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隔斷里間，年輕的牛津學子脫掉休閑西裝，從雙肩包里取出成疊文件。

他挽起白襯衫袖口，手持水性筆站在白板前。投行精英們整齊坐成一排，神態專注嚴肅傾聽。

“這是面試？真專業，看來讓你們替我打理投資很正確，我公司的主管們可不會集體加班幫我面試實習生……說起來我兒子也是學金融的，馬上要暑假實習……他在曼徹斯特大學，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多投資你們一點錢……”

雪茄煙氣飄散，“金融之父”當先穿過走廊，身后一大票隨從魚貫進入會議室。

片刻后，美女客戶經理快步折返，手里提著兩袋子咖啡，展露親和笑顏輕敲玻璃隔斷。

“賈斯丁，我點了幾杯咖啡，分給你們。能否幫個小忙，有位大客戶想要旁聽一下面試。”

“面試？”

“里面那位小帥哥學歷如何？待會兒你提幾個高難度問題，讓客戶看到我們的專業水平。”

“……你的客戶是gay嗎？里面這位，這位小帥哥，正在扒掉我們的底褲。”

中年VP窮盡言辭異常抽象，美女客戶經理翻著白眼走了，他拎起咖啡回到會議室里。

刷拉，荷葉窗簾下拉，擋住寫滿白板的金融數學公式。

所謂‘高盛風控漏洞’，具體是與對沖基金對盤交易的尾部風險模型存在很大差值，摩根士丹利存在同類型隱性漏洞。

中年VP推測，各家投行都有類似問題。

因為目前大家和對沖基金交易少，不清楚對方武功路數，自然無法精準預測風險，信息差造成的行業通病。

說穿不過一張窗戶紙，卻也可能是未來可能需要用上億虧損買單的經驗教訓。

此刻知識付費3500萬鎊，全組同事已經滿頭大汗，準備迎接大老板的拷打了。

要是再提幾個高難度問題，那得加錢！

“辛苦，您喝咖啡，這杯沒加奶糖，風味很棒。”

會議結束，雙方律師檢查交易合同文本，中年VP笑呵呵遞上杯咖啡。

西奧多點頭感謝，把文件收拾整齊裝回雙肩包，投行精英們干巴巴看著，詭異之感填滿會議室。

“別擦，呃，這種小事不勞您動手，保潔阿姨會打掃干凈的。”

西奧多剛拿起板擦，中年VP手腳麻利一把搶過。

眼見沒有白嫖機會，他心里癢癢的，轉而建議道：“西奧多侯爵，您何不將這筆CDS合約剩余50%受益權轉讓給我們。”

“為什么？”西奧多不明所以。

“我可以做主另行支付您300萬鎊，3500+3500，CDS合約100%受益權，總計7300萬鎊。”

中年VP很了解高盛，他家員工明知賴賬給公司形象造成損失，照樣會拒不賠償死扛到底。

公司虧損與承認自身工作失誤，高盛員工天生就知道怎么選！

所以大摩注定得通過法律程序索賠，算一算討債成本，接盤全部CDS合約更劃算點，哪怕后續將之轉賣給專業討債公司也好出手。

“我已經準備起訴高盛了。”

西奧多干脆拒絕，想了想發出邀請：“我們可以聯合訴訟。”

“高盛法律部門很難纏，我們沒必要支付雙份律師費。”中年VP好心勸說。

西奧多拍拍書包：“這不在我考慮之內，我只知道：我們因高盛而完成一筆愉快交易。”

用幾千萬鎊欠條打水漂玩，中年VP微微一愣，無言以對。

等雙方律師初步檢查完合同文本確定無疑，當場簽訂交易授權書，他保證最遲下周二之前，3500萬鎊一定到賬。

“《獨立報》，他們打算出售報社，正在找買家。”

中年VP送西奧多走人，經過走廊時朝一間人滿為患的玻璃隔斷里間拋去眼神，介紹道：“這家報社發行量還不錯，少有的自由中立派大報社。”

“所以才要出售？”西奧多吐槽。

中年VP心領神會笑了笑，傳媒行業巨頭整合趨勢越來越強，報社賣來賣去，最終歸宿逃不脫默多克那些闊佬。

金融新貴看不上并購重組再出售的仨瓜倆棗差價，比起二級市場金錢數字跳動，投行業務屬于臭要飯的……

“嘿，年輕人，你面試結果如何？”

兩人正說著，一陣雪茄煙味襲來，“金融之父”被隨從們簇擁著站定，啤酒肚正對電梯門。

西奧多疑惑看向中年VP，后者轉頭看向一旁美女客戶經理，對方回以標準商務假笑。

“別灰心，你應該知道商科傳統，很多時候你已經足夠努力，但你的父親未曾拼盡全力。”

