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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國際會議時人們常常會問我:“您來自哪里?”
我會說:“阿爾巴尼亞?!?/p>
“阿爾巴尼亞?!碧釂柕耐兄貜偷?,隨即沉默片刻,面帶微笑猶豫著,轉動著眼珠,在腦中搜尋我的祖國在地球上的位置。會議若在歐洲之外舉行,這種情況便尤為常見,對此我已經習以為常?!鞍柊湍醽啞蜖柛砂雿u啊,那兒的局勢怎么樣?”肯定會有人接著問,急于將交談引入更熟悉的領域?;蚴翘岢龈械膯栴}:“阿爾巴尼亞不是要加入歐盟嗎,不知進展如何?”
大約十年前首次來中國時,我說自己是“萊亞·烏皮教授,來自阿爾巴尼亞”,本以為得到的反應會是再熟悉不過的詫異、茫然與困惑,結果卻截然相反?!拔易钕矚g的電影就是阿爾巴尼亞的,”中國人民大學一位年長的同行激動地說,“名叫《第八個是銅像》!”接著便滿懷熱情地描述了影片中他最中意的場景。那是阿爾巴尼亞社會主義時代的一部電影,只屬于那一代人的記憶。“我喜歡阿爾巴尼亞音樂。”另一位同行說,隨即哼出一段旋律,那是70年代初最受鐘愛的歌曲之一?!拔揖褪窃谀菚涸L問阿爾巴尼亞的?!彼忉尩?。“Shum? bukur,美麗,faleminderit,謝謝!”從另一位同行的嘴里俏皮地蹦出了幾個阿爾巴尼亞詞語,真是出乎意料。
此后,我多次訪問過中國。穿過商業中心和廣場,走在林立的高樓大廈間,我覺得,這一切同你能想到的世界上任何地方,譬如紐約、倫敦、新加坡,沒什么不同。然而,所見所聞中,人們對阿爾巴尼亞的熟悉程度非同尋常,絕無僅有。驚喜之余,我也會更加深入地反思。在北京的一場會議上,一位70年代末在中國農村住過的美國教授告訴我,村民遇到他會問他是不是阿爾巴尼亞人。記得當時我開玩笑說,做一回霸主中的霸主,感覺應該很不錯吧。
如今,在阿爾巴尼亞和中國,對60到70年代初兩國間的緊密紐帶,許多人依然記憶猶新。致電祝賀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五次代表大會勝利召開時,毛澤東寫下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阿兩國遠隔千山萬水,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這樣的名言。阿爾巴尼亞共產時代另一首家喻戶曉的歌里唱道:“世界上有兩頭雄獅,一頭在亞洲,一頭在歐洲。”指的就是毛澤東和恩維爾·霍查,即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的領袖。那段歲月里,中國是阿爾巴尼亞唯一的盟友,而阿爾巴尼亞音樂、電影和文學則是中國了解西方文化的窗口。
我成長在阿爾巴尼亞與中國(其在世界上最后的盟友)斷交后的歲月里。往昔的痕跡依然流連不去;就個人而言,它存在于我的第一個玩偶上,一個名叫“長城”的中國充氣娃娃。然而,我的國家完完全全與世隔絕;18歲離開阿爾巴尼亞后,我才真正開始到處旅行。我在許多不同的地方生活過:意大利、美國、德國、澳大利亞,等等。雖然每天都會接觸中國學生,其中許多是在倫敦政經學院我講授馬克思主義的課堂里,但是我從未在中國居住過。不過,每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我非但沒有去國離鄉的孤寂,反而有種奇特的歸屬感。在這樣一個在地理及語言上均遙遠的環境里,這種感覺甚為獨特,這一定是源于眾多中國人熟知我的祖國,也源于孕育我成長的那種文化。
這并非我期待《在阿爾巴尼亞長大》在中國面世的唯一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希望借此書的出版,激發兩國人民對其經歷之異同的有趣討論;兩國對社會主義理念的認知迥然不同,冷戰結束后的發展軌跡亦天差地別。這本書反映歷史變革時,不但聚焦宏觀,亦關注微觀,展現歷史事件如何塑造、束縛碰巧卷入其中的個體的生活,政治體制如何努力促進某些道德理想的實現,卻最終失敗。
這本書從一個少女的視角講述了她從童年向成年的過渡,而恰在她個性、認知與情感的演進期,她的國家經歷了政治制度的嬗變。這是一個成長故事,不僅是一個個體的成長,也是一個國家的成長;二者都多多少少遭受到創傷。個體之所以遭受創傷,是因為人是從社會環境中認識自由和個體責任的概念的,然而在我這里,最大的兩個影響源,即家庭與國家,卻在根本上彼此對立。就這個國家而言,遭受創傷的原因是,其人民所熟知的一切,比如他們代表什么、相信什么、如何同外部世界相處,都必須忘卻,必須重新學習。我們受了那么多欺騙,如何才能知道真正的自由意味著什么?
本書最初是一項思想史研究,旨在探索社會主義與自由的關聯。雖然許多人認為社會主義思想倡導平等與公正,而自由主義思想以自由為著重點,但我始終堅信,自馬克思起,社會主義傳統所倡導的種種自由概念,在哲學意義上正是自由主義的那些核心概念。它只是將自由概念進一步推向極致,且以某些方式揭露出種種自由主義理論的局限性,例如,某些自由概念僅適用于特定的人群,某國公民或特定社會階層的成員。
由于種種與新冠相關的偶然因素,本書在撰寫過程中漸漸褪去理論性,嬗變為個體敘事,講述了在全球巨變沖擊其生活時,一個家庭和一個國家是如何盡力應對的。自在英國和阿爾巴尼亞出版后,《在阿爾巴尼亞長大》在其他很多國家都大受歡迎。畢竟,自由向來既關乎個人,也關乎政治;即便語境千差萬別,它都是一切社會進步之努力的核心問題。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由各種未知其名的結構復制出的不公,現有的制度反映出國家內部及國家之間占主導地位的權力關系。我們不共同采取行動,改變物質主義動機,倘若不推進市場民主化,不轉變政治制度,那么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間的鴻溝將永遠無法填平。然而,就道德層面而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體驗到了諸種不均:權利分配不均,遷徙機會的分配不均,物質資源的分配不均,知識生產的分配不均;由不均構成的世界不是一個自由的世界。一個并非所有人都自由的世界,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真正自由的世界。
我希望本書也能引起中國讀者的共鳴,既令他們有感于書中描述的巨變,即從孤立的國家社會主義到90年代對外開放的整個歷程,也能激發他們思考更為根本的哲學問題,例如何為自由,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擁有自由,如何區分理想的自由與歷史上對自由的種種歪曲。即便面對至為抽象的哲學概念,文學也有力量展現其巨大的影響力,鼓勵我們的社會和我們的靈魂做出批判性反思。我期待能跟進中國讀者對這本書的反饋。我也有種預感,它將會以作者最渴望的方式與中國讀者產生共鳴。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