄式穹頂能鎮(zhèn)住狼骨邪氣?！傲炙暮５穆曇粼诒澈箜懫?。將軍披著狐裘，手中溫著黃酒，“那年我打哈爾濱，她挺著大肚子跟了八百里，就為找這個破教堂?！?

林長生摩挲著照片背面的俄文批注，突然發(fā)現(xiàn)教堂尖頂?shù)氖旨苡行┩嵝薄鞘怯萌瘴钠倜麄窝b成的裝飾紋。窗外的雪光映在書案上，鎮(zhèn)紙下壓著的電報稿隱約可見“新京““活體運輸“字樣。

臘月二十三祭灶，帥府上下忙著熬糖瓜。林長生蹲在灶房幫王媽燒火，柴禾噼啪聲里聽見她在嘟囔：“作孽啊，往灶糖里摻大煙膏子...“鐵鍋里的麥芽糖泛著詭異氣泡，三姨太的丫鬟正往糖漿里撒白色粉末。

“這是關(guān)東軍送的海洛因?！靶〈渫蝗粶惤Z，她手腕內(nèi)側(cè)的針孔還滲著血，“少帥逼我們往糖里加料，說要讓全城百姓過個‘快活年’?！吧倥拿抟\領(lǐng)口滑出半截紅繩，系著的正是林耀宗那方繡帕。

祭灶儀式上，林四海親手將糖瓜粘在灶王爺嘴上。林長生盯著神像被糖漿糊住的眼，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被血污遮蔽的瞳孔。當(dāng)夜他溜進(jìn)祠堂，發(fā)現(xiàn)供桌上的糖瓜竟爬滿螞蟻——這些蟲子繞過摻毒的糖塊，瘋狂啃食著純麥芽熬制的部分。

正月十五的雪打燈格外明亮。林長生蹲在屋頂修燈籠，聽見廊下兩個馬弁閑聊：“少帥最近常往日本領(lǐng)事館跑，車后箱老有東西動...““噓！昨兒我卸貨看見鐵籠里關(guān)著人，后脖子長著狼牙骨...“

花廳傳來摔碗聲，林耀宗又在發(fā)脾氣：“老子就要娶那個戲子！“三姨太柔聲勸慰：“新派人講究自由戀愛，趕明兒請她來家唱堂會？“她繡鞋尖踢到個紙團(tuán)，展開竟是關(guān)東軍簽發(fā)的特別通行證。

子時更鼓響過，林長生摸到馬廄后的車庫。少帥的斯蒂龐克轎車后備箱果然焊著鐵籠，月光照見蜷縮的人影——那人后頸的骨刺比他還要猙獰，正用指甲在鐵板上刻俄文字母。當(dāng)看清對方面容時，林長生如墜冰窟：這分明是教會醫(yī)院里早已火化的“霍亂死者“！

寒風(fēng)卷著雪片拍打窗紙，林四海書房徹夜亮著燈。將軍伏案謄寫《朱子家訓(xùn)》，狼毫筆尖卻總在“乖骨肉，豈是丈夫“這句洇開墨團(tuán)。案頭擺著咬過一口的灶糖，螞蟻正從糖心往外搬運白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