“金融之父”意有所指勸解，一抬手臂，當即有隨從雙手捧著紙杯上前，接住雪茄煙灰飄落。

百達翡麗腕表蠻漂亮，可惜頂級投行死認錢，兩千萬鎊投資款才愿意給一個暑假實習名額，不是普通富人家庭能承受的。

好在他年輕時拼盡全力了。

“你說它？”

西奧多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左手，摘下腕表拋向身后：“退掉它，讓百達翡麗重做。”

“我的先祖們拼盡全力，可不是為了讓我淪落到跟商人統一審美。”

叮，電梯門打開，布朗律師眼疾手快接住腕表

西奧多后退兩步等下一趟電梯。

“金融之父”嘴角抽搐，暗罵狗屎的世襲貴族早晚死于傲慢，余光瞥見電梯口旁張貼禁煙標識，把三百鎊一根的雪茄扔進垃圾桶，昂首挺胸走進電梯。

轉回身和貴族小鬼面對面隔空對視。

隨從們動作慢騰騰走進，電梯門關閉，他用力喘了口氣，啤酒肚放松瞬間變大一圈。

…………

冷泉資本辦公室租在金絲雀碼頭核心地段，距離大摩辦公室不遠，西奧多開車過去反倒多花了幾分鐘時間。

午日陽光正暖，羅伊和物業經理并肩站在寫字樓下監督，搬運工人配合一輛大型吊車緊張有序工作。

西奧多首次創業，伊莎貝拉為他準備了禮物，一架演奏級立式三角鋼琴，體積太大只能卸掉窗戶從外面吊進去。

這架鋼琴原主人是英格蘭古典經濟學代表人物大衛·李嘉圖，此君生前將它送給珀西家族先祖，以示對珀西家族助力議會改革從而獲封世襲貴族子爵的敬意。

西奧多無以回報，只好從咖啡店買了幾份簡餐，拿上樓跟伊莎貝拉一起吃午飯。

冷泉資本辦公室位于九樓，六百平米占據半層樓，隔壁空著沒租出去，很清靜。

“艾瑪，午餐。”

“非常感謝，伊莎貝拉子爵在您辦公室，還有她的朋友。”

“ok。”

西奧多推門走進公司放下一袋午餐，和前臺里的漂亮金發姐姐打聲招呼，徑直走向左側走廊盡頭的辦公室。

伊莎貝拉掛名法律總監職位，但沒時間處理具體事務，她想請一位大學同學來干活，約好今天面試。

“咚咚咚。”

西奧多敲敲門，走進屬于自己的辦公室，伊莎貝拉身體倚靠辦公桌邊緣雙手抱懷，貌似狀態很放松。

她的老同學黑色長發披肩，有著一雙大眼睛，身著職業套裙裝腿上裹著黑色絲襪，腳踩尖頭高跟鞋。

“你們聊。”

簡單打過招呼，伊莎貝拉就要退出辦公室。

西奧多從午餐包裝袋里取出兩杯咖啡：“紅色貼紙那份三明治是你的，我的那份里有火腿肉。”

“貼心，紳士之舉~”

伊莎貝拉看起來真的心情上佳，笑盈盈離去，幫忙關閉辦公室門。

“艾莎阿姨帶你參觀過我們的辦公室了嗎，感覺怎么樣？”

“你們的辦公室很棒，艾莎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您親手設計創建。”

“……我只是沒完沒了向設計師提意見，然后在他每次接近罷工之前，及時加一筆預算。”

西奧多拆咖啡杯子的動作稍稍停頓，收斂笑意坐正身體：“稍等，我需要看一下你的簡歷。”

安娜·斯特里普，牛津法學院碩士畢業，在魔術圈律所工作過幾年，然后跳槽去投行，最后一站是巴克萊銀行，典型的女強人回歸家庭職業路徑。

反之，既然選擇了安穩，那么現在又想跳槽回高強度工作崗位。與能否勝任無關，只是以冷泉資本的薪酬條件，有更好選擇。

西奧多本想走一遍流程即可，可她主動拋開唯一的熟人信任度優勢，蠢蠢欲動來真格的。

“你體能怎么樣？”

“我參加過12次全程馬拉松，獲得過一枚女子組銀牌。”

“很好，那就下周一來上班吧，到時候去前臺找艾瑪要工作合同。”西奧多合上簡歷。

安娜認真問道：“您沒有其他專業問題要考驗我嗎？”

“三個月實習期，到時候我會問你的。”西奧多比了個請的手勢。

安娜聳聳肩，提起隨意丟在地上的香奈兒包說聲再見，扭著腰噔噔噔走人。

嘩啦，她聞聲回頭看見簡歷被扔進垃圾桶，高跟鞋踩得更響了。

西奧多撇撇嘴，身體后仰雙腳搭在辦公桌上，寬大皮椅一晃一晃的。

“西奧，你……”

幾分鐘后，伊莎貝拉走進辦公室，語調停頓：“西奧，你在干嗎？”

“叫我老板！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想干嘛就干嘛。”

西奧多扭著屁股愈發歡實晃動皮椅，伊莎貝拉真怕他一下摔死，深吸口氣板起臉瞪著雙明亮眼眸。

“別來這套，你的老同學一點都不尊重你。”

西奧多放下雙腿坐起身，完全沒在怕的，身體前傾手拄著胳膊繪聲繪色模仿：“你們的辦公室很棒……您沒有其他專業問題嗎？”

“她把我當小屁孩，跑來跟我裝腔作勢，如果她想要高薪明明可以直接跟你說明白，而不是臨時漲價！我夠給她機會了，是她自己主動選擇走的。”他不卑不亢睜大眼睛瞪回去。

伊莎貝拉面無表情，僵持對峙片刻，西奧多眼睛有點酸思索著眨一下會不會弱了氣勢，她忽然輕笑出聲。

“謝謝。”

“？”

“安娜現在經濟情況不好，她很珍惜這份工作機會。”

伊莎貝拉湊到近前，搬了條椅子坐到辦公桌旁，柔聲細語解釋。

正如摩根那位中年VP紅眼睛一樣，冷泉資本的員工薪資，是在行業最高薪資基礎之上再加20%，按照正常情況安娜的簡歷甚至不會擺到西奧多面前。

如果單純因為老同學關系被破格錄用，即便有信任優勢，她也很難真正開展工作，畢竟法務就是個背鍋的崗位。

“拋開這層關系你還愿意錄用她，她讓我轉達謝意，下周一會準時來辦理入職。”伊莎貝拉笑著說。

“神經病。”

西奧多難以理解，緊接著又說：“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拋開熟人情分。”

“所以剛剛那句謝謝，是我自己對你說的……換做是我，大概不愿意畢業多年以后，在老同學面前狼狽不堪。假如你的刻薄，能令她好受點，我覺得也不算壞。”

伊莎貝拉猝不及防走心感懷，西奧多呆呆的張開嘴，想要安慰幾句無奈不知從何說起。

“你為什么問她體能怎么樣，這很重要？”

她消化掉情緒，轉移話題道：“安娜剛剛對我講到這點，表情有點奇怪……嗯，自信又好像有點窘迫。”

“兩個方面吧，一般問到體能，有條件的面試者肯定會順勢展開秀一波，什么小時候玩高爾夫、去年剛拿過馬術比賽獎項，最近滿世界刷雪場，有錢有背景，能給公司帶來資源嘛。”

西奧多略作停頓：“跑步、游泳、健身房，窮鬼三件套，那就要看他們能干多少活咯。”

“西奧，別這樣說。”伊莎貝拉恍然大悟嗔怪道。

西奧多詳細解釋道：“安娜自己也知道的，整個行業現狀就是如此，他們自稱Disposable（一次性耗材），像木頭一樣，燒光就被公司當做爐灰鏟走。”

這次輪到伊莎貝拉發傻，呆呆地抿緊微潤紅唇……

西奧多撓撓頭，其實親愛的艾莎阿姨在專業之外，蠻小仙女的。

她知道魔術圈律所團隊三天三夜拿出一版環保基金借尸方案很辛苦，知道金融法務圈員工流動性很高。

但她又沒親身體驗過懟草喝咖啡連續工作三天三夜的感覺，怎么可能切身體會全年如此，幾年就能熬廢一個人。

更別說通過體能篩選面試者這種賤招數了，伊莎貝拉倒是經常真情實感，上流階層更直接的身材篩選……

真公主沒辦法，珀西女子爵已經很努力接地氣了，最多能聞到點人間煙火氣，吃是半點吃不到的。

“我這里工作強度會更高，做空英鎊方案加碼了，現在是全球市場投資對沖組合。安娜可以換個崗位，給我做秘書輕松點，薪資相對低，我暗地里給她多發點年終獎。”

“你這是什么眼神，我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

“你以為我這里是曼徹斯特的黑心工廠嗎，安娜只要有股子傻力氣，站在流水線前機械式的扭十幾個小時螺絲，就算能勝任工作了？”

西奧多簡直比竇娥還冤，拍著桌子強調，黑心工廠只壓榨血汗，他這里還要吃人的腦子！

伊莎貝拉突然后悔答應掛名法務總監，看著面前這幅資本家嘴臉，她有種為民除害的沖動